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痛覺

2013年。

豆蔻睜開眼睛的時候,林池的臉,離她很近。那樣總是皺在一起的濃眉毛,薄薄的嘴唇,總是不長胡須的下巴,和許多年前,一模一樣。

那一刹那,有一股一夢三四年之感,不過歲月是在倒退的。

倒回最初,他們之間未隔千山萬水、近在咫尺的瞬間。

前塵舊事像是未發生,心還是那顆初心,視線迷迷離離,那個人輕輕咳了一聲,她才徹底醒過來。胸口悶悶的,似乎發生過許多許多悲傷的事,拚命告誡自己不要想起來。

林池的臉遠了一些,她這才覺得,南方少年不知何時在神色上沾上了北方的堅毅味兒。

“我這是……在哪裏?”

是女生的閨房,但不是她的。清一色的白色蕾絲,幹幹淨淨的,精致又漂亮,她坐起來,林池讓她躺下,這時候勒怡然探出腦袋來:“豆蔻醒了?你等會兒啊,我給你煲了粥。”

她醒了,徹底醒了。這裏是勒怡然的家,眼前的人是勒怡然的未婚夫。

昨天深夜,趙老忽然辭世,她昏了過去。

這時,豆蔻急著要下床,卻沒多少力氣,差點跌倒。林池扶住她,語氣堅決地說:“你給我好好休息。”

“我得去料理趙爺爺的後事……”

“這些有邢鹿呢!”話音落,林池忽然覺得舌尖一苦。

是啊,有邢鹿呢。而不是“有我呢”。

豆蔻自昏厥起就滴水未進,此刻綿軟地靠在他的肩上,聞到他一夜積蓄的煙草味兒。林池,昨夜,不知抽了多久的煙。

怡然端著粥進屋,瞧見杵著的兩人。兩人尷尬,她卻隻笑著把粥放下。

“林池,你照顧下豆蔻啊。我還得去醫院看看你哥,豆蔻就交給你了啊。”

豆蔻已推開他的手,癱坐在怡然的床上,衝怡然抱歉地笑,林池撇了撇嘴。

怎麼就在這麼短短的十幾個小時裏,有這麼多人把豆蔻交給他呢?

林池低頭看了一眼豆蔻那張慘白的小臉,她本就胃不好,還不肯吃飯。不是說過得很好嗎?怎麼把自己折騰成這樣了?

“坐好。”他拉了椅子過來,替她端過粥,見她搖頭,勸道,“吃飽了才有力氣哭。如果你不想昏倒在老人家的葬禮上,那你把粥給我吃幹淨了。”

豆蔻含著淚聽話地端過來,一口一口地吞咽著。他看得出她的悲傷,然而喉頭哽咽,很多話都沒辦法說出來。

為什麼,麵對你,我總是詞窮?

2007年6月。高考放榜日,林池的分數比預料的低一點,但也還算是在意料之中。畢竟落下了心頭的大石,林媽媽欣喜之餘,迫不及待地要他去問問豆蔻考得怎樣,她說:“我這兩天左眼一直跳,一定是雙喜臨門!”

得知豆蔻考得也還算在正常發揮之內,林池感到很是興奮,卻言辭小心地試探她的報考誌願。

“郝鵬問你打算考哪裏的學校。”對不起,NPC(NPC=坐標,遊戲裏的龍套)先生。

坐在這邊的豆蔻非常堅定地說出打算上“北京”二字。之前林阿姨就跟她透露過,林池的成績在A市已算佼佼者。北京的大學,除了最頂尖的兩家學府外,其他的學校還是在選擇權內的。雖然自己的成績實在一般,但大京城也應當會有她的一席之地,所以,她毅然決然地打算上北京。

必須是北京,而且必須在他做決定之前,省得落了個跟隨的把柄。

林池的嘴角慢慢勾起來,哼著小曲去百度著各色學府。北京雖大,但隻要在同一座城市,他就覺得很安心了。

沈露安在這個時候打來電話,問林池打算去哪裏念大學。她是藝術生,已定了誌向,留在杭州本地發展。得知林池要去北京時,女孩有些黯然,支支吾吾的,一個問題卡在喉嚨裏問不出口。

李豆蔻呢……她也會去北京嗎?

林池哪有心思去猜測她長久的停頓,毫不留情地說:“我先掛了哈,我得報誌願了。”

“你以後會來杭城看我嗎?”

“當然會啊!”他眯著眼睛快樂地回答。再不濟,還得陪李豆蔻常回家看看呢。

與此同時,郝鵬考砸了,準備複讀。而西貝卻考得意料之外的好,本來北大青鳥都不定要她的,但她竟考了個隻低她三分的二本線,是有史以來最好的成績。豆蔻猜,她一定是發揮了之前的傳奇,在高考考場上目中無人地大抄特抄。說不定她之前在自己的視線裏消失的小半年,就是去練偷瞄特技了。而邢鹿,早她們一年上大學。果真如他所說,他留在了舟東附近的大學。

李豆蔻曾問他:“一生一個坐標,真的不膩嗎?”

他反問她:“你這個問題就像老生常談,一生愛一個人,不膩嗎?”

如果故事朝著這個方向順風順水地發展下去,也許又是另外一個結局了。

但或者,哪怕他們共同生活在同一座城市裏,最終還是難以逃過自尊和驕傲作祟的結果。

而事實上,命運從來都不放過捉弄人的任何一個機會。

2007年7月,高考誌願填報的最後一天。

趙眉眉更改了李豆蔻的誌願,將她的坐標捆在了杭州。

而與此同時,在她百般揪心卻無法反駁趙眉眉的一句“你去那麼遠的地方,無親無故的,我怎麼辦”後,隻能向現實妥協。她支支吾吾地在QQ上告訴林池自己將會留在杭城繼續學業。

那一日,一場特大暴雨席卷了A市,正打著副本的少年看著屏幕上跳出來的幾個字,第一時間就衝出了房門。

誌願馬上就要提交,他必須趕在最後的時間把誌願給改回來!他一麵咒罵著“李豆蔻你這個叛徒”,一麵心急如焚地在母親的焦急注視下連傘都不拿地衝了出去。

因為下暴雨,的士是完全不用想了。所以林池在雨中站了幾分鍾後,又折回來推自行車。

沒有人注意到,他整個人都在發抖,似乎麵臨的是一件性命攸關的事。

暴雨之中,他瘋狂地踏著自行車,整個人高度緊張,直奔學校。

那條路,他第一次覺得如斯漫長,暴雨將他渾身打濕,即便處在7月的高溫,也覺得冷。

在那個最熟悉的拐角處,他馬上就能看到學校了,教務處在校門的左手邊,算算時間,一切還來得及。然而林池太心焦,生怕錯過一秒鍾,飛快地轉彎,因為車速過快,來了一個大幅度的漂移,迎麵的車子被雨簾模糊了視線,就這樣直直地將漂移到半路中間的少年給撞了。

而當那個嚇壞了的司機開門下來時,看到倒在雨水裏的少年,捧著滿是血的左腿,滿臉的汙泥,司機拿出手機撥打120,卻聽到那個年輕的男生朝他大喊:“快,我要去學校!我要去學校啊!”

直到醫務人員把他抬上擔架,這個已經不能走路的家夥還是嚷嚷著這句話,開頭是帶著哀求,後來就變成咒罵,最後,竟夾帶著一絲哭腔。所有人都想不通,怎麼會有學生把“我要去學校”當成比自己性命還重要的事。

而這些,李豆蔻一無所知,她隻知道林池沒有再理過她。或者,他壓根就不關心她在哪個城市生活,她打電話給林阿姨時,林阿姨也沒有透露出林池的任何情緒,她也隻能喪氣地認命。

算了吧,都是命。

2007年7月18日,林池被接回了家。受傷的事,他叮囑媽媽不要讓李豆蔻知道。林阿姨雖然不知道林池瘋了似的去學校幹嗎,但看他情緒差,也就沒再多問。大熱天的,他的一條腿被繃帶緊緊裹著,動彈一下都疼。畢業旅行自然也就取消了,他心煩意亂也不想上網,對李豆蔻充斥著一股怨恨,眼不見心不煩,隻埋頭在床上看漫畫。

看一冊就罵一冊。

“叛徒。”

而那個夏天,沈露安忽然蒞臨A市。畢竟沈醫師也幫過家裏,林家大人挺熱情地招待她,燒了一桌子菜。見天色漸晚,就問她有沒有地方住。

“沒關係,阿姨!我住旅店就可以!”

“那必須得住家裏呀。我給你再支張床?”

這時林池他爸有些不理解地問了一句:“豆蔻的房間不是空著嗎?”

林池媽媽白了丈夫一眼,回頭對露安說:“也是也是!我都給忘了,就是豆蔻的房間很久沒有打掃了……你不嫌棄吧?”

“怎麼會嫌棄?”露安露出一個乖巧的笑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一直蹺著病腿在沙發上看球的林池翻著白眼埋怨道:“媽!”

“怎麼,人一小姑娘大老遠跑來看望你,媽媽還真好意思讓她住飯店啊?反正豆蔻這段日子也過不來……”

“那個……這個不許動,這個也不許動,都是李豆蔻的啊。”林池單腳跳到李豆蔻的房間,對露安各種吩咐。

“好啦,我知道。”沈露安保持著笑意,“你也是李豆蔻的吧?”

“我才不是她的呢。”林池瞪她一眼。

那就好。沈露安想,一麵嗔怒著推了林池一把:“都這樣了您就別亂跑了,小心落下後遺症。”

這是李豆蔻的床,李豆蔻的玩偶,李豆蔻的一切。

手機響起來的時候,沈露安下意識地去翻,才發現並不是自己的手機,而是林池的,落在了這裏。

來電顯示:李豆蔻。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門是關著的,林池聽不到這邊的聲音。於是她輕輕地摁了接聽,屏氣凝神地“喂”了一句。

對麵的人似乎愣了一下。於是她自報家門。

“李豆蔻,我是沈露安。”

“我聽出來了。隻是……”

“林池他睡了。哦,我過來探親,順便……順便過來看看林池,晚上我睡你的床,你不介意吧?”

“怎麼會呢。那你好好玩兒,我就不打攪了。”

這邊的李豆蔻臉上掛著一個無比難看的笑容,她的手指一直用力地在自己的大腿上戳著,留下了紅紅的指甲印。

掛斷電話後,她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像剛打完一場仗一樣疲憊。

確切地說,是剛打完一場敗仗,狼狽和沮喪立馬溢滿整個房間。

她緊緊地咬了一會兒唇,像是較勁兒一般地撲過去拿起電話,顫抖著手撥出邢鹿的電話。

“你剛才說……去哪裏狂歡?”

當時許司卿剛念大二,她的主場,也就是當年的Unique前身。大三的時候,她就把那家店盤了下來,改名叫Unique。而裏頭那個叫大貓哥的,是最捧場的一個。邢鹿跟她因大貓哥認識,後來,倒是熟絡得很。

李豆蔻看得出來,大貓哥是邢鹿的“靠山”,雖然她不太懂“江湖”,但她理解邢鹿對於要一個靠山的渴求,她把那理解成——陪伴。

大貓哥並不是李豆蔻想象中的那種大哥,叼個雪茄,深謀遠慮,幹些倍兒霸氣的大事。大貓哥是那種你也不知道他怎麼就變成大哥的,沒事就愛打個架,讓李豆蔻覺得,讓邢鹿跟他混,簡直是埋汰人嘛。

而後來的事證明,她在對於大貓哥的危險性預計上,是失誤的,對於邢鹿的前景來說,她的確是高瞻遠矚。

那天晚上,所謂的狂歡晚會,是大貓哥的主場。大貓哥喝了一點酒,忽然抓住了李豆蔻的手,嚇得她差點抽對方一個大耳刮子。邢鹿立馬擠進他們之間,含笑說:“大貓哥,贏她這種小菜鳥多沒勁兒啊。要不,咱們來試試?”

人家玩骰子可厲害了。豆蔻想,卻欠身給了邢鹿。

大貓哥見狀,冷笑了一下:“真是不自量力。”

邢鹿喝了那麼多酒,一連輸了大貓十幾把。

他放水放得那樣過分,讓李豆蔻覺得心裏很難受。

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的規矩。為什麼不能,想贏就贏,隻能想輸就輸;不能想愛就愛,隻能想忍住就忍住。能夠想笑就笑,卻不能想哭就哭。

她回轉過頭,西貝正在和下台的吉他手猜著拳,她笑得那樣開心。

而她的心裏,卻隻剩下酸和澀。

沈露安,在林池身邊。

她,卻在這裏。

彼時有人過來纏著她要跟她玩,邢鹿見狀,回過頭來壓低聲音說:“你玩吧,輸了我替你喝。”

對方是想要灌酒,自然不悅,揶揄邢鹿:“喲,是不是你媳婦兒啊,幫得這麼牢?”

她剛想擺手否認,邢鹿搶過話匣,帶著點玩笑性質地挑釁:“指不定是我未來媳婦兒啊。你千萬別打她的主意。”

她的臉紅了紅,但想著邢鹿也許不過是為了替她擺平麻煩,張了張口,沒說話。

這時從後台走出來一個白衣女子,過來敬酒,大貓哥立馬撇下邢鹿,一臉的諂媚討好。

“許大美人,快快快,大家起身敬一杯!”

她也舉起酒杯,啤酒的苦讓她齜牙咧嘴。

這個白衣勝雪的女子,讓李豆蔻看呆了。她落落大方地將一大杯威士忌一飲而盡,然後麵不改色地回頭對小二說:“給這個小妹妹調杯雞尾酒吧,度數低一些。”

這才留意到她身後背著一把吉他,許司卿問:“小妹妹,你想聽什麼歌?”

她愣住了,支支吾吾的,腦子裏一片空白。

“喜不喜歡《倔強》?”許司卿溫和地問她,沒等她回過神,就已經跳到台上。

《倔強》是五月天在2004年《神的孩子都在跳舞》裏收錄的一首歌。

下一站是不是天堂

就算失望不能絕望

我和我驕傲的倔強

我在風中大聲地唱

這一次為自己瘋狂

就這一次我和我的倔強

我和我最後的倔強

握緊雙手絕對不放

……

林池的電話是這個時候打來的,露安將手機還給他的時候,他亟不可待地撥出了這個號碼,想跟豆蔻解釋一下沈露安在他家的原因,接起來,那邊一片嘈雜。

李豆蔻將聽筒對準台上:“林池,你聽……”

他聽得耳熟,陷入遙遠的音樂之中,忘了自己打這個電話的初衷,豆蔻的聲音再度傳來,問:“林池,好聽嗎?你喜歡的《倔強》。”

林池說:“好聽,好像在哪裏聽過。李豆蔻,你在哪兒呢?和誰一塊兒?”

“西貝,還有邢鹿。”她扯著嗓子對著話筒說。

“哦,這樣啊。那我不打攪你們了。我先掛了。”林池收了音,那音樂卻從話筒裏漫出來。

握緊雙手絕對不放,怎麼就,那麼難呢。

北京到杭城,火車特快是十三個小時半。大學的前三年,林池知道,自己會在火車上,度過很長的時光。

他也不知道自己這般執拗,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大一那年,退居二線的父親閑不住,下海經商,慘敗而歸,因此林池的生活費非常有限。好在因為學業優秀,有一份獎學金,再加上在教務處幫忙,有一份小酬勞,因此也還擔負得起每個月去一趟杭城的旅費。

住宿倒不成問題,林吉田的單身公寓會供他使用。次日邀上豆蔻他們一塊兒聚一聚。

每回都有沈露安,自然每回也都有邢鹿。

似乎默認了,大夥兒都是朋友,即便他和他之間劍拔弩張的氣勢,從來沒有下去過。

巧的是,沈露安考進了自己所在的C大藝術係,兜兜轉轉,又成了同學。西貝當初本就奔著要“照應”豆蔻的原則,跟她報了同一個學校。當然,豆蔻覺得她其實是因為寂寞。她更在開學之初,直接打包行李搬到了豆蔻的宿舍,稱生要同寢,死要同穴。雖然豆蔻後來糾正這句話該是“生未同衾死同穴”,但對於此,自是歡喜的。

314寢室,淩西貝正一麵拿著一瓶範思哲的香水當空氣清新劑來用,一麵上網選著給許司卿的生日禮物。她也在,隻不過,她逛的是淘寶,淩西貝則是在某個奢侈品品牌上選禮物。

她吸了吸鼻子說:“淩同學,你可不可以不要噴了……快熏死我了。”

“咦,不好聞嗎?”淩西貝湊近香水,“很好聞啊。”

“錢的味道,當然好聞了。”豆蔻聳聳肩膀,但我聞到的,是被錢羞辱的味道啊!

認識許司卿是在高三畢業那年,兜兜轉轉,林池後來來了杭城,竟發覺她是在火車上有過一麵之緣的吉他姐姐,對方更是笑著對他遺留下來的玫瑰醬讚不絕口。加上邢鹿與其早就相識,一群人便常在司卿的Unique裏聚集。

西貝一向看漂亮女生不爽,但對許司卿卻有著高度的崇拜,具體言論如下:“我覺得許司卿超級有王者氣質啊,一點都不作啊!而且她一個人吧,居然能混得這麼如魚得水,連大貓哥還要忌她三分呢!你看這個亞曆山大新款包包是不是很適合她?”

李豆蔻看了一眼價格,回頭默默地將購物車裏價格連那個包的零頭都不到的東西刪掉。唉,選禮物真是件麻煩事啊,要是她有幾十億就好了。

過了一會兒,淩西貝發來一個鏈接:“李豆蔻你快看看!你們係係花評選開始了!”

大一的時候,他們學校開始流行一個很無聊的評比。每個學院都會選出係花來。豆蔻所在的是廣告係,他們係裏頭,美女不算少,但那種超級出眾的姿色,也確實沒有。差不多是百花齊放的架勢,卻沒有一朵脫穎而出。

西貝發給她的,正是她們廣告係論壇的一個投票,李豆蔻盯著屏幕老半天,忽然驚愕地瞪大眼睛:“啊啊啊啊啊……淩西貝,上頭居然有我!”

淩西貝對她的一驚一乍早已習慣,拍了下她的腦袋說:“有你很奇怪嗎?你去照下鏡子,有你!到底是有多奇怪啊!”

她作為專業陪襯多年,再加上少時肥胖,從來沒將自己定位到美女之中,對於此等榮耀,真是有些受之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