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人物還可舉出好幾位來,如辜鴻銘《1857~1928》也是福建人。早年留學英國,遍遊德、法、意、奧諸國,精通西方好幾國的語言。30歲回國,曾為張之洞、周馥幕僚,後任外交部左丞。辛亥革命後任北京大學教授,學貫中西,但思想保守頑固,留長辮,主張納妾,言行很是怪異。這也是一位奇人,像這樣的人還可以舉出好幾位。這裏我們隻能偏重於談論與文學有關的人物。
身穿袈裟而未能忘世的詩人
公元1884年,有一位中國詩人誕生在日本,這位詩人隻活了35歲。他的生命如一道彗星,掠過烏雲濃重的東方古國的上空。然後消逝。但他的突目的光彩卻照亮了20世紀初期的中國詩壇。他就是蘇曼殊。要是說,黃遵憲是為上一個世紀末中國詩畫上一個有力的句號的詩人,則蘇曼殊可稱之為本世紀初中國詩畫上一個有力的充滿期待的冒號的詩人。而且綜觀整個的20世紀,用舊體寫詩的所有的人,其成績沒有一個人堪與這位英年早逝的詩人相比。說蘇曼殊是古典詩在新世紀的第一道光焰並不過分。
蘇曼殊誕生於日本江戶。母親是日本人,為江戶望族。母改嫁,隨母到廣東香山。他的身世坎坷。繼父死,13歲家道中落,遂返日省母。柳亞子的《蘇玄瑛新傳》說:“蘇玄瑛,字子穀,小字三郎,始名宗之助,其先日本人也。父宗郎,不詳其姓。母合河氏,以中華民國紀元前二十八年甲申,生玄瑛於江戶。玄瑛生數月而父歿,母子煢煢靡所依。會粵人香山蘇某商於日本,因歸焉。蘇固香山巨族,在國內巳娶妻生子矣。至是得玄瑛母子,並挈之歸國。時玄瑛方五歲也。居三年,合河氏不見容於蘇婦,走歸日本。”蘇曼殊從中國起程去日本省親的那一年,是1898年,正是與本書內容相聯結的年代。
蘇曼殊在口本先人橫濱大同中學,後人早稻田大學髙等預科。1902年人振武學校,學習陸軍,參加革命團體青年會。1903年於廣東惠州削發。後又到上海,結交革命誌士,自此奔走於蘇州、長沙、蕪湖、南京諸地。1906年又到日本,與章炳麟等過往甚密。參加過南社,民國成立後發表申明,反對袁世凱稱帝。
蘇曼殊是一位全才,也是一位奇才,他通日、英文和梵文,譯過拜倫、雪萊的詩,雨果的《悲慘世界》。寫小說,善繪畫,詩寫得清新俊麗,七絕最佳。《本事詩十首》〈1909〕、《吳門依易生韻十一首》0913》、《無題八首》(1913)、《東居雜詩十九首》(1914》,都是著名的組詩,其中佳作連篇,令人滿眼生春。
蘇曼殊的詩頑豔明雋,在一片清靈的氛圍中透出淡淡的哀愁。他的詩讓人聯想起盛唐人的絕句,卻沒有唐人的那份浪漫和瀟灑,而是傳達出那種“優美的沉重”。蘇曼殊無疑是中國詩史上最後一位把舊體詩作到極致的詩人,他是古典詩一座最後的山峰,盡管他留下的詩並不多。讀蘇曼殊的詩,有一種說不盡的流自心靈的淒婉,卻都是至情至美的文字——白雲深處擁雷峰,幾樹寒梅帶雪紅。齋罷垂垂渾入定,庵前潭影落疏鍾。(《住西湖白雲禪院作此》)
柳陰深處馬蹄驕,無際銀沙逐退潮。茅店冰旗知市近,滿山紅葉女郎樵。(《過蒲田》)
前一首是佛心,後一首是俗心,但都是色彩豔麗的自然風景,寒梅的紅豔映著白雪,滿山的紅葉烘托著打柴女郎的笑語。這分明蕩漾著一顆明亮的詩心。
蘇曼殊有一些詩很像是情詩,卻又是他落發做了僧人之後的作品,這種既出世又入世的詩意,很獨特,也易於誘發閱詩的情趣一一
桃腮檀口坐吹笙,春水難量舊恨盈。華嚴瀑布高千尺,未及卿卿愛我情,
烏舍淩波肌似雪,親持紅葉索題詩。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
相憐病骨輕於蝶,夢入羅浮萬裏雲。贈爾多情書一卷,他年重檢石榴裙。
碧玉莫愁身世賤,同鄉仙子獨銷魂。袈裟點點疑櫻瓣,半是脂痕半淚痕。
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
(《以上均《本事詩》)也許是那年代有太多的憂患,國家的危難,社會的動蕩,官府的腐敗,對於蘇曼殊來說,還有家世的不幸,鑄出他二顆如此不羈的浪漫的詩魂。王霆說蘇曼殊的這種浪漫情懷,“正是他苦痛的身世中悲哀的升華”,因此在他的詩文中反映出來的,不但沒有輕佻淫冶之氣,而富超曠絕俗之情,為古今所罕見。於右任稱“曼殊詩格高超,在靈月鏡中”。柳亞子也說:“他的詩個個人知道是好,卻不能說出好在什麼地方,就我想來,他的詩好在思想的輕靈、文辭的自然、音節的和諧,總之,最好在自然的流露。
盡管他身世滄桑,個人有諸多難言的隱痛,一生有許多機會與心愛的女子接觸,卻都忍淚別去。剃度出家,卻又以塵世的態度處之,他的非僧非俗的佯狂,當時及身後均極有名。他看破紅塵,卻又傾心革命。他是一個矛盾的綜合。在他不多的譯作中,對拜倫詩最為親近,以至扶病在拜倫集上題詩:“秋風海上已黃昏,獨向遺篇吊拜倫;詞客飄零君與我,可能異域為招魂?”有人據此將蘇曼殊與拜倫放在一起談論:“他倆是世界文壇的兩朵奇異的花,一朵是開在東亞,一朵是開在西歐,他倆的詩好比月下夜鶯在花叢中低唱般地清悠,好比深夜子規在空穀裏寂啼般地沉哀。”他們的浪漫激情是相同的,而在蘇曼殊,似乎更是孤僻、更為狂傲,當然,也許也更加消極。
他們都沒有活得太長,都似是劃過天際的隕星的弧光。在蘇曼殊,他的一生似乎為悲情所籠罩。他有《偶成》一絕,似是預為自己而作的挽詩:
人間花草太匆匆,春未殘時花已空!自是神仙淪小謫,不須惆悵憶芳容。
他的短短的一生所作的工作涉及麵極廣,我們暫且把他的放誕狂傲的行止放在一邊一一這也占去他有限生命的相當部分一一單就他的創作和學術方麵來看,他的生命能暈的充分發揮所達到的程度相當的驚人。他的生命盡管短促,但他的生命能夠這般的利用並使之發出光明,卻是讓人羨慕的。
前已述及,他的古典詩歌的創作,據筆者不揣淺陋地大膽斷言,本世紀所有用古體寫詩的人都沒有超過他,柳亞子也許可與相比,但柳作數量多,而優秀之作的比重卻不及他。此外則是魯迅和鬱達夫,而此二人的作品眾口相傳的也不及他多。古典詩到了本世紀,可以說是走到了盡頭,而站在這個舊詩最後時代的峰巔之上、並為之發出最後一線強光的,是一位穿著袈裟而未能忘世的詩人。
蘇曼殊的小說創作也很有名。他的小說作品,目前可見的有《斷鴻零雁記》、《絳紗記》、《非夢記》、《焚劍記》、《碎簪記》、《天涯紅淚記》等。他的《斷鴻零雁記》由梁社乾譯為英文,商務印書館出版,當時被許多學校采為英文課本。此外,他還著有《梵文典》、《潮音》等,前者由章太炎〈劉師培作序,給予極高的評價。至於他的翻譯,譯詩有歌德、席勒、拜倫、雪萊等16人的詩,二十餘首中,拜倫占了一半。此外,他還譯有小說。他的澤文如他自述,是“按文切理,語無增飾;陳意悱惻,事辭相稱”,是別有天地的精密準確。
此外,他除譯詩之外,還發揮他精於外文的長處,編了兩本英譯中國古詩的集子,一是《英漢三味集》,一是《文學因緣》。據丁丁著文說,那些集子裏的詩,“有的是指出了某人譯的,有的卻沒有指出譯者的名字,不知大師無人知道譯者的名字,或是出自大師自己的手?那可也無人知道了”。
我們說蘇曼殊是一位奇人,是說他有不羈的行為,驚人的才華和精力,超常的聰敏,以及廣泛的興趣和造詣。他除了文學和翻譯,還擅長於繪岡,佛教典籍的修養也深。但他又是身前身後被人談論、甚至為人詬病的人物。許多生前與他過從甚密的人物用文章記下了他們的印象和評價,這些材料,雖出自直接的觀察,但又不能確證,隻是可資佐證其平生的一些素材一一
不能作佛事,複還俗,稍與士大夫遊,猶時時著沙門衣,子穀善藝事,尤工繪畫,而不解人事,至不辨稻麥期候,啗飯輒四五盂,亦不知為稻也。數以貧困,從人乞貸,得銀數版即治食,食已銀亦盡。嚐在日本,一日飯冰五六斤,比晚不能動,人以為死,視之猶有氣。明日,複飲冰如故。(《章太炎《曼殊遺畫弁言》)
性善啖,得錢即治食,錢盡則堅臥不起。嚐以所鑲金牙敲下,易糖食之,號曰糖僧。少時父為聘女,及壯貧甚,衣裳物色在僧俗間,聘女與絕。欲再娶,人無與者;嚐入倡家哭之。美利堅有肥女,重四百斤,脛大如甕,子穀視之,問曰:“求偶安得肥重與君等者?”女曰:“吾固欲瘦人。”子穀曰:“吾體瘦,為君偶如何?”……一日,餘赴友人酒食之約,路遇子穀,餘問曰:“君何往?”子穀曰:“赴友飲。”問:“何處?”曰:“不知。”問:“何人招?”亦曰:“不知。”子穀複問餘:“何往?”餘曰:“亦赴友飲”。
子穀曰:然則同行耳。”至即啖,亦不問主人,實則餘友並未招子穀,招子穀者另有人也。
(胡樸安《曼殊文選序》)
君工愁善病,顧健飲啖,日食摩爾登糖三袋,謂是茶花女酷嗜之物,餘嚐以苧頭餅三十枚餉之,一夕都盡,明日腹痛弗能起。又嗜呂宋雪茄煙,偶囊中金盡,無所得資,則碎所飾義齒金質者,持以易煙。……往還書問,好以粉紅牋作蠅頭細楷。(柳亞子:《燕子龕遺詩序》)
一日從友人處得紙幣十數張。與之所至,即自詣小南門購藍布袈裟,不問其價,即付以二十元。店夥將再啟齒,欲告以所付者過,而曼殊巳披衣出門十數武。所餘之幣,於途中飄落。歸來問其取數十元,換得何物,則惟舉舊袈裟一件,雪茄煙數包見示耳。……晨起,問其食湯包否?彼不答他去,人不為異,而曼殊巳買得一籠,食其大半,腹脹難受,則又三日不能起床矣。曼殊得錢,必遨人作青樓之遊,為瓊花之宴,至則對其所招之妓,瞪目凝視,曾無一言。食時,則又合十頂禮,毫不顧其座後尚有十七八歲妙齡女,人多為其不歡而散。越數日,複得錢,又問人以前之雛妓之名,意蓋有戀戀者。人為引之其處,而曼殊仍如前此之態,終於不言而回。……每於清風明月之夜,振衣而起,匆卒間作畫。既成,即揭友人之帳而授之。人則僅受之可耳;若感其盛意,見於言詞,語未出口,而曼殊以將畫分為兩半矣。
(馬仲殊:《曼殊大師軼事》)
適篋中有縑素,出索大師詩,於是寫此幀。未及完,巳亭午進膳。大師欲得生鰒(即俗稱之鮑魚》,遣下女出市。大師啖之不足,更市之再,盡三器,佘大恐禁弗與。急煮咖啡,多入糖飲之,促完畫幅。……是夕夜分,大師急呼曰:“不好,速為我秉火,腹疼不可止,欲如廁。”遂挾之往,暴泄幾弗及登,發籠授藥,次日憊不能興,休二曰始行。
(費公道:《題曼殊大師譯蘇格蘭人赬頻赤薔蘼詩畫幅》)
曼殊之狀貌蹤跡,令人叵測,辛亥夏,從南溟萬裏航海,訪蔡寒瓊於廣州,鬚長盈尺,寒瓊竟莫能識,及聆其聲音,始知之。信宿忽又北去,浹旬在滬瀆,以與馬小進攝影郵寄,又複一翩翩少年也。每在滬上,與名士選色征歌無虛夕。座中偶有妓道身世之苦,即就囊中所有予之,雖千金不吝,亦不計旁觀疑其揮霍也。或匝月兀坐鬥室,不發一言。饑則飲清水食蒸栗而已。劉申叔雲:“嚐遊西湖韜光寺,見寺後叢樹錯楚,數櫞破屋中,一僧麵壁趺坐,破衲塵埋,藉茅為榻,累磚代枕,若經年不出者。怪而入視,乃三日前住上海洋樓,農服麗
都,以鶴毳為枕,鵝絨作被之曼殊也。時或經年莫知其蹤跡,中外朋儕,交函相訊,尋消問息,而卒不知伊在何處。
(《記曼殊上人》,作者佚名)蘇曼殊狂放的一生,留下了諸多可供我們後人談論的資料。但生活在那個超常的曆史轉折的時代,他置身其中,我們在他佯狂的縫隙之中依然可以看到他的真情。他的一篇文字有這樣一段開頭:“吾粵濱海之南,亡國之際,人心尚己,苦節艱貞,發揚馨烈,雄才瑰意,智勇過人。餘每於殘藉見之,隨即抄錄,古德幽光,寧容沉晦?奈何今也有誌之士,門戶崎屹,狺狺嗷嗷;長婦奸女,皆竟侈邪,思之能勿涔涔墜淚哉?船山有言,末俗相率而偽者,蓋有習氣而無性氣也。吾亦欲與古人可誦之詩、可讀之書相為浹澮而潛迻具其氣。自有其本心之日昧者,是無可以悔矣。”可見其未能忘世之心。
他不是一位渾渾噩噩的人,生當亂世、末世,他又有自己深沉而隱曲的哀愁。他是過於明白透徹而願意成為一個“糊塗人”或“玩世者”。但看如下一個說明,便知道這位以過度的失常所偽飾的人,他的內心世界有著清醒而絕不渾噩的內省和自律的節製力。這一個材料見諸柳亞子《蘇玄瑛傳》,柳亞子和蘇是南社社友,甚為相知。他寫道:“其間數數東渡倭省母,會前大總統孫文,玄瑛鄉人也。時方亡命隅夷,期覆清社。海內才智之士,麟萃輻湊,人人願從玄瑛遊,自以為相見晚;玄英翱翔其間,若壯光之於南陽故人焉。及南遊建國,諸公者皆乘時得位,爭欲致玄瑛。玄瑛冥鴻物外,足未嚐一履其門,時論高之。”
人們隻知道,一會兒是“華嚴瀑布高千尺,未及卿卿愛我情”,一會兒是“懺盡情禪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經眠”的蘇曼殊,隻知道行為乖於常人,常有悲情與沉哀的蘇曼殊,確未曾認識柳亞子在上麵描述的那種清高而理性的蘇曼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