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露安按住他的手,哀求說:“林池,你真的不能再喝了,拜托。”

他的腦袋一蒙,哦,身邊的人不是李豆蔻,是沈露安啊。如果是李豆蔻,她一定會像一年前那樣,一掌拍在他的腦袋上,罵他:“不能喝逞什麼能!”

林池已經有些不太清醒了,他仿佛回到了一年前的Unique,他指著沈露安說:“我為了誰啊,我不是為了你嗎?”

一年前沒有說出的話,此刻陰差陽錯地跟別人吐了出來。

林池覺得,真痛快啊。

真痛。

壽星終於被喝趴下了。兄弟裏有幾個酒量好的,紛紛開始送人。此時夜深了,沈露安還無處住,蒙古兄弟夠意思,跟林池也算是關係鐵,自有成人之美,在酒店給沈露安訂了房間,把那個已經昏昏欲睡、毫無知覺的林池往沙發上一丟,開始裝暈。

“妹子啊,我實在是喝得有點多,真心背不動了,怎麼,你照顧一下?”

“李豆蔻你離老子遠一點……”

他說得含含糊糊,但沈露安卻聽清楚了,她的笑容僵硬地掛著,溫柔地跟他說:“好,我離你遠一點……”

話音未落,卻被一雙手擁入懷中,那個懷抱的主人,在睡夢之中跟她對話。

“叫你走你就走,你什麼時候這麼聽話了。”

沈露安以一個很別扭的姿勢,靠在他的胸口,她幾乎不敢動,怕林池醒過來發現她不是李豆蔻,會對自己說“你離老子遠一點”。

這一句,卻不會是口是心非。

她捂住嘴巴,哭得無聲,她在心裏罵著——

“林池你是不是瞎了眼啊,我到底哪裏比不上李豆蔻啊?你憑什麼讓我這麼委屈啊?”

然而,她即便這樣不甘,卻還是在他喃喃說著“李豆蔻,你別走”的時候,輕輕地回答他:“我不走。”

林池回到宿舍的時候,已是次日下午。蒙古男看到他的時候,意味深長地問:“喲,怎樣?”

“怎樣個屁。”林池想說的是這句,但還是很有禮貌地說,“一切都挺好的。”

“雖然你小子也不錯,不過那妹子是真的漂亮啊。看你的樣子,似乎不怎麼來電?那給兄弟拉拉線?”

左不過是些與自己的故事無關的人,還是不要讓沈露安太沒麵子。沒必要跟他們描述,自己怎樣瞎了眼看不上一個人人都愛的沈露安。

“怎麼會呢。喜歡,怎麼會不喜歡,喜歡死了。”

他不再理會蒙古男,徑直走到自己的書桌前。

殊不知那不過是蒙古男的一句試探,北方男生雖然有些嘴賤,但心地是幹淨的,斷做不出那種奪人所好的事兒。他看了一眼林池的背影,笑了笑,那麼有些事,就不必跟你說了。

林池卻盯著擺在寢室角落裏的幾盒西湖藕粉。

“哪來的?”

蒙古男一怔:“啊?”支支吾吾地答,“一個老鄉送的。”

“你還有杭城的老鄉?”是他最喜歡吃的藕粉呢,雖然總被李豆蔻嘲笑,喜歡吃哪種黏糊糊甜甜的東西。

“蒙古人就不能在杭城了?”蒙古男上前,“都給你了。反正老爺們兒是不愛吃甜的。”

昨天夜裏回宿舍,樓下守著一個姑娘,長相清秀,風塵仆仆,凍得瑟瑟發抖,宿管老師叫住他,說:“那姑娘找你們宿舍的林池,等了三個小時了,怕在男生宿舍樓大廳等不太禮貌,就一直站在門口等著。”

於是蒙古男出去,問那女生說:“你是找林池的?”

林池這小子命真好,前一個沈露安,眼下這姑娘雖然稍稍遜色,但看著極其舒服,笑起來露倆酒窩,怪可愛的。

“嗯。他在嗎?我……”

蒙古男以為她不過是多個尋找林池無果的癡心妹子,於是打斷了她的話:“小妹妹,你還是回去吧。”

“嗯?”

“怪冷的,你回去吧,別凍著了。林池今天不會回來了。”蒙古男想,那露安妹子挺好的,林池你就知足吧,我也算是做件好事,替你擋擋桃花,也不枉妹子今天跟我幹了三大碗的情誼,“林池跟他媳婦兒一塊兒呢。妹子,天涯何處無芳草啊,何必吊死在一棵樹上。”

眼前的女孩尷尬地一笑,眼珠子盯著蒙古男的鞋:“啊哈,我其實……”

其實什麼。何必在生人麵前強求自尊,於是她笑了笑:“那好,那我走了。這裏是從我家裏帶的一些特產,我大老遠拎過來的,你給寢室裏的同學分分吧。”

蒙古男猶豫了一下,接過來,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妹子……”

“別告訴他我來過,就說是你朋友送的吧。我先走啦。”走了幾步,她卻又回頭過來,見蒙古男還盯著自己,她問了一句,“你說的他媳婦兒,是不是一個個子高高的、臉小小的、眼睛特別大的,最近長了幾顆痘痘,但連長痘痘都特別美的?”

“北京不好嗎?你不是說去那個公司麵試了嗎?”淩西貝問她。

“空氣太差了,一下火車就過敏了。”她無奈地攤攤手,“而且也就是這麼個想法,咱們杭城也挺好的。何況我家這種情況,我一時半會兒也走不開。”

本來的確如此,是不該走的。後來趙眉眉總算鬆了口,畢竟是女兒自己的前程,臨時去了,結果就是眼下這樣。

一貫粗獷的西貝在吃上還真是講究,將麵皮兒裹得足夠精致,將北京烤鴨塞進嘴裏:“那你一個人就這麼逛了兩天?林池那廝有那麼忙嗎?”

她點了點頭。

也不知道該找誰,也就隻一個韓秋君了。但她不是那種會臨時去麻煩別人的人,除了林池。可是,他似乎不願意被她麻煩了吧。

她有沈露安的微博,她發照片,似乎在南鑼鼓巷,她便鬼使神差地也去。她發照片,說是在798跟人喝茶。她便又鬼使神差地去。

她偷偷摸摸的,就像個北漂的賊。

但他們沒有碰上過。她先前編排好的所有偶遇的台詞,都毫無用處。

而沈露安的微博裏,一雙手,一隻鞋,一個背影,她都會揣測那是不是林池。

興許他沒陪著她,興許她是跟另外一個人攜手逛北海。

但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兩天後,邢鹿忽然敲響了她客棧的門。她開門的時候一臉詫異,邢鹿皺著眉頭看了一眼四合院客棧的擺設,開門見山地說:“也不知道住好一點的地方,走,我帶你換個酒店。”

她沒依,對邢鹿說:“要不咱回去吧?”

邢鹿不會懂,來北京不住胡同住大酒店,就像去西湖不坐木船非坐大遊艇一樣。

“你呢,你不是之前就在考雅思嗎?打算什麼時候出去?”

“我爸年紀大了,近幾年身體也不好。我那個……小媽吧,”西貝這幾年跟她的繼母不再是仇人,母親也重組了家庭,她漸漸接受了一切,“我小媽不是小產了嗎。唉,她其實也苦。何況我去法國啊,偶爾吃吃法國大餐是挺小資的,但要我天天吃,簡直是要我的命啊!吃不到西湖醋魚,我的人生還有什麼樂趣啊?”

對於邢鹿和西貝這種土生土長的杭城人的戀鄉情緒,她可以理解。即便是她這個半路來到杭城的外來客,漸漸對這個城市也無法割舍。但主要割舍不下的,還是那些至親的人吧。

她曾說“我一定要離開這裏”,如今卻反悔了。

因為這裏有她最想要離開的人,卻也有她最舍不得離開的人。

“而且,我挺舍不得你的。”西貝扭扭捏捏地說了一句,這麼多年,盡管自己跟豆蔻已是睡一個被窩的閨密,但矯情還是不適用,“好了,別提這事兒了。我要是走了你還有得哭呢。我聽說邢鹿最近買了車,還是雷克薩斯?他倒是厲害啊,又不是什麼名校畢業,才一年不到,就是個小金主了。”。

“嗯,他挺有商業頭腦的。”

“你吧你吧,你到底在想什麼啊,你難道就這麼一直心如止水下去嗎?你可別可勁兒地作,邢鹿這家夥也是難得的癡情種,挺不錯的。”

“是嗎?”她拖長音調,誠懇地發問,“你說邢鹿為什麼會喜歡我?”

既然是這麼好的邢鹿,為什麼要喜歡我呢?

淩西貝吞下最後一塊烤鴨,瞪著眼睛問她:“李豆蔻你平日裏真的很沒自知之明啊。”

“哈?”

“你挺好一姑娘,喜歡你是件多奇怪的事兒?其實有很多人喜歡你啊……隻是你不知道。”

是嗎?李豆蔻眯了眯眼睛:“可不是說,五十塊錢設計得再好看,也不會如一百塊錢討人喜歡嗎?”

“幹嗎天天跟一百塊比呢,你就不能比比五塊、二十塊和十塊嗎?你這讓硬幣怎麼活?”

真好,我是五十塊錢。可就算我是一千塊錢,那個人不喜歡我,我的價值,又何在呢?

才說到邢鹿,後者就已經在樓下候著她了,杭城已是春光明媚,站在宿舍樓下的挺拔少年,是一群大學女生們的風景線。

“走吧。”豆蔻走到他旁邊,衝他粲然一笑。

今天是孤老院每年的文化節,他們作為家屬前去觀看演出,趙老和他的幾個好友要出演一台木偶戲。

抵達孤老院的時候,卻見趙老孤零零地站在門口候著他們。

“張爺爺呢?”豆蔻一見趙老就笑著迎上去。趙老卻一臉愁苦地告訴她:“你張爺爺昨天晚上送醫院急救去了,現在還躺在醫院呢。這不,木偶戲少個人,都不知道要怎麼演。”

對於孤寡老人來說,這台演出是十分重要的。在人生當中,許多事都無足輕重的時候,自己的那份活兒,就顯得特別得珍貴。這時另外一個老人老尹說:“要不把那角給撤了?唉,不過那個角也很重要啊。”邢鹿想了想,說:“我來吧。”

他平時比豆蔻更勤地去看趙老,對這台木偶戲雖算不上熟,但台詞和動作都記得一些,趙老幾下一教,便已上手。

下午的時候台已經搭好了,春光普照大地,一群遲暮的老人像過年一般穿著新衣裳,登台表演。

她坐在席間,抬眼看到一縷縷的陽光落在那些充斥著皺紋的臉上,眯一下眼,那些皺紋就像會消失一樣。

生命如此神奇,他們以蹣跚的動作、樸實的表演,呈現出了一幅奇妙的畫卷。

她時不時被逗樂,樂到眼中閃著淚花。待到趙老的木偶戲《西遊》登場時,那些經老人之手栩栩如生的動畫形象穿越時光到了眼前。

邢鹿在幕布後與幾位年長他近五十多歲的老人一起配合得天衣無縫。

謝幕時,邢鹿從後台出來,走到她身邊,驀然無聲地坐下。他沒有側過頭看她,而是淡淡地說了一句:“今天天氣真好。”

是啊。天氣真好。

演出持續到了日落。謝幕前,卻傳來了張爺爺逝世的消息,全場的歡笑都止住了,一片靜默,但沒有人哭。

對於老人來說,死亡似乎並不是什麼陌生的事,今日事今日畢成了最真實的原則。因為,明日不一定會來。

離開老人院的時候,邢鹿走在她的左邊,雙手插兜。

“說句話吧。”他很久才開口,“不要難過了。生老病死是人間常事。在告別的時候,要又酷又帥。”

“是啊。隻是覺得害怕,也許今日見了就再也不會見了。這樣一想,就覺得心寒,就忍不住軟弱。”她側過頭衝他笑,“邢鹿,教教我,怎麼做一個在告別的時候又酷又帥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