她知道,隻是忽然間想哭。因為這句“女大不中留”太把她當自家人了,太不見外了,是她等了很久的“不那麼客氣”。

而李豆蔻已經顧不上這些了,邢鹿方才的電話就像個定時炸彈,在她心裏倒計時。

次日,李豆蔻急匆匆地趕回杭城。

醫院裏的走道上靜悄悄的,已是深夜。忽然聽到家屬的啼哭聲,一個披著白布的人被推了出來,宣告不治。而緊接著手術室的燈又亮起。那啼哭聲遠去了,卻又像是近在咫尺。

麵人趙老忽然中風了。邢鹿站在病房門口等她,手術已經做完了,幸好發現得及時,沒有生命危險。

但醫生說老人家年事已高,如果再獨自生活,怕是事發了都沒人知道,所以建議送進孤老院。

“爺爺給你做個真的小美人魚呀,有魚鱗的那一種好不好?”

臨去A市前,她跟趙老說過,她最喜歡美人魚了,趙老如是說。

所以,當她收到這個完成了一半,還被老人帶進手術室裏的麵人時,整個人都傻眼了。

豆蔻帶著哭腔,強忍著眼淚,抬頭對邢鹿說:“快……快阻止我啊,我要哭了。”

盡管後來很多人對她說,想哭就哭唄,為什麼要憋著呢?李豆蔻卻總覺得,隻要不哭,自己就不會被人看穿,就不會讓人覺得自己非常難過,看起來,也沒有那麼可憐。她從來都不希望自己被人可憐,她也不希望為別人而哭,因為,她也不希望,別人看起來很可憐。

她竭力捂住嘴巴,努力忍住哭腔,卻泣不成聲。

邢鹿指著她的電話說:“豆蔻,你的電話一直在響。”

她接起來,是林池,在此前林池已經給她打了無數個電話,盡管李豆蔻讓他生氣和失望,他卻止不住地擔憂下飛機沒有報平安的她。

她張了張嘴叫了聲“林池”,發現再出聲就真的要哭出來了,於是繼續捂住嘴。林池在那邊說:“李豆蔻你怎麼哭了?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

邢鹿看著揪心,一把將她的電話拿過來:“喂,林池是嗎?豆蔻沒事兒,是……”

李豆蔻在對麵搖了搖頭,不希望邢鹿告訴林池,昨天林池還信誓旦旦地對她說,好人一定會有好報的,老人會福澤天年,健康蹦躂。她不忍心告訴他,他的祝福落空了。

邢鹿於是對著電話說:“她沒事兒,就是……嗓子有點不舒服。”

“是嗎?”這邊林池露出一個自嘲的笑,聲音不容推辭地說,“你把電話給她。”

“她不想說話。抱歉。”

啪!電話掛斷了。

林池將電話恨恨地收起,忍不住罵了一句。

“我操!”

聚會那天晚上,郝鵬紅著臉旁敲側擊地問李豆蔻有沒有喜歡的人。在得到答案是有時,他試探性地問是不是林池?李豆蔻特別深明大義地考慮到要保護他們的兄弟情誼,不能讓自己這個紅顏禍害了他們,於是扯謊說,是郝鵬不認識的人。

卻沒料到,這些悉數都傳到了林池的耳朵裏。

郝鵬不認識的人,那便是邢鹿吧。

也對,除了邢鹿還能有誰呢?

那個家夥一個電話就能把李豆蔻叫回去,一下子就可以把她從他的身邊搶走。那麼,他……又算什麼呢?

他煩躁地將桌上李豆蔻留下的麵人全部掃開,氣急敗壞的少年看到窗玻璃倒映出自己失意的樣子,覺得可恥又可悲。然後他彎下腰,將那些麵人,一個個地又撿了起來。

李豆蔻擁有很多麵人,可她隻想要一條小美人魚。

也許,邢鹿就是她心裏的小美人魚吧。而他,是王子,是騎士,是國王,是乞丐,又與她何幹呢?

趙老被送進了孤老人,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淩西貝的伯母是孤老院院長,也就是那天李豆蔻“被”碰瓷的冤大頭淩瀟誠的母親。在幾個孩子的再三請求下,她笑著說一定會特別關照趙老的,一有什麼情況就給他們打電話。

從孤老院出來時,是一個陽光特別好的午後,李豆蔻微微閉上眼睛,雙手合十。淩西貝笑她:“又沒生日蠟燭,又沒流星,你許願幹嗎啊?”

邢鹿卻在她身旁停了下來,和她擺了同樣的姿勢。兩人虔誠地閉著眼睛,讓一貫大大咧咧的淩西貝都覺得安靜了下來,不由自主地,也將雙手合十。

“聽說,陽光普照的午後才是最適合許願的。隻是太陽曬得人太舒服了,貪圖溫暖而不計以後。我不願以後和將來,隻願今天起的現在,一切都好,大家都好。”

邢鹿就這樣呆呆地看著她,陽光照射到李豆蔻的頭發上時,他覺得自己有一瞬間的柔軟,形容不出的一種柔軟,不是一見鍾情的那一種震撼,而是很舒服,像是一個尋常日子裏的尋常的一分鍾,他希望,生命裏的每一刻,都這麼尋常、美好。

不像他往昔的日子。

生活還是要繼續朝前的。李豆蔻最近忙的事兒,是期中考試。

文理分班時,雖然趙眉眉堅持要她學理科,她卻還是選了文科。

一來是自己實在不擅長數理化,二來,是林池說的那句話——

“其實沒有人是真的笨啊。隻要找到自己擅長的領域,每個人,都是天才。”

她的文科成績也不算十分突出,在杭城A中,她頂多算個中等成績。苦悶的高中生活中,最大的樂趣,莫過於下午放學和晚自習之間的空隙。

那是屬於煙火和娛樂的時間,胃得到了滿足,心就會相應地空出來。

時間也就一個多小時,她和西貝總是約好,一放學就衝出去,趕最近的公交車,去舟山東路吃奶酸菜魚。那個年紀真奇怪,有些東西,天天吃,都不會膩。拖著手逛街的時候,可以暫時不去考慮路易十六是哪一年登的基,哪一年商鞅又閑著沒事兒,變個法。

邢鹿的學校就在舟東附近,西貝發現豆蔻有些避著他,好幾次囊中羞澀想讓邢鹿請點好吃的,她總是搖頭指著旁邊的嵊州小吃說,咱們吃一碗肉絲麵就好啦。嵊州小吃的榨菜肉絲麵可大碗了,一人一碗根本吃不完。而自打趙老進了孤老院,雖然有補助金,但豆蔻還是有事沒事就買點水果和補品捎人帶去,未免老問趙眉眉要錢,豆蔻自然也就節省了不少。西貝更是如此,她時常一會兒土豪一會兒乞丐的。

一日,西貝提起邢鹿,一邊吹著滾燙的麵,一邊問她:“你是不是覺得邢鹿是壞人啊?”

“嗯?”她抬起頭來,愣住。

西貝似乎替邢鹿保守著一個秘密,像她那樣擴音八卦小喇叭似的,保守秘密,並不擅長。

“其實邢鹿人不壞,隻是命苦了點。”

很久以前,她曾詳細描述過鍾青鶴的身世,夾帶著一句:“其實邢鹿也沒比她好到哪裏去。真是一對苦命鴛鴦啊。”豆蔻雖好奇,但並不會主動去過問。邢鹿看起來就悲觀消極,幸福的人家,出不了那樣一雙總是充滿厭惡和悲傷的眼睛。

悲傷的故事已經夠多的了,她不屬意自己再去求一個來。

但此時,西貝提起,她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怎麼苦了?”

“唉,算了不提了。”明明很想說,西貝卻咬著牙憋住,“反正很苦就是了!吃麵吃麵,頓時覺得自己好幸福啊!父母雙全,而且還挺健康!”

她看著西貝大口吃麵的滿足樣,覺得挺有意思的。

這話的意思是,邢鹿的父母,生病了嗎?她心頭一沉,味如嚼蠟。

那一日,淩西貝同學被她的堂哥在舟東給逮住,死活扭送去參加了她父親和繼母的結婚紀念日。

西貝那種赴死的神情令她的心更往下沉,但家務事難以插手,堂哥苦口婆心地對她說:“豆蔻妹妹,你也知道的,畢竟……是一家人。”

畢竟,是一家人。所以她這個局外人隻能站在原地,揮別好友,祝你好運。順道,別把紀念日砸得太難看。

一年前,西貝父親大婚之日,淩西貝領著一夥人扯了紅地毯,使得新娘子摔了個狗啃泥。西貝當眾被父親扇了一個耳光,第二個要下來的時候,邢鹿擋在了她的前麵。

一個巴掌火辣辣的,少年卻笑著說:“沒事,我經打。”

那一夥人裏,包括邢鹿,也包括她李豆蔻。隻不過她是屬於往裏頭一站,並且毫不知情原來所謂的“捧場”是來砸場的。

機緣巧合,她很多次看到邢鹿打架。但從來沒有一次,是他連傷口都懶得舔舐的狼狽。

西貝走後,她一個人在一家書店裏抱著漫畫看了很久,忘了時間,再一看,已是十點多了。她慌兮兮地準備打道回府,穿過狹長的垃圾道去看最晚班的公車還有沒有。一家她常常吃瘦肉丸的店門口,是一個垃圾桶。此時人丁甚少。她看到垃圾桶邊的少年,蹲著抱住自己被踢傷的胳膊,襯衫上是斑駁的血跡,滿臉疲倦,閉著眼靠在垃圾桶旁。

那時候,李豆蔻還不怕血。

所以她定定地站住,靜靜地注視著他,許久才開口說:“邢鹿,你還活著嗎?”

因為肩膀被踢到,出了不少血,上藥的時候,邢鹿脫去了血跡斑駁的襯衫。然而令豆蔻倒吸一口冷氣的是,他身上斑斑駁駁的舊傷疤。一道一道的,整條胳膊上都布滿了。

醫生一邊上藥一邊皺眉說:“你們年輕人就這麼衝動嗎?打架打架,不要命了嗎?家裏人怎麼教育的?”

邢鹿目露凶光,豆蔻立馬打圓場:“醫生……不是啊……他是跟小偷搏鬥!”

撒謊還不帶臉紅的。邢鹿扯了扯嘴角。

因為傷口沾染了髒東西,醫生說怕得破傷風,必須打吊瓶。

“不打!”邢鹿騰地站起來,萬分堅決,“我不打針!”

“每年死於破傷風的人成千上萬哎。”豆蔻眨巴著眼睛說。

“死也不打。我、我、我怕疼!”她倒是從沒見過邢鹿這副樣子,額頭上甚至還冒出冷汗,臉都青了。

要點臉好嗎?李豆蔻盯著他的傷口,那樣都不疼,打個針跟要命似的?

邢鹿才不管她呢,騰地站起來,斬釘截鐵地說自己福大命大,即便破傷風也死不了。

“不打!打死我也不打!”邢鹿正要跨步走,豆蔻忽然出手,一把將他摁到椅子上。

邢鹿呆了,醫生也呆了。眼前的少女雖算不上瘦弱文秀,但出手力氣極大,此刻叉著腰瞪著眼喊道:“不打也得打!醫生,上針!”

少年時代,林池體質差,感冒是常有的事兒,也不肯打針,怎麼哄都哄不來,整個人跟撒潑的猴子似的滿地打滾。醫生沒法兒下針,林阿姨也沒法子,後來直接跟豆蔻說:“豆蔻,摁住他!”

於是,一人一胳膊一腿的,林池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褲子被剝到一半,眼淚汪汪地喊叫著,卻怎麼也動彈不得。

豆蔻想起這些來,不由得一笑,再定睛一看,麵前的邢鹿正詫異地盯著她,頓時收了笑容,扭頭問:“醫生,是打屁股嗎?”

邢鹿臉一黑,下意識地用另一條好的胳膊捂住自己的褲腰帶,醫生幹笑了一下說:“那是小孩子,少年紮手上就好了……”

邢鹿妄想掙紮,豆蔻卻快速踩住了他的鞋,伸出手來摁住他的胳膊,衝醫生咧嘴一笑:“拜托您,紮輕一點。”

然後她回過頭來,衝著邢鹿像哄孩子的語氣說:“不疼的,真的,你信不信我?”

緊接著,醫生的針入手,少年發出一聲殺豬般的號叫,令她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邢鹿想,他真正喜歡上李豆蔻,也許就是在這一瞬間。當他從睡夢中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身邊的李豆蔻已經靠在藍色靠椅上睡著了。

他覺得很安心,也覺得很溫暖,有一股想哭的衝動,彌漫到這個很多年不曾流過眼淚的少年的胸膛,又一點點地壓下去。

他開始動手脫自己的外套,忍住疼,傷口雖然包紮了,可不小心碰到的時候,還是會覺得很痛。然後他把脫下來的外套,輕輕地披在了女孩身上。

右手上打著點滴,針孔戳進皮膚的時候,他寒毛倒豎,幼年時的陰影,一直不能消除。

他眼前出現的病態憔悴的麵孔,用繡花針一針一針地紮在他稚嫩的皮膚上,一針一針地紮進他年幼的心裏。而李豆蔻的聲音溫和得像是在另外一個世界。

“別怕,不疼的,忍忍就好。真的,不疼。”

眼前出現的藍色大海,讓他漸漸平靜下來,點滴聲靜謐地敲擊,他沉沉地睡在藍色的座椅上,像是在海上漂浮的沒有故鄉的人。

豆蔻轉醒過來,點滴快掛到頭了。她抬眼看到邢鹿緊盯著牆,而牆上,卻什麼都沒有。

“喂……”她輕輕地喊了一聲。

“我還以為你不理我了。”回過頭的少年露出一個笑容,讓她吃了一驚。

邢鹿的笑,是很容易辨別真情或者假意的,他往常的笑總是帶著點譏誚和淡漠,撇撇嘴、歪歪嘴的笑,唯有這一次,像是發自內心,毫不造作。

其實在趙老去孤老院以後,他們本來應當是挺好的朋友,再加上西貝的熱熱鬧鬧,本該十分融洽的。但邢鹿看出李豆蔻在有意地避著他,大概,是源於孤老院那幫老人家的玩笑話吧。

他們一塊兒去看趙老的時候,總有幾個俏皮老頭兒會稱呼他們為小兩口,李豆蔻並不是開不了玩笑的人,但有一回,邢鹿帶上了鍾青鶴,老人畢竟跟青鶴不熟,仍是對著趙老的窗口大喊,老趙,你孫子孫媳來看你了!她憋紅了臉,於是對這“小兩口”三個字,她有說不出的排斥。雖然沒有當眾發飆的不禮貌,卻在後來,她總是跟他岔開時間去看老人。

邢鹿是敏感地看出來了的,後來西貝也總是不叫上他,哪怕是來他的地盤。

今天打架,不出意外的話,又是因為青鶴吧。

青梅竹馬,真是一個好聽的詞。我為你金戈鐵馬,我為你舞動山河,我為你刀山火海,我為你萬死不辭。

她胸口有些發悶,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陪邢鹿到這麼晚,也許,是因為太想念林池了。

太想念,他在身邊的時刻了。

“你是不是討厭我?”邢鹿忽然說。

“哪有?”聽他這麼一說,她有些尷尬。她並不討厭邢鹿,但她也不知道那種夾雜在她內心的感覺到底是什麼。她是有些怕他的。邢鹿仿佛是個危險品,他好看,又孤傲,這樣的人願意接近她,是她始料未及的。然而她似乎在潛意識裏拒絕跟他接近,哪怕隻是朋友關係。

或者說,是害怕鍾青鶴吧。拿換位思考來說,鍾青鶴和邢鹿的關係,與她和林池的關係是一樣的。她那樣不喜歡林池對沈露安好,就那樣深切地知道,鍾青鶴當時的眼神意味著什麼。

“你喜歡鍾青鶴嗎?”

“嗯?哪種喜歡?”

“就是……”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大概就是想要娶她的那種喜歡吧。”

“那就不喜歡吧。”邢鹿伸了伸胳膊。

“你小心啊!別碰到傷口了。”她皺著眉頭訓他,“那你怎麼總為她打架呢?”

“不是為一個人出頭,就是喜歡吧?如果有人欺負你,我也會替你打架的,還會打得更狠。”邢鹿扯了扯嘴角,弧度有些大,拉扯到嘴上的傷口。

“還真以為自己是蓋世英雄呢。”她聽出他說的“更”,其實有些尷尬,扯扯嘴角,轉移話題。

“所以,李豆蔻,證明給我看。”

“什麼?”

“證明你不討厭我。”邢鹿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跟我做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