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蒜,白花花的銀子(1 / 3)

第一章 大蒜,白花花的銀子

一、大蒜屬性種種

地球上自從有了生命,大部分陸地讓植物漸漸覆蓋,綠色成為主調。

除了喬木、灌木、藤類、蕨類、地衣,占據了廣大地盤的是草。

芳草萋萋碧連天。草的種類實在是太多太多,草的形態實在是千姿百態,草的屬性實在是千奇百怪。

“漫生雖欲遍,人跡應會開”。人類在地球上出現後,在很大程度上依賴草而生存。人類的食物和藥物,多是從草那裏獲得。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采薇采薇,薇亦剛止……

《詩經》中的這首《采薇》,就透露了三千年前生活在黃河流域的華夏先祖們的采集習慣。

在這種采集勞動中,人類越來越顯現出主動性。

傳說,神農氏曾跋山涉水,嚐遍百草,找尋治病解毒良藥,以救夭傷之命,後因誤食斷腸草而死。

傳說,神農氏教人們開墾土地,播種五穀,是我國原始農業的發明者。

五穀,就是從草中經過甄別、遴選而提拔的。

這個發明可不得了,它讓草與穀有了分野,或高貴,或低賤。

祖先們在五穀之外,還挑選了另外一些草來種植。那些草,是蔬菜,是一些調味品,是一些藥,甚至還有一些毒品。

在世界的其它一些地方,人類的祖先在做著同樣的事業——也從草中選拔穀物、蔬菜、藥物。隻不過,由於資源的不同,他們的選擇結果也各有不同。

好在人類有遷徙的習慣,有旅行的愛好,有互通有無的傳統。在中國的漢代,一個叫張騫的人幾次出使西域,足跡遍及天山南北和中亞、西亞各地,在完成了外交使命的同時,帶回了許多西域特產。傳說,汗血馬、葡萄、苜蓿、石榴、核桃、胡麻、大蒜等等,都由他引入東土。

張騫帶回的大蒜,當時被稱為“胡蒜”。因為在我們本土早有一種“小蒜”。這種小蒜,又名山蒜、茆蒜、野蒜,在我家鄉的山坡上就有,蒜頭像櫻桃那麼大。我小時候曾經嚐過它的滋味,那種辛辣讓我終身難忘。我猜,這種山蒜一直沒有得到提拔,進入菜園,就是因為有了“胡蒜”。與它相比,山蒜的個頭實在是太小太小。也正因為它個頭小,胡蒜才被中國人叫成了“大蒜”。

關於大蒜的植物形態,“百度百科”做如下介紹:

多年生草本,具強烈蒜臭氣。鱗莖大形,具6~10瓣,外包灰白色或淡紫色於膜質鱗被。葉基生,實心,扁平,線狀披針形,寬約2.5厘米左右,基部呈鞘狀。花莖直立,高約60厘米;佛焰苞有長喙,長7~10厘米;傘形花序,小而稠密,具苞片1~3枚,片長8~10厘米,膜質,淺綠色;花小形,花間多雜以淡紅色珠芽,長4毫米,或完全無珠芽;花柄細,長於花;花被6,粉紅色,橢圓狀披針形;雄蕊6,白色,花藥突出;雌蕊1,花柱突出,白色,子房上位,長橢圓狀卵形,先端凹入,3室。蒴果,1室開裂。種子黑色。花期夏季。

在我幾十年的生涯中,對大蒜的屬性有過多種體認。

——大蒜是調味品。

這是我對大蒜的最初認知。

我出生在農村,小時候整天吃粗糧。母親和一輩一輩的莊戶女人一樣,以蔥薑椒蒜等辣物做“就食”,以刺激全家人的胃口,掩蓋粗糧的乏味。在這幾樣辣物中,我最喜歡蔥和蒜,因為它們有香味兒。尤其是蒜,如果搗成蒜泥,放上醬油,香辣可口,真是讓人不忍下咽,要放在嘴裏再三吧嗒以品美味。然而,這蒜不敢多吃,因為家裏菜園小,每年秋天種上一畦,第二年夏天收獲二三百頭,編成五六條蒜辮子掛在牆上,這成為我童年記憶中的一景。記得,那時母親從蒜辮子上揪下一個蒜頭,放到飯桌上,每每引起我們兄妹幾個的瘋搶。母親嗬斥我們:蔥辣嘴,蒜辣心,吃多了不怕辣死?然而我們並不怕死,每人每頓飯都能吃下兩到三瓣。母親見蒜辮子日漸縮短,隻好改變辦法:每頓飯搗碎兩三瓣,倒上醬油,沒有醬油時就摻上鹽水,弄出一碟子蒜泥湯讓大家共享。這蒜泥湯寡淡得很,用筷子夾不到東西,隻是蘸那味兒哄一哄舌頭罷了……

再後來,我進城居住,到市場上去買蒜吃了。吃時隻是享受它的味道,並不關心它產自哪裏,也不關心它價錢貴賤。因為它畢竟是餐桌上的一種調味品,再值錢也吃不了多少。

——大蒜是爆炸物。

這是我在1987年的認知。

那年5月份,與我家鄉同屬臨沂地區的蒼山縣發生了“蒜薹事件”:老百姓因為收下的蒜薹賣不出去,將蒜薹拉到縣政府院內,拋撒滿地。他們要找書記、縣長講理,但這些縣官卻不露麵,老百姓便憤怒地砸毀辦公用具,撕毀文件檔案。時隔不久,該縣縣長李常存被撤職,縣委書記楊國勝停職檢查。

這件事震驚了全中國,也給各級官員以強烈衝擊。我當時在莒南擔任縣委辦公室副主任,縣委召開常委會討論此事,我負責紀錄。聽到領導們語氣或激烈或沉重,我手中的筆都不由得顫抖起來。有的領導講:可了不得,那些蒜頭是什麼?是手雷呀!蒜薹是什麼?是導火索呀!

這條綠色的導火索也引爆了莫言先生的滿腔憤激,他在極短的時間內寫出了長篇小說《天堂蒜薹之歌》,讓這部書成為他登上諾獎殿堂的一塊基石。

——大蒜是防疫藥。

這是我在2003年的認知。

那年春節過後,我與老婆去了一趟廣州。回來不久,我國發生“非典”的新聞報了出來,我這才知道,原來我們在廣州的時候,SARS病毒已經在那裏悄悄作祟。在慶幸沒被南方SARS染上的同時,我努力防備著北方的SARS。板藍根,白醋,84消毒液,一樣一樣往家搬運。用這些還不放心,聽說大蒜對SARS能夠預防,便上街搶購了一些,一天三回與飯同吃。不隻是我,當時許多人都這麼幹。聽說,農村裏有人把蒜吃光,幹脆啥活兒也不幹,一天到晚在蒜地裏蹲著。

也就在那時,我通過閱讀一些資料得知,人類用大蒜防治瘟疫的做法由來已久。據說,古時中亞和歐洲等地的人們,為了防範女巫、吸血鬼、狼人以及流行的瘟疫等等,經常將串好的大蒜掛在脖子上、放進口袋裏、或者吊在門窗上。

1655年,一場大瘟疫在英國許多地方肆虐,它橫掃了一個叫作柴斯特的小鎮之後,人們發現全鎮隻有一個幸存者。幸存的原因,很可能是他居住的一個庫房裏堆滿了大蒜。

1721年,另一場瘟疫襲卷歐洲,在法國馬賽,死者無數。因為怕被傳染,誰都不敢去處理屍體,就讓監獄裏的四名死囚擔任這一倒黴的差使。想不到的是,這四名死囚不僅生還,還靠從屍體上掠取的金銀珠寶度過了餘生。他們之所以沒有死掉,就因為每次收拾屍體前都要飲用大量浸泡了蒜瓣的紅酒。從此,馬賽就有了這種摻雜了蒜瓣、名為“四小偷醋”的紅酒。

有了這些案例,人們更加相信大蒜的防疫功效,每當瘟疫到來時,都把大蒜當作一種護身法寶。18世紀,俄羅斯人就用大蒜治療流行性感冒,據說非常成功。19世紀後半葉,使用大蒜治療傷寒、霍亂、百日咳等疾病,成為世界各地醫師們的常用手段。

大蒜也能用於防癌。進入21世紀,中國多家醫療機構都研究過大蒜與癌症的關係。從國內外的腫瘤普查結果中發現,在廣種大蒜的地區和喜食大蒜的人群中,胃癌的發病率較其他地區低很多。長期食用大蒜的人,胃中致癌物質亞硝胺類含量也很低。1970年至1974年全國胃癌普查表明,大蒜產區蒼山縣的胃癌發病率為總人口的3.4/10萬,是長江以北10萬人口以上縣、市中胃癌發病率最低的一個縣。

大蒜還被用於防治艾滋病。我看過報道,在艾滋病高發地非洲,許多人相信吃大蒜可以防治這種可怕的疾病,一天吃下幾頭。《植物雜誌》2000年第1期載:在加拿大蒙特利爾召開的第五屆國際艾滋病討論會上,與會的科學家共同探討了利用大蒜治療艾滋病問題。美國佛羅裏達州的Abdullah博士的報告指出,他的研究組曾將非處方藥大蒜製劑膠囊給予10名艾滋病人,前6周口服10粒,後6周增至20粒。結果在第12周,除3名病人因未堅持服藥而死亡外,其餘7名病人體內的主要免疫細胞的活性均增強了3至14倍。

所以說,2003年在中國大地上發生的瘋搶大蒜的行為,有曆史淵源,有科學依據。

2009年,甲型H1N1流感在全球範圍內大規模流行,這又讓許多中國人狂吃大蒜,就連一些厭惡大蒜臭味的南方人也是如此。有媒體報道:杭州第十五中學要求學生每人每天定時吃大蒜。該校一次性就采購了200多公斤大蒜,要求每天中午的時候和飯菜同時送到,並規定每位同學都必須吃。

2013春天,禽流感病毒升級為H7N9,讓一些中國人死去,好多人又吃起了大蒜。

不隻是對人,它對牲畜也有防疫作用:在蒜區,那些蒜秸別無用處,大多用來喂羊,據說,羊吃了蒜秸不會感冒。

——大蒜是白花花的銀子。

這是我在2010年的認知。

那一年夏天,老婆上街買菜,回來嘟噥,蒜到了八塊多一斤,實在是太貴了。幾天後我看到媒體報道,全國大蒜都在漲價,有的地方漲到了10元以上,部分超市甚至賣出了12元一斤的高價,比當時的優質五花肉還貴。那段時間,“蒜你狠”成為中國人的一個熱門話題,好多“炒大蒜”掙了大錢的故事,也被傳得神乎其神。

對於大蒜的商業屬性,我以前一直認識不足。從那一年開始,我才知道,在許多人眼裏,它就是白花花的銀子。

我還了解到,中國大蒜除了內銷,還出口到許多國家和地區,換得了外彙。我女兒婆家是廣州,女兒的大姑姐經常從廣州飛到金鄉,采購一批大蒜,經青島發往中美洲的島國特立尼達和多巴哥,讓她丈夫在那裏銷售。更多的時候,是她打電話委托金鄉的經紀人,讓其代購、發貨。據她講,把金鄉大蒜運到國外,蠻賺錢的。

業內人士說,世界的大蒜,有80%產在中國。大蒜種植是勞動密集型產業,從種植到收獲,一共需要二十七道工序,全部由人工完成。我國農村有著豐富的勞動力資源,生產成本低。以法國為例,他們種出來的蒜,一公斤的成本要18元人民幣,在我國僅為3元。所以,發達國家的市場價平均比我國市場價高出10倍以上,許多國家和地區都從中國進口大蒜。

有這樣一個說法:“紅蒜向南,白蒜向北。”因為紅蒜品質稍差,價格便宜,而東南亞的一些國家對大蒜質量不太講究,進口量占我國大蒜出口總量的60%以上。在那裏,人們習慣把大蒜切成小顆粒,用油一炸,用瓶子一裝,每到吃米飯的時候往碗裏倒一些。白蒜好看,品質稍高,主要出口歐美、日韓等地。一般是加工後裝成小袋,進入那些國家的超市,或者加工成食品佐料;到了韓國,便多數用來製作泡菜了。

近年來,有些外國人想讓身體獲取大蒜素,卻又受不了它的臭味,就從中國進口大蒜膠囊,像服藥一樣往肚子裏吞。有人覺得這樣太無趣,就讓中國人生產黑蒜賣給他們。這種黑蒜是日本人在上世紀60年代發明的,用新鮮生蒜,帶皮在發酵箱裏發酵60至90 天後製成的食品。看上去還是一頭蒜,但剝開後會發現蒜瓣烏黑。而且,它味道酸甜,已經沒有了蒜味兒。據說,黑蒜中的微量元素含量較高,具有抗氧化、抗酸化的功效,屬於長壽食品。一頭黑蒜,在國外能賣一、兩美元。2012年2月,中華人民共和國副主席習近平訪問美國,白宮招待他的國宴,第一道菜便是黑蒜醬醃阿拉斯加鯧魚,由華裔廚師蔡明昊烹製。

進入21世紀,大蒜已連續多年成為我國單項出口額最大的農產品。自2002年至今,每年都在100萬噸以上。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海關統計,2012年我國出口大蒜154.5萬噸,貨值16.9億美元。

——大蒜是白老虎。

這是我在2011年的認知。

為何這樣認為,我將在下一章詳細講述。

二、黃淮平原上的蒜香

中國,是龍的故鄉。

一說中國龍,好多人就會想到黃河。黃河彎彎曲曲,恰似龍的樣子。

然而,曆史上的“黃河龍擺尾”,卻給華夏兒女帶來了嚴重影響,給中國版圖帶來了巨大改變。

黃河素有“銅頭鐵尾豆腐腰”之說。那個“豆腐腰”,就在現今河南省東部。以此為轉折點,她忽而向北,忽而向南,忽而向東,“三年兩決口,百年一改道”。據曆史記載,在1946年前的三至四千年間,黃河下遊決口泛濫1593次,河道因泛濫大改道共26次,決口一千多次。洪水遍及範圍北至海河,南達淮河,縱橫25萬平方公裏。黃河衝向哪裏,就把從黃土高原上裹挾而來的泥沙帶到哪裏。久而久之,在黃河擺尾的地方,在中國的東部,出現了麵積闊大的華北平原。

這片平原的南部,叫作黃淮平原。它是因黃河向東向南擺尾造成的。每當黃河在中原一帶決口,濁流洶洶,摧城池,淹村莊,灌滿田野,吞並無數河流,最後奪淮入海。

1128年(南宋建炎二年),宋東京留守杜充為阻止金兵南下,竟然在今河南滑縣西南人為決河,使黃河東流。這一決,黃海東流達700年之久。也就是因為這次大改道,曆來被稱為東海的中國以東大片海域改稱黃海。

“九曲黃河十八彎,一碗河水半碗沙。”這些沙,在黃泛區沉澱下來,慢慢地抬升了陸地。那年我去開封,主人向我講,真正的開封府埋在地下。在那裏,我看過被埋了一段的鐵 塔,看了延慶觀裏那座似乎是陷入地下的玉皇閣。然而等我看過介紹大相國寺的資料,說是北宋年間一次黃河決口之後,整個寺院全被泥沙埋沒,隻露出殿頂的鴟吻,才知那兩座建築的被埋還是輕的。最近的考古發掘發現,今日開封市地下,一層一層地掩埋了春秋戰國時代以來的至少7座古城。每一次黃河決口,古城開封都遭受滅頂之災。洪水退去,泥沙淤積,人們便在原址上疊床架屋,重建家園。經當代有關部門勘察,黃淮平原上多數地方的沉積厚達七八百米。

2012年9月,我應邀到菏澤講課,該市作協主席賈慶軍陪我到博物館參觀了稀世珍寶“元青花”。2010年9月17日,在菏澤市一處建築工地上,工人們挖出了一艘古船。經專業人員鑒定,這是一艘沉沒於元代的內河航運船,上麵有珍貴文物百餘件,其中有一件“元青花”價值上億。我看著那尊高約42厘米的青花龍紋梅瓶,心中揣度:到底是怎樣的因緣和合,才讓她完整地出現在我的麵前呢?想來想去,我作如此猜測:那艘船正在航行,因決堤而東躥的黃河水突然到來,船上的人驚慌而逃,這隻船就留在河上,很快被泥沙掩沒。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別的可能性。因為,如果是一起普通的沉船事件,船上的東西不會留下。

黃河的威力,造作了無數災難,也成就了無數奇跡。

清鹹豐五年(1855年),黃河又在河南蘭陽(今蘭考縣境)銅瓦廂決口改道,再次擺回到北麵,北流入渤海。之後除了1938年蔣介石下令扒開鄭州花園口黃河大堤以阻攔日本軍隊,讓黃河向東南流了九年,黃河與黃海就再無聯係。

“古來黃河流,而今作耕地。都道變通津,滄海化為塵。”元代詩人薩都剌這四句詩,用於形容今天的黃淮平原十分妥切。

黃淮平原包括了豫東、魯西南、皖北、蘇北的大片地區。這裏一馬平川,湖泊眾多,由著名的京杭大運河將這些湖泊溝通,成為中國南北水路交通要道。這裏土地肥沃,為我國重要的農業區。

黃淮平原的邊緣就在我的家鄉。我的村子建在一座嶺的西坡,如果是在晴朗的夏日傍晚,向西北方向望去,會望見莽莽蒼蒼的沂蒙山;向西望去,則望見被我們稱作“湖地”的平原。長大了才知道,我村東的那道嶺,其實是一道分水嶺:以通往縣城的大路為界,路東的水流向洙溪河,彙入蘇北的青口河,在贛榆縣入海;路西的水,流入沭河,彙入淮河。所以我的村子屬於淮河流域。

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有一個規模浩大的國家行動——整治淮河,我們村有許多人被征調“出伕”,去蘇北、魯南扒河。我父親曾在16歲替我爺爺去臨沭縣幹過17天,從河道裏向堤壩上抬土,一天吃五頓飯,幹12個小時以上。第二年到郯城南邊,時間為一個月。他在78歲時向我講出伕經曆的時候說,“差一點累死了”。到了七十年代,一些大我幾歲的小夥子,出伕回來講的一些事情,在我聽來是那麼不可思議。譬如說,每人一頓飯能吃下一斤幹麵的饅頭(用一斤糧票買來的,如果為饅頭稱重,達一斤多);譬如說,幾萬民工天天在河道裏幹活,不見女人,這天河堤上忽然出現了一個,民工們於是“嗷嗷”大叫。這邊的人叫,那邊的人看不見也叫,幾十裏的河道裏一片喧囂。

小時候,我無數次地站在村東嶺頭向西方瞭望,遐思無窮。在我眼中,“湖地”是一個非常神秘的地方。我不明白那裏的土地為何那樣平坦,不明白那裏為何沒有石頭,不明白那裏為何有那麼多的水塘,不明白那裏的土地為何會出產大米。

大米白麵,是莊戶人心目中最好的兩種食品。白麵,因為我們那兒也用一部分土地種麥子,每年收割之後,多數交給國家,每人分得一點,少則十幾斤,多則幾十斤,逢年過節能夠吃上一頓麵食。然而要吃大米,必須拿地瓜幹子換。那時,經常有沭河西麵的人推著大米到我們村換地瓜幹,一斤大米換一斤多。我很納悶:湖地的人怎麼那麼傻,憑著細糧不吃,偏偏要吃粗糧。大人向我解釋:大米是細糧不錯,可是他們的大米多數讓國家收去了,自己分得太少,填不飽肚子,如果換成粗糧,斤兩多了一些,就可以少挨餓。

我這才明白,這種交換,是讓饑餓逼出來的。

那個年代,還經常有一些要飯的來到我們村子。他們的語言很奇特,譬如,把“樹”說成“富”,把“水”說成“匪”。他們往往帶著一把花鼓,站到一戶人家門口,便唱了起來:

俺打花鼓轉道遊,

未曾開口麵帶羞,

羞不羞的唱兩句,

唱好唱孬俺也開個頭。

他們在那裏羞答答地唱,旁邊有我們村的狗在狂吠。這個場麵,深深鐫入了我的童年記憶。

聽大人說,這些要飯的,來自蒼山、郯城。這兩個縣都在臨沂西南,是湖地,經常發大水,一發大水就顆粒無收,那裏的人就把要飯當成了習慣。蒼山人有這麼一句話:“不管收不收,秋後下莒州。”意思是到莒州要飯。因為那裏是山嶺地,大水淹不著,年年都有收成,所以那裏成為蒼山人出門要飯的首選目的地。我的家鄉莒南縣,過去就屬於莒州。

蒼山人過去的習慣是:秋後種上麥子,把房門用土坯一封,全家老少遠走他鄉,直到明年春夏之交回來割麥子。那裏的孩子從小就要學唱花鼓,唱柳琴戲,以便討飯。甚至,誰家的女孩們唱得好,能更容易找到婆家,而且能找到好青年。因為娶了她們,等於娶回一個乞丐群裏的名角。

直到1986年春天,我還在從濟南開往臨沂的火車上遇到了幾個要飯的,他們都是蒼山人。他們要飯沒去“莒州”,而是學山西人走西口,去了內蒙的包頭一帶。他們在頭一年的秋後出門,一直在那裏討要,現在要回家割麥子了。

我問他們在外麵要飯的情況,他們隻是苦笑,不願多講,隻有一個黑黑瘦瘦的中年婦女講得多,說他們出去要飯,拿臉當腚使,叫人家瞧不起。她還感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誰叫咱生在那個吃不上飽飯的熊地方呢?

但是,當她講到要飯生涯中的一些趣事,自己先笑得“咯咯”的。她說,要飯也得使心眼兒,不使心眼兒要不著。她說,她跟人家講,老家年年發大水,前年把她的屋都衝塌了,現在是無家可歸,回去也得住進野地裏。人家一聽,都覺得她可憐,不光給她好吃的,還給她錢,叫她回家蓋屋用。說到這裏,她得意洋洋笑道:反正,咱能把那些城裏人哄得小辮四直!

這個“小辮四直”是魯南方言。清朝的男人都有辮子,如果形容誰嚴重吃驚,就用這話,意思是驚得他把辮子直直地翹起來。那個“小辮四直”的樣子,如果讓今天的動漫畫家表現出來,一定會讓好多年輕人大喊“我噴”。

這個女人還說,過年的時候他們在包頭,更是哄得人家“小辮四直”:他們先買好一些財神畫兒,大年初一這天挨家挨戶“送財神”,每到一家門口高喊:“財神進門來,又添人口又添財;財神落了座,金銀財寶一大垛”。到誰家誰家給錢,有的還給十塊錢的大票子。

說到這裏,她讓笑容在臉上凝固片刻,而後歎一口氣:“唉,可惜不能天天過年!”

到臨沂時,外麵下著小雨,這群蒼山乞丐把破破爛爛的大包背在身上下車。我在車上看到,那位婦女下車後展開一塊大大的白色塑料布,用兩手舉起遮雨,匆匆出站。那塊塑料布在風雨中瑟瑟飄動的樣子,讓我至今記憶猶新。

1982年,我到莒南縣委辦公室當秘書,經常接觸到臨沂地區各縣經濟發展材料,聽蒼山縣的同行講他們那裏的一些事情。

聽說,1979年,姚學益被地委任命為蒼山縣委副書記,剛到那裏報到,縣委書記李順祥讓他先下去看看,而且提醒他注意一個情況:蒼山120萬畝土地,有幾十萬畝長了茅草。姚學益就帶上一個秘書,騎著自行車到處轉。一看果然如此:那些平平展展的黑土地裏,多是長著茅草。到了長城公社,那裏的茅草更多。有一個農民向他講:這裏的地就喜歡長茅草,有一塊地長得特別多,秋後收地瓜,也把茅草拔下稱份量,結果是地瓜沒有茅草重。

姚學益聽罷看罷,大為震驚:好好的地,竟然不長莊稼光長茅草,原因到底是什麼?如果說,過去蒼山人有外出乞討的習慣,因為蒼山過去是洪水走廊,水災頻發,而新中國成立以來,淮河及其支流得到了有效治理。尤其是,從蒼山縣起始的“沂沭河東調”工程,讓淮河的這兩條支流改道,直接東流入海,有效地解決了沂沭河入淮、尾閭淤堵的問題,蒼山的水災已經大大減輕。那麼,這裏的土地不打糧,農民種地不積極,就是因為“大呼隆”了。

他回去把這個觀點講給李順祥聽,李順祥說,你分析得很對,三十年的農業集體化走到今天,好多問題都暴露出來,不解決不行了。

他們的意見高度一致,所以,一聽說外地有搞生產責任製的,蒼山縣立即做了效仿。第二年,全縣開始搞包產到戶,這在山東是比較早的。到1983年,全縣糧食總產達到5億公斤,比1980年增長85.4%。從這時起,蒼山人外出討飯的已經極少,那些傳承了不知多少代人的花鼓、柳琴基本閑置。

這一段曆史在中國各地農村基本相同,隻不過早晚差了一兩年。1981年,我的家鄉莒南縣相溝公社黨委書記厲永傳解放思想,在全縣帶頭搞了“分田單幹”,引起廣泛爭議。厲永傳的父親叫厲月舉,當年在莒南縣帶頭辦起農業合作社,平整土地,修建水庫,得到了毛澤東的批示:“愚公移山,改造中國,厲家寨是一個好例”。當年老子帶頭搞集體化,現在兒子又帶頭分地,讓許多人難以接受。然而,分田單幹的增產效果是那樣卓著,讓跟著厲書記當秘書的我激動不已。我意識到,我正經曆中國農村的一個偉大轉折點,我應該用文學作品記錄下來,當年柳青用《創業史》表現農業集體化,我也寫一部表現生產責任製的。於是,我白天跟著厲書記一本正經當秘書,晚上9點之後偷偷摸摸寫小說。半年下去,一部10萬字的小長篇脫稿,我把它投給了北京一家大型文學雜誌。我正做著作品發表甚至獲獎的美夢,那部書稿突然完璧歸趙。這個打擊,讓我頭發大量脫落,腦後還出現幾塊斑禿。

我在頭上斑禿長出新發時,被縣委調去幹了文字秘書。那個時候,農民已經糧食滿倉,告別了饑餓。有一天,縣委書記帶著我去一個村子調研,一位中年農民衝著縣委書記掀起褂襟,拿手掌“啪啪”地拍著肚子道:“自從中央開了三中全會,我這肚皮,就噌噌地厚了起來!”

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更何況是被束縛了三十年,欲望幾近於無的中國農民。他們的肚子鼓了起來,又開始琢磨怎樣叫錢包鼓起來。用當時新聞媒體的煽情語言來說,就是:“先向饑餓宣戰,再向貧窮宣戰!”

要想戰勝貧窮,光種傳統作物不行,光搞農業也不行,於是,農民種經濟作物,上工副業項目,各地都搞得熱火朝天。中共中央因勢利導,每年年初下達一個“一號文件”,專門對農業、農民、農村這“三農”問題做出新的部署。1985年的“一號文件”,名為《中共中央、國務院關於進一步活躍農村經濟的十項政策》,其中最重要的兩條,一是取消農產品統購派購;二是幫助農村調整產業結構。從此,中國農村的變化更是日新月異。

那時調整農業結構,各地都有高招。在我們莒南,縣委、縣府做出決定,要建設“以花生為主的經濟作物生產基地”。因為種煙草收入高,同時能增加稅收,縣裏下達指令,讓農民在擴種花生的同時,大麵積栽黃煙。那年夏天,到了收購煙葉的時節,縣委書記張懷三帶著我,坐一輛北京牌吉普,用三天時間跑遍了十六個鄉鎮的煙草收購站。因為我不抽煙,經受不了三天的刺激,從此患上嚴重鼻炎。這個病折磨了我十幾年之久,直到1988年我開始練氣功才把它治好。

蒼山縣也是調整農業結構的急先鋒。他們的主攻方向是種大蒜。我在臨沂開會,幾次聽取該縣幹部介紹大蒜生產情況。他們講,蒼山地處黃淮平原,土質為微堿性黃沙壤土,適宜大蒜生長,所以,蒼山有種蒜的傳統,調整農業結構,首先是大麵積種蒜。

他們還算了一筆賬:如果種糧食,每畝產值隻有200元,要是種蒜,蒜薹、蒜頭兩項加起來,一畝可收入600元以上。這就是說,種一畝蒜至少等於種三畝糧食。

有了這樣的比較,農民當然踴躍改種大蒜。1986年,該縣大蒜種到了8萬畝。1987年的“蒜薹事件”發生之後,蒼山幹部對大蒜種植的積極性有所降低,但農民過了兩年還是覺得種蒜更掙錢,繼續擴種,到了1993年,蒜田達到18.89萬畝。

1993年秋天,我去過一次蒼山。一路所見,果然到處都是蒜地。我以前隻在菜園裏見過蒜苗,到這裏看見蒜地像麥田一樣廣闊,覺得大開眼界。

2009年5月底,我參加山東作家協會組織的“走進新沂蒙”采風活動,再赴蒼山。這個時候,蒼山大蒜還在種著,但已經不是主導產業。該縣自上世紀九十年代起進一步調整農業生產結構,廣建溫室大棚,蔬菜種植麵積已近百萬畝,早已成為“山東南菜園”。可以說,壽光作為“山東北菜園”供應著京津;那麼,蒼山這個“山東南菜園”供應著上海、杭州等大城市,所以被稱為“江南菜籃子”。

其實,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大量種蒜的不隻是蒼山。在整個黃淮平原上,在那一望無垠的麥田、棉田、玉米田中間,出現了一塊塊散發著辛辣氣味的蒜地。因為,這些地方都覆蓋了厚厚的黃河泥沙,都是微堿性黃沙壤土,都適合大蒜生長。因為種蒜收入高,許多地方種植麵積年年增多,漸漸成為有名的大蒜產區。

江蘇的邳州便是其中一個。2013年6月上旬,《白老虎》完成初稿,我請山東省作協黨組書記楊學鋒先生看過,他建議我再作補充采訪,我便於月底去了那裏。

邳州原名“邳縣”,因河道密布,是魯南地區泄洪的“邳蒼窪地”,曆史上經常發大水,導致莊稼減產甚至絕收。我在馮憲科先生主編的《邳州當代新詩選》上,讀到了台灣著名詩人舒蘭的一首《那年》:

那年九龍治水

一牛耕田

老黃河一陣上吐下瀉

黃杷子大帆船,開到我家麥場上

那年

沒有一粒種子開花結果

母親生下我

以淚喂我

舒蘭先生1931年生於邳縣戴場村。不隻是1931年,在過去,邳州遭水災是經常的事情。許多人家建房,都要先墊起台子。然而,即使在高台上建房,大水還是時常灌進屋裏,甚至衝得牆倒屋塌。與此同時,田野成為汪洋,莊稼成為魚食。生在這樣的地方,遇上發大水的年頭,老百姓隻好像蒼山人一樣當起了“叫花子”,背井離鄉要飯求生。那時的邳縣火車站,經常有一群一群的農民偷偷爬上火車,沿隴海線西去,到某一個地方下來,洗一洗滿臉的煤灰,走村串戶乞討。邳州當地有一種舞蹈,叫“邳州落子舞”;有一種類似於打快板說書的說唱藝術,叫“唱花相”。實際上,那都是一些要飯的技藝。宿羊山鎮何家村村民何付喜與我同齡,他向我講起小時要飯11年,連一天學也沒上過的經曆,連聲歎氣,一臉苦笑。

讓老百姓當叫花子的原因,不隻是天災,還有人禍。曾擔任過邳州市委統戰部副部長、工商聯黨組書記的崔學法先生說,1971年5月, 中共邳縣縣委恢複,原徐州軍分區副司令劉某兼任邳縣縣委書記。劉不懂經濟工作,搞了幾件“大手筆”的瞎折騰,幾個月內把邳縣經濟搞到了瀕臨崩潰的地步。

特別荒唐的是,當時省革委會副主任徐家屯來邳介紹稻茬栽麥的所謂贛榆“新經驗”。劉某當即分配邳縣各公社移栽小麥50萬畝。結果大部分移栽的小麥產量低於種子用量甚至顆粒無收。他又違反科學,推廣海南島的一年三熟農業,即冬春一季小麥,夏秋雙季稻(兩季水稻),引進水稻“矮南早”品種。結果早稻嚴重減產,畝產一二百斤,根本不夠種地成本,晚稻顆粒無收。一時,邳縣哀鴻遍野、民不聊生,社員外出逃荒討飯又出現一個高潮,成為全國出了名的“討飯縣”。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南京軍區司令、江蘇省革委會主任許世友來邳縣檢查工作,劉為掩蓋錯誤欺騙許司令,竟然說“邳縣老百姓有要飯的習慣”,被許司令當場臭罵一頓:“媽個×,你為什麼不去要飯?”

劉某這場折騰,給邳縣人民帶來一場空前絕後的大災難、大浩劫。邳縣人外出逃荒討飯,有人專程去劉某老家蒼山縣去討飯,向劉某的鄉親訴說這個“狗官”、“害民賊”是怎麼樣坑害邳縣老百姓的。有一個人,一直尋到劉某的老家,特意向他爹講邳縣人為什麼出來要飯,把他爹氣得說不出話來。

為了控訴“狗官”、“害民賊”,邳縣人竟然去更有“要飯習慣”的蒼山縣去要飯!不知他們“唱花相”的時候用了什麼樣的腔調?那應該稱為“千古絕唱”吧?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起,分到土地的邳縣老百姓為了脫貧致富,開始種大蒜了。這裏出產的白蒜,蒜頭大、皮色白、肉質脆、辣味適中、形狀整齊,深受消費者喜愛。2006年出版的《邳州大蒜誌》載:1985年,邳州被命名為“江蘇省白蒜生產基地”。1989年,全市種植麵積達到12萬畝,1999年達到20萬畝。

該市宿羊山鎮是大蒜種植最集中的地方,據稱是“全國大蒜第一鎮”,同時也是“秋播無糧鎮”,意思是秋天該種麥子的時候,這裏的秋茬地卻全部用來種蒜,總麵積將近8萬畝。現在,這個位於運河之畔的古鎮,已成為馳名中外的大蒜之鄉,這裏的大蒜綜合貿易市場,年交易量達100萬噸以上,交易額在30億元以上,全鎮冷貯能力已達30萬餘噸。

2013年6月底我在那裏看到,收購、加工大蒜的店麵在棗泗路等幾條街上幾乎一家挨著一家,在各個村裏也是隨處可見。進入農戶,首先看到的就是一垛一垛待售的大蒜和坐在那裏剝蒜的老人和婦女。毫無疑問,大蒜已是這個地方的經濟支柱。

我聽一個人講,在宿羊山鎮,高級轎車數量超過中國北方某些縣的擁有量。宿羊山中學教師韓永先告訴我,有一天他在鎮中街口觀察,兩分鍾之內,就有5輛40萬以上的豪車從此經過。在宿羊山,有錢的蒜商,帶客人或親人到徐州吃早點,到南京吃大餐,已經不是新鮮事情。

普通農民種蒜掙到錢也會吃喝享受,在兩千口人的何家村,有好幾家商店,光是何付喜開的超市,一年就能賣出十幾萬元的啤酒。家電銷售量也是大得驚人,鎮上那些賣家電的商店,每到大蒜行情好的時候都會迎來一個銷售高潮。2012年夏天,僅一家“張平家電”,就賣了3000多萬元的貨。

在這裏,近年來婚俗都有了改變。在魯南與蘇北一帶,年輕男女定親後要“傳契”,男方備衣料、首飾等聘禮及寫有“敬求金諾”的媒契,裝入“拜盒”,由媒人送到女方。女方收禮,回契,契上寫“仰答玉音”幾字。至此,婚姻關係就算確立。在宿羊山鎮,現在這項婚俗主要是一項內容:男方給女方錢,而且很多,有給六萬六的,有給九萬九的。有一位蒜商辦喜事,給了婚慶公司8萬元,讓其代為操辦。為了熱鬧,還從徐州請來了一個歌舞團上門表演。

目前,宿羊山鎮儼然一座小城市,一棟棟住宅樓拔地而起,據說每建一棟都很快賣光。不止是在鎮上買,到邳州、徐州買房的也大有人在。邳州有個樓盤叫“錦繡豪庭”,60%的買主都是宿羊山人。

我在宿羊山鎮,聽到了一些農民因蒜而富的故事,其中季寶藍夫婦的經曆最具典型意義。

季寶藍,1952年出生,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身為農婦的她就注意尋找致富門路。她打聽到徐州周圍煤礦礦笆行情看好,她動員丈夫組織村民編礦笆,僅三年時間就賺到30萬元。1984年,宿羊山鎮種大蒜的農戶漸漸多起來,她又率先在宿羊山鎮做起了大蒜生意,第一年就獲利20多萬元。1986年,她成立寶藍農副產品購銷公司,挑起了宿羊山大蒜購銷的大旗。

然而,1989年蒜價大跌,讓寶藍公司虧損37萬元,過春節時,季寶藍竟然連買2斤豬肉的錢都掏不出來,一家人圍坐在一起愁眉苦臉,唉聲歎氣。鎮領導知道後,登門勸慰,並為她爭取到了銀行低息貸款,她這才重整旗鼓。此後,季寶藍經常押著十幾輛大型蒜車,去天南地北送貨。路上渴極了,她甚至喝過路溝裏的水。還有一次,她在伍合、泗縣推銷大蒜,恰逢汛期,水深路滑,車子出了事,司機和她一起從車裏飛了出去。僥幸的是司機受了重傷,她受了輕傷,揀回了一條命。那一年,她銷售大蒜淨盈利50萬元,成了遠近聞名的女能人。

1993年深秋,季寶藍去廣西憑祥市推銷大蒜,得知越南大蒜行情好,就決定把生意做出國門。1994年秋後,她運去一個車皮,果然盈餘1萬多元,便給丈夫劉體平打電話,讓他再發一些。劉體平東借西挪,籌措資金,在山東等地購了120多噸。當時車皮緊張,隻好用運過化肥的車皮。因為車皮未刷洗幹淨,蒜車運到越南的浦寨,大蒜生芽的生芽,爛掉的爛掉。季寶藍接車時發現這個情況,一頭栽倒,摔得頭破血流,不醒人事,別人趕緊把她送到醫院搶救。麵對47萬元巨額損失,季寶藍躺在醫院裏萬念俱灰,等到丈夫來後與他抱頭痛哭。

臘月二十八,兩口子回到宿羊山,咬著牙挺過春節,心想還得繼續幹下去。正月十六,季寶藍抹著眼淚,押著兩車皮大蒜又去了南方,接著向越南送蒜。越南在赤道附近,高溫,潮濕,大蒜一不小心就會發黴。季寶藍不隻要小心照看大蒜,不隻要忍受惡劣氣候的折磨,更要忍受遠離家鄉、思念親人的心理煎熬。她實在憋不住了,隻好躲到山溝裏放聲大哭。

她這樣在越南幹了五年,賺回300多萬元。2000年,她投資130萬元,建起宿羊山第一家恒溫庫。

2003年,她丈夫劉體平又差點出事:青島一位客戶欠79萬元拖著不給,他一連去了數次,軟磨硬纏,才要回800元。再加上大蒜跌價,公司虧損300多萬元,討賬的結隊而至。劉體平覺得無顏麵對父老鄉親,也不能告訴遠在越南的妻子,關門在家睡了三天之後,跑到街上買回一包“滅鼠強”。他將“滅鼠強”倒在碗裏正要喝,兒子劉傳國忽然回到家裏。劉體平流著淚對他說:“毛子,把家產變賣了吧,還上全部借賬,還剩100多萬元,夠你花的,爸爸不能再跟著你了……”說著,端起藥碗就要喝。劉傳國猛地奪下藥碗,將藥潑向門外,吼道:“爸,你為什麼選擇這條路呢?咱想想辦法,就能過去這道坎!”劉體平這才打消了自殺的念頭。

夫妻倆經過多年拚搏,“寶藍農副產品購銷公司”建起了大蒜熱存千噸倉庫2座,千噸恒溫庫9座,年產值3000多萬元,年出口額5000萬元,產品遠銷韓國、日本、新加坡、菲律賓、南美、歐洲和南非等一些國家和地區。

現在,季寶藍的兒子劉傳國已經走上總經理的位置,有人勸花甲之年的季寶藍放下大蒜營銷業務,好好享享清福,可她笑著搖頭:“我人不老,心更不老,我還想出國賣大蒜,一直幹到跑不動為止。”

在黃淮平原的西端,同樣是蒜香馥鬱。

2009年,我應邀參加河南開封市舉辦的筆會,期間參觀了建在蘭考縣的焦裕祿紀念館。我看到根植於黃河故道沙土中的一棵棵泡桐,聽到用泡桐木製作的樂器發出的美妙聲音,對1964年累死在這裏的焦裕祿深表敬佩。

當時聽人講:焦裕祿當年在蘭考種泡桐與風沙搏鬥,他的兒子前幾年在杞縣種大蒜與市場競爭。

杞縣毗鄰蘭考,地處豫東平原。古時,這裏有一個人老是擔心天會塌下來,以至於吃不下飯睡不好覺,遭人譏笑。然而千百年來,更多的杞人並不憂天,而是擔心另一件事情:家中的存糧能不能填飽肚子。焦裕祿的二兒子焦躍進1999年到這裏當縣長,2002年至2006年擔任縣委書記。他上任之初,麵臨的最大的困難和問題是,杞縣農業結構調整搞了好幾年,農民就是增產不增收,產品在國內外市場上沒有一個叫得響。經過反複的調查研究,他審時度勢,決定實施“大蒜帶動”戰略。2000年11月8日,焦躍進突然出現在王府井大街“綠屋百貨”的櫃台上,向人們推銷杞縣大蒜,還領一幫人手持一辮辮大蒜到街上做宣傳。因為焦躍進是焦裕祿的兒子,引來眾多記者采訪報道,產生了良好的廣告效應,杞縣大蒜很快打開了銷路,焦躍進因此被稱為“大蒜縣長”。自那以後,杞縣大蒜越種越多,每年種到40多萬畝,年產大蒜50萬噸,成為全國重點大蒜產地。

黃淮平原涉及四省,大蒜產地主要有以下這些地方:

河南:

中牟縣、杞縣、開封縣、蘭考縣、通許縣、尉氏縣、臨潁縣;

安徽:

亳州、臨泉縣;

山東:

金鄉、巨野、成武、魚台、 單縣、東明、嘉祥、蒼山、莒縣;

江蘇:

豐縣、沛縣、邳州、射陽、銅山、大豐、太倉市。

大蒜界有個習慣叫法:“全國六大產區”。這六大產區分別是:

山東金鄉大產區(以金鄉為中心,包括周邊的巨野、成武、魚台、 單縣、東明、嘉祥等縣);

山東蒼山產區;

山東萊蕪產區;

江蘇邳州產區;

河南杞縣產區;

河南中牟產區。

從地圖上可以看出,除了山東萊蕪產區,其它五大產區全在黃淮平原。

在六大產區之外,我國還有一些地方產蒜,如山東省聊城、商河、濟陽、兗州、齊河、惠民、莒縣、廣饒、平度、東平等,河北省大名、永年等;四川溫江、彭州、德陽、越西縣、郫縣、德昌縣等;雲南大理;上海嘉定;陝西興平市、武功、耀縣等。但這些地方種植規模不大,生產的大蒜影響不了大局。

另外還有一些地方也種蒜,但大多是自種自用,或者隻供應本地,商品化程度不高。

關於全國大蒜種植麵積,我在采訪中問過多方領導,他們都說,因為沒有可靠的統計渠道,所以沒有可靠的數據,都不肯提供。

據聯合國糧農組織統計,2004年全球大蒜收獲麵積為1705.6萬 畝,產量為1405萬噸。其中,中國大蒜收獲麵積為955.9萬畝,產量為1058萬噸,占全球75%,涉及蒜農500多萬戶。

我在網上查到了幾份資料,其中的一份是食品產業網發布的:

全國各地大蒜主產區種植麵積調研報告

食品產業網 (2006-8-1 16:42:25)

河南大蒜主產區:河南大蒜種植麵積在120萬畝。主要集中在開封的杞縣和通許縣、鄭州的中牟縣。其中:開封的杞縣45萬畝、通許縣15萬畝、鄭州的中牟縣35萬畝; 另外開封縣3萬畝、蘭考縣和尉氏縣2萬畝、漯河的臨穎有13萬餘畝,其他地區6萬餘畝。2006年種植麵積與2005年基本持平。

山東大蒜主產區:山東金鄉及周邊地區大蒜種植麵積約100萬畝。主要集中在金鄉、蒼山、萊蕪,以及金鄉周邊地區(濟寧、菏澤部分縣市)。另外臨沂、聊城、泰安的部分縣市和濟南的商河等地區也有種植。其中,2006年金鄉大蒜種植麵積53萬畝,與2005年的52萬畝基本持平,平均畝產達到1100公斤。另外,有機大蒜5000畝、富硒大蒜30000畝,大蒜標準化基地達到35萬畝。2006年臨沂部分縣市種植麵積在40萬畝,其中大蒜種植麵積20萬畝,與2005年基本持平。萊蕪大蒜種植麵積在10餘萬畝。與去年略有增加。

江蘇大蒜產區:江蘇邳州、銅山、豐縣地區大蒜種植麵積有所增加,約58萬畝。江蘇射陽大於25萬畝,與往年基本持平。

河北省大蒜產區:河北永年縣大蒜種植麵積達到了15萬畝,與去年略有增加。

以上為我國北方地區大蒜主產的種植情況,總體看2006年大蒜種植麵積比2005年增加1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