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蒜也叫白老虎
《本草綱目·菜部》中,“蒜”的條目之下,有這樣一段文字:
五葷即五辛,為其辛臭昏神伐性也。煉形家以小蒜、大蒜、韭、芸薹、胡荽為五葷;道家以韭、薤、蒜、芸薹、胡荽為五葷;佛家以大蒜、小蒜、興渠、慈蔥、茖蔥為五葷,興渠即阿魏也。”按興渠葉似蔓菁,根似蘿卜,生熟味皆如蒜;慈蔥即蔥;茖蔥即薤,形似韭。見《三藏法數》。
看來,五葷“辛臭昏神伐性”,是修煉家、道士與僧人忌食的原因。一些和尚親口告訴我,吃了大蒜之類,心境不能平和,不利於修行。這種解釋,主要側重於“伐性”之說。
伐性,危害身心之謂也。在古人眼中,美酒,玉帛,女人,都是“伐性之斧 ”。
大蒜在當今一些人眼中,不隻是白花花的銀子,也是“伐性之斧”,是白花花的老虎——奪財害命之虎。
一、“蒜你狠”與“蒜你賤”
多年來,困擾大蒜行業的首要問題,是價格的大幅度波動。
讓我們回顧一下近三十年來“白老虎”的足跡,傾聽一下它的嘯聲。
1987:蒼山蒜薹事件
那年5月,在暖洋洋的初夏南風中,山東蒼山縣的8萬畝大蒜悄悄抽薹,迅速生長。蒜農們想起前兩年“一根蒜薹頂得上一頭大蒜”的價格,看看這一年長勢更好的蒜薹,一個個喜上眉梢。
然而進入下旬,他們去地裏把那些又粗又長的蒜薹提下來之後,卻發現價錢不是前兩年的樣子了:
23日,每斤4角;
24日,每斤3角;
25日,每斤2角;
26日,每斤1角,有的地方5分錢也沒有人要。
27日,縣政府門前和院內聚集了兩千多群眾。他們用籃子、小推車、地平車裝著賣不了的蒜薹,要找縣長講理。他們想問一問:政府號召老百姓種蒜,現在老百姓收了蒜薹賣不出去,你說怎麼辦?
怎麼辦?縣長也不知道怎麼辦。因為種大蒜收入高,那幾年黃淮平原上許多地方都在學習蒼山,有的地方還到蒼山請人去教。1987年,一些外地客商發現,不用去蒼山照樣能買到蒜薹,而且價格更加便宜。再加上前兩年蒼山一些部門作風惡劣,對外來客商吃拿卡要,還有人在路上設卡攔車,不讓外地的車進蒼山收蒜薹,自己想從中大撈一把,外地客商將蒼山視為畏途。5月中旬,蒼山縣供銷社就頻頻得知蒜薹收購意向合同被客戶單方廢棄的消息,總額有2700萬斤之多。蒼山雖然已建起6座冷庫,但相比全縣近億斤蒜薹而言,等於杯水車薪。
於是,在5月27日那個充滿辛辣氣味的中午,縣委辦公室秘書打電話向縣委書記報告情況,縣委書記讓他找縣長。找到縣長,縣長卻讓找縣委辦公室主任。這些官員都在家裏“午休”,都沒有出門。直到下午四點,縣政府大院已經讓蒜農砸得一塌糊塗了,縣委副書記才帶人趕到現場,發表了廣播講話,並由政法部門拘留了17個“打砸搶分子”。
1987年7月24日《人民日報》在頭版發布消息:《山東通報處理蒼山“蒜薹事件”責任者:犯有嚴重官僚主義錯誤的縣長李常存被撤職,縣委書記楊國勝停職檢查》。24日,該報在二版刊出新華社通稿:《山東省委、省政府責成蒼山縣有關業務部門檢查蒜薹事件中的嚴重不正之風》。8月6日,該報又在四版發表了《依法處理蒼山蒜薹事件 八名打砸搶罪犯被判刑》的消息。
五年之後,蒼山縣建起了一座全國惟一的“大蒜塔”。該塔為11層,層高3米,加之塔下的塔子山海拔高度78 米,塔身海拔高度110米,象征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後,蒼山縣百萬人民率先推行農村聯產承包責任製,堅定不移地沿著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前進。此塔最特別之處,是塔頂倒立一個大大的蒜頭,恰似警鍾,風吹有聲,就是為了警示後人:記取“蒜薹事件”教訓,不忘前車之鑒。
1989:蒜農的失算
1989年夏天,已經成為大蒜主產區的金鄉,蒜農們度過了一個悲慘的豐收之季。
2012年12月21日,是讓無數地球人為之焦慮和擔憂的“末日”。但金鄉縣文聯主席鄭宏圖在這天向我講述23年前的那個豐收之季的時候,依然搖頭歎氣:“那時候,金鄉蒜農真像到了末日。”
那一年,金鄉大蒜種得多,收得多,全縣產量16.2萬噸,占全國總產量的六分之一。新蒜下來,價格一直在漲,每斤從一塊一漲到一塊八。
不料進入7月下旬,蒜價突然暴跌,一斤跌到三毛甚至幾分。入冬之後,大蒜開始生芽,幾百斤隻賣幾塊錢,一袋子蒜換不來一個餑餑,許多蒜農隻好把蒜倒進了溝裏。
最慘的是,在蒜價上漲時,有人不僅不賣自家產的,還設攤收購,打算囤積居奇,結果吃了大虧。馬廟鄉的一位蒜農,自種22畝,產4萬多斤,不僅一斤沒賣,反而收購了3萬多斤。結果,全部成為散發著濃烈辣臭味的溝渠填充物。
在邳州宿羊山鎮西營子村,一位王姓村民本來是個“逛香油”的,即用芝麻做香油賣。他看到大蒜行情好,拿出多年來賺的5萬元去收蒜,打算賺上一筆,不料賠得一幹二淨。他接受不了這個結果,痛哭一場之後上吊自殺。
對於這次災難,各地蒜農普遍相信一個解釋:因為那年春夏之交的政治風波,外國不進口中國大蒜了,因此賣不出去。
其實,真正的原因在於:蒜農們看到新蒜漲價,以為還會持續上漲,都在持蒜觀望,期待有更多的贏利。於是,多數收購攤子前冷冷清清,最後索性收攤子走人。我國大蒜出口,曆來將交貨截止期定在7月20日,因為再晚的話,運到目的地就會生芽。而這一年,因為蒜農惜售,出口商眼睜睜地收不來貨。1988年,金鄉出口大蒜約4000噸,而在1989年,直到截止期到了,也隻收上來2100噸。
因蒜失算,蒜農在種蒜曆史上第一次賠了血本。
2003-2007:過山車
媒體報道:2003年5月9日傍晚,在廣西東興市最繁華的北侖大道大轉盤,女商人劉時芬騎摩托車正在走著,後麵有兩個男子乘摩托車趕上來,後座上的男子掏出一支槍,突然對準劉時芬射擊。劉時芬當即車倒人亡,開槍者逃之夭夭。
6月19日,案子告破。原來這是一起雇凶殺人案件,雇凶者為廣東珠海人李海英。此人在東興市經營大蒜,將山東運來的大蒜發往越南,生意虧損近二百萬元人民幣。他認為虧損是“中間商”壟斷市場所致,並認定被害人劉時芬即是“中間商”之一,遂策劃了行凶計劃。
在行內人士看來,劉時芬死得太冤。因為那時全國大蒜普遍跌價,在離東興市不遠的北海市,有人將不值錢的大蒜倒進了海裏。在黃淮平原,一些地方跌到了五分錢一斤。
是“非典”這場瘟疫救了蒜市。人們普遍相信吃大蒜可以預防,致使蒜價飛漲。在邳州,有一位蒜商收了一批大蒜存入冷庫,到了第二年春天,他發現他的蒜買時是每斤五毛多,現在隻賣兩三毛錢,連付貯存費也不夠,索性向冷庫老板說,這些蒜他不要了,把冷庫老板愁得不輕。沒想到,進入5月份,蒜價漲到了一兩塊錢一斤,冷庫老板在1.9元的價位上出手,淨賺了幾十萬元。
然而,等到“非典”過去,人們對大蒜的親近感減弱,秋後蒜價開始下跌,一直跌到第二年春天。河南周口地區的陳蒜,隻賣兩毛七一斤。
2004年的新蒜下來,董剛第一次入市。
起初,蒜價每斤四毛左右,然後就漲,一直漲到一塊二。秋後跌價,春節時是六毛五。轉過年蒜價飛漲,一直漲到兩、三元,讓董剛等人賺了大錢。
在此需要說明的是,大蒜價格按種類、等級的不同而不同。就種類而言,有紅蒜,有白蒜,後者的價格要略高於前者。這兩種蒜,如果用於出口,各個進口國都有不同標準,一般分為特級(蒜頭橫徑大於6.5厘米,俗稱“六個半)、一級(橫徑大於6厘米,俗稱“六個”)、二級蒜頭(橫徑大於5.5厘米,俗稱“五個半”)、三級蒜頭(橫徑大於5厘米,俗稱“五個”)、四級蒜頭(橫徑大於4.5厘米,俗稱“四個半”)。另外,還有“大混級”、“中混級”、“小混級”的分法。蒜商們向我講述時為了敘述簡便,都是取了平均價。
2005年,新蒜價格是八毛起漲,漲到兩塊。春節前小幅回落,到了2006年春天一路上揚,最高時漲到四塊五,創曆史最新紀錄。
這一年,好多人賺得盆滿缽滿。包括董剛在內的“四大天王”就此成名。
由於蒜價太高,2006年的新蒜下來時,許多人不敢收購。果然,蒜價從一塊八掉下來,一直掉到七毛五。春節前雖然挺了一挺,挺到兩塊二,但過了春節還是一路下滑。
2007年的春天,金鄉縣發生了許多與大蒜有關的故事:
故事一:半夜街邊現“鬼火”。
那年春天,有人發現,在金鄉縣城的一條馬路邊,夜半更深,經常有一團團的黑影和星星點點的光亮。有膽小的人說,是鬼火。一時間弄得人心惶惶。後來大家搞明白了,那是有人蹲在路邊抽煙。
是誰蹲在那裏抽煙?是蒜商。為什麼半夜不睡覺跑到街邊蹲著?讓蒜價愁得。
那年春天,蒜價一個勁地下跌,好多人算算賬,已經嚴重虧本。有一些蒜商“抱團取暖”,一起住進金鑫賓館,互通信息,互相打氣。然而,白天到南店子打聽一下,蒜價還是一天天繼續下跌,從兩塊以上,一氣跌到五六毛錢。夜間,有的人無法入睡,就走下樓來,三三兩兩地蹲在馬路邊默默抽煙,打發漫漫長夜,造成了夜半現“鬼火”的恐怖景象。
故事二:小蒜商揮淚吃“救濟”。
當時在金鑫賓館住著的蒜商群體中,有一個小夥子。他來自鄉下,好不容易籌集了幾萬塊錢,想通過做大蒜生意掙點錢娶上媳婦。可是,蒜價大跌,他掙錢無望,天天在賓館裏哭。
更麻煩的是,借給他錢的親戚找到他,催著他還錢,更是逼得他尋死覓活。蒜商們看不下去,集體發飆,一起嚴厲譴責債主,才給小夥子暫時解了圍。後來,小夥子連住宿吃飯的錢都沒有了,蒜商們就湊錢給他,讓他繼續住了下去。吃著“救濟”,感受到蒜商們給予的溫暖,小夥子天天以淚洗麵。
故事三:孫佰戰發誓爬大街。
孫佰戰是金鄉當地蒜商,身材高大,為人正直。金鄉縣大蒜信息協會會長楊桂華說他:“一年年奔走呼號,就是想把大蒜業做起來。”孫佰戰當時在金鄉汽車站開了一個冷庫數據統計中心,還辦了一個信息網站,為蒜商提供信息服務。蒜商對他的信息比較信服,紛紛給他的統計中心捐款,在一次蒜商大會上,還給他送了一麵錦旗,上麵寫著:“客商的忠誠衛士”。
2006年冬天,他在南店子市場安下桌子,散發傳單,公布自己掌握的出口量、銷量,以及自己對行情的判斷。春節之後,他看見蒜價一個勁地往下走,憂心似焚,勸大家不要賤賣,把價格托住。有人跟他爭論,怕等到新蒜下來,陳蒜壓在手裏,他說:“大家放心,到五月份一定會賣完,如果新蒜下來還賣不完,我從南店子大街東頭爬到西頭!”
孫佰戰說,他是受了美國一位小學校長的啟發。媒體報道,那位校長為激勵全校師生的讀書熱情,公開打賭:如果你們在11月9日前讀書15萬頁,我在9日那天爬行上班。全校師生猛勁讀書,終於在那天之前讀完,他也踐行承諾,在雪地裏爬行1.6公裏,曆時3小時去上班,受到過路人和全體師生的熱烈歡迎。
事實上,孫佰戰的預測對了,新蒜下來之前,金鄉的陳蒜賣得一幹二淨。但是,他的悲壯承諾,並沒有阻擋得住蒜價的下跌。
2012年底他告訴我,因為電子盤的出現,現貨沒法預測了。不然,他的信息服務,名也有了,利也有了。
2008:大災之年
2008年,是中國的大災之年。災難不隻是中國西部的汶川大地震,在黃淮平原,無數蒜農、蒜商血本無歸,哭天喊地。
那一年春天,蒜價繼續延續2007年的跌勢,一直跌到一兩毛錢,河南一些地方甚至跌到五分、六分。
據《大河報》報道,2007年六七月份,邳州一位姓謝的老板以每噸2000多元的價格,在河南中牟縣收購了兩萬多噸蒜存在冷庫中。到了2008年三四月份,蒜價落到了二三百元一噸。謝老板這時隻好將冷庫中的蒜超低價出手,加上冷庫費和蒜的包裝費,他賠了4000多萬。
《大河報》記者還證實,2008年,杞縣有幾名蒜商因囤蒜賠本太多而自殺。
金鄉縣出租車司機老張向我講,當時一個東北人來金鄉做大蒜生意,把娶兒媳婦的錢都帶來,又貸了一些款,結果賠得精光,他沒臉回東北,就上吊自殺了。
蒜界的這一場地震非常持久。6月份新蒜下來,也隻賣三毛來錢。後來雖然漲了一點,但到春節時還是三毛。2009年的開春更慘,每斤隻有幾分錢。蒜商不僅賣不出成本,還搭上了儲存費、運輸費等等,賠得一塌糊塗。
整個大蒜市場,一片嗚呼哀哉。
金鄉縣青年作家程相崧說,他的一個鄰居那年貸款收蒜,賠了十多萬。債主去要賬,結果找不到他了,他老婆說,男人出家當和尚去了。幾年後這人才回來,其實他沒進任何一個廟門,是到外麵躲債去了。
金鄉蒜商楊彥祥向我講,金鄉那麼多冷庫,那一年都是冷冷清清——沒有人去提貨,連存蒜的商人也不去。因為,存蒜的商人賠得連貯藏費都交不起了。有位廣東蒜商開著寶馬車去查看他的貨,結果車子被冷庫老板扣下,隻走出了他一個光杆兒。這樣一來,存蒜的都不敢去冷庫,有人索性把貨扔在那裏自己“跑路”,一去再不回頭,害得冷庫一方到了新蒜季,隻好花錢雇人把陳蒜搬出來扔掉。
蒜區冷庫的一個個“洞”,原來都是“銀子窖”,此時成了“臭屎坑”。
2009-2010:“蒜你狠”
陰極一陽生,陽極一陰生。蒜價的持久低迷,必然迎來令蒜農、蒜商們熱血沸騰的迅猛上揚。
就在這時,“蒜你狠”來了!
2009年的新蒜一上市,收購價就持續飆升:
三毛,四毛,五毛,六毛……
三塊,四塊,五塊,六塊……
這種瘋漲,讓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這種瘋漲,讓好多人一夜暴富。
2009年11月26日,中央電視台《經濟半小時》播出了一次節目,題為《遊資瘋炒大蒜:裝卸工一筆淨賺50萬》,在全國引起了強烈反響。
節目一開始,央視記者以金鄉縣的一個大蒜銷售點為背景,手拿話筒向觀眾報道:
“我現在所在的這個地方就是中國大蒜之鄉——山東省金鄉縣,中國市場上銷售的大蒜有四分之一來自這裏,在這個大蒜銷售點,我從老板那裏了解到,這袋紅蒜有40斤,去年價格低迷的時候它的價格是3塊5毛錢,而現在,它的價格已經漲到了120塊錢。”
在這期報道裏,有一個突出的事例:一個名叫劉軍的,本來負責給大蒜加工廠拉貨,今年年初,他在聽說大蒜價格即將上漲的消息後,決定參與一把,就又貸又借,東拚西湊了40萬元,以每斤2元左右的價格收購了300噸大蒜,幾個月之後,這批大蒜的總價從40萬元暴漲到了96萬元。劉軍轉手一賣,在還清所有的欠款之後,還淨掙了50多萬元。
在央視這次報道之後,中國的時髦用語便有了“蒜你狠”這個新詞,風靡全國。
由於蒜價漲勢猛烈,各界普遍懷疑有遊資進入金鄉囤蒜炒作,大牟其利。央視的這一期節目,直接把題目定為《遊資瘋炒大蒜》,更是一石擊起千層浪,許多人對於大蒜存在“炒作現象”深信不疑。
但是在金鄉,在大蒜行業,許多人並不認同央視的結論。2012年12月我在金鄉采訪,還聽人講了當時一位叫周雪峰的人向中央台叫板的故事。這人當時看了那個節目,心中憤憤不平,立即趴在被窩裏寫了一個帖子發到網上:
我是實名發貼, 我是山東金鄉金一村的黨支部書記。我叫周雪峰。我們村和南店子是鄰居,南店子東麵的市場就是我們村的,況且我們村的市場麵積比南店子還大。就今天CCTV2的經濟半小時的報道,有感如下:1貨物的根本價值取決於供求關係,有一定的資金炒作,也很正常.但是有度,對CCTV2的報道不敢苟同。2主持人所說的由於08年大蒜低迷,而老百姓都改種了小麥和棉花,請問:小麥和棉花是同季節農作物嗎?3曾經05年的大蒜,由於供小於求,春節後,也就06年春天,也賣到了3塊多一市斤.已經是曆史的價格,有什麼不正常嗎?
在這裏我想說一句話,CCTV 是權威媒體,最起碼要了解最根本的價值規律和生產規律才可以作評論.沒有最根本的知識不要作根本的定性。現在你們是名人,上數三代,是不是老百姓?更不要拿所謂的名人說事。言必信,行必果。言論要負責任。
我的聯係電話:13258009978
最看不慣的就是不懂裝懂瞎忽悠。
這個帖子引起了很大反響,許多媒體對他進行采訪、報道。他說:“我身處‘蒜鄉’,作為一名村幹部,我想我最有發言權,我不怕別人來找我。”
周雪峰覺得委屈:蒜價降的時候,由於不是糧食這樣的重要產品資源,無法受益於國家的宏觀調控,所以蒜農、蒜商隻能認栽,賠錢了事。而好不容易遇到這樣的價格“豐年”,懷疑甚至譴責就接踵而至,他覺得不公平。他並不懷疑媒體的善意和求索精神,但卻怕這種質疑會破壞本來處於正常市場形態下的蒜價。
我聽蒜農蒜商們講,央視這期節目,起碼有兩個地方經不起推敲:
第一,“蒜價瘋漲30倍”。他們是從一斤一毛的價格算起的。一斤一毛,這是什麼價?是能逼出人命的價格呀,你記者稍有頭腦,能這樣算賬嗎?
第二,“遊資瘋炒大蒜”。節目講,據說有溫州商人拿了5000萬來做大蒜。5000萬算什麼?它在整個大蒜市場上冒不了幾個泡泡,根本不可能起到“炒”的作用。
所以,這期節目招致了普遍的非議和不滿。
節目上,還出現了一個姓王的人。這人原是金鄉縣某國有銀行的副行長,40歲時辭職經商,為人豪爽,人稱“江湖四哥”。2009年初董剛擔任魚山電子盤總裁時,聘他任副總裁。他們與東運集團鬧掰之後,與桑連運一起建起了金鄉大蒜國際交易所,王是股東之一,並擔任副總經理。那天,記者去交易所采訪,恰巧董剛去了臨沂,王副總就出鏡講了一通。記者問:你存沒存大蒜?王說:和四、五個合夥人存了兩千噸。問他賣不賣,他說,不賣。記者將鏡頭切換到一家冷庫,說王的大蒜一出手能賺700多萬元,可是他寧可交著每月每噸250元的貯存費,也不急於出貨。
他在節目中的“現身說法”,恰恰為一些蒜商囤積大蒜、推高價格提供了證據。
董剛說,老王完全是吹牛,他根本沒有存蒜。在節目播出之後,稅務局找到王,要他交稅,搞得王十分狼狽。董剛覺得,王表演了這麼一回,給交易所帶來了負麵影響,就讓他辭職,王卻不幹。
就在各界爭議不休的時候,大蒜價格還是牛氣衝天,一個勁地往上走,到了2010年春天依然如此。5月中旬,國家發改委和國家工商總局派人來金鄉搞調研了。
這次行動的背景,是2010年大蒜、綠豆、黑豆、玉米等農產品價格大幅上揚。
最引人注目的是綠豆。年初,綠豆4元多錢一斤,過了幾個月,躥至10元一斤,其迅猛之勢與大蒜有一拚。據說,綠豆漲價是受了張悟本的蠱惑。此人自稱養生專家,寫了一本名為《把吃出來的病吃回去》的書,並在湖南衛視上大談張氏養生大法,隨即,“綠豆湯包治百病”的傳言不脛而走,導致很多地方綠豆脫銷。
在這個春天,“蒜你狠”、“豆你玩”、“油他去”、“薑你軍”、“蘋什麼”、“鴿你肉”之類的新詞兒滿天飛,網友們競相“吐槽”,一時蔚為大觀。
如此大規模的“吐槽”,肯定會“上達天聽”。高層領導便安排了這次調研。
這次調研,被大蒜行業理解為“查處”。最嚴重的說法是:中央派工作組下來抓人了。
作為“中華蒜都”的金鄉,當然要在“查處”“蒜你狠”的行動中首當其衝。
調查組來到金鄉,住進位於縣城中心的金葉大酒店。在那座設施非常普通的二星級酒店裏,官員們出出進進,一臉嚴肅。不時有當地幹部或蒜商被叫進酒店,回答調查組的詢問。
據說,他們還把金鄉大蒜電子盤的上千客戶名單列出,給每一個人都打了電話。調查的焦點主要有三條:第一,是否有人惡意炒作;第二,是否有人哄抬物價;第三,是否有人散布虛假信息。
董剛也是調查對象。董剛對我說,他當時真是害怕了,因為他畢竟做過兩個電子交易所的總裁。所以,國家某部委的一個價格司司長給他打電話,他嚇得沒敢接,直接“閃人”,跑到曲阜躲了起來。
但是董剛認為,這次調查組下來,肯定是雷聲大雨點小,因為“蒜你狠”真相擺在那裏,一查就明白。但他不想撞到槍口上,決定避其鋒芒。
另一位“天王”朱熹剛就沒有董剛這樣的思路。當時他正在東北老家,一接到電話,就急急忙忙趕回金鄉接受詢問,結果一回來就讓公安局帶走了。據說,看守他的還不是普通警員,是派出所長和指導員。他被關了半個月,交上10萬元罰款才被放出。
關於朱熹剛被調查的情況,2010年06月11日,《第一財經日報》記者李攻、周芳在報道中這樣寫道:
與國家發改委調研行動密切相關的一個人,是金鄉蒜商朱熹剛。
朱熹剛在金鄉大蒜界可以說是一個知名人士,他被蒜商稱為“四大蒜王”。
在國家發改委調研之後,當地傳聞朱熹剛已被警方帶走。因為傳說他在4月初的時候,把大蒜價格推到了每斤5.8元,並在金鄉大蒜現貨交易市場公開宣布,要以5.8元的價格買100噸貨。
業界傳聞,由於他在業界的影響,馬上就有很多人跟風,結果蒜價飆漲到了每斤6.4元。但國內外都不接受這個價格,很快跌到了3元多,然後漲到4元多穩定。跟風的人都賠,但朱熹剛沒賠。因為他這邊買了100噸,那邊卻賣了2000多噸,大賺了一筆。
記者未能聯係到朱熹剛,一位與朱熹剛十分熟悉的金鄉申姓蒜商告訴記者,朱熹剛不會再接陌生人的電話。但他告訴記者,“朱熹剛在家呆著好幾天了,領導還在找他,事情未有定論。”
熟悉朱熹剛的人士提供給記者的電話號碼,處於關機狀態。
關於朱熹剛是否“有事”。現在的信息是莫衷一是。昨日,金鄉縣工商局相關人士表示,朱熹剛“應該沒有事了”。金鄉縣大蒜現貨交易市場相關人士也表示,朱熹剛沒有事。
上述申姓蒜商反問記者:“你說他有事嗎?照章納稅,合法經營,有什麼事?”
朱熹剛本人也覺得自己很冤。
“我可以負責任地講,5.8元的時候,我連一頭蒜都沒買過,怎麼說我買了100噸?我總共存了1100噸蒜,而且5月20日開庫的時候,發現有 400噸變質了,從3元多賣到1元多,成本2元多,賠了不少。怎麼說我賣了2000噸?更可笑的是,市場竟然傳言我有幾萬噸貨。”他此前在接受當地媒體采訪時這樣表述,現在他不願意再發表看法。
事實上,當時“被抓”的也隻有朱熹剛一人。因為調查組通過大量走訪、問詢,了解到蒜價暴漲的主要原因,並不是有人炒作,而是因為供求失衡。
大眾網在國際大蒜貿易網協助下完成的《2009年大蒜市場數據解讀報告》,闡明了這一場“蒜你狠”現象的成因:
一是產量減少。由於大蒜價格在2007年和2008年連續低靡,極大地打擊了蒜農種蒜的積極性,再加上國家提高糧食收購價格和實行種糧補貼,我國2008年大蒜種植麵積(2009年上市)下滑30%。加上不利氣候條件、病蟲害等影響,單產比上年減少7%以上。最終的結果,總產量減少三分之一。
二是出口增加。2009年,我國共出口大蒜174.23萬噸,隻比上年增長3.25%。但是當年10月份,大蒜出口量猛增,約12.2萬噸,同比增長了37.2%。這很可能是導致2009年11月大蒜價格迅速上漲的一個重要原因。
三是庫存減少。根據國際大蒜貿易網初步統計,2008年,我國大蒜總庫存量260萬噸,2009年約為165至170萬噸,減少了90萬噸。
據說,調查組在金鄉時,北京的官員們還聽到了許多蒜農的怨言:俺接連賠了兩年,賠得連蒜種都買不起了,你們當領導的不管,現在俺剛剛賺了點錢,你們就來管了!
當時分管大蒜生產經營的金鄉縣副縣長劉鵬不得不出來“辟謠”:“國家打擊蒜價是誤傳,有關部門已要求我們采取措施消除誤解,維護蒜農利益。”“國家不會打壓價格,而是要維護蒜農的利益,維護市場正常的秩序,防止價格大起大落。”
事實上,調查組在金鄉,盡管工作相當勤奮,但蒜價沒有明顯回落。在電子盤上,蒜價甚至還在上漲。董剛說,調查組在金鄉時,他躲在曲阜一直在電子盤上做,買時每噸5700元,賣到7000多元,賺了一筆。
調查組在金鄉住了不到一個月,悄悄撤離。他們走後,蒜價曾經漲到七塊,市場零售價甚至達到10元以上。春年前回落至四塊多,2011年開春又漲,每斤六塊多錢。
事後,對於這次查處“蒜你狠”的行動,官方與民間都在反思。有的專家說,政府不必直接伸手市場,尤其是像大蒜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大蒜隻是一種調味品,關係不到國計民生,就是漲到每斤十塊二十塊,至多有人不吃,不會餓死人的。
然而,2011年第1期《經理人》雜誌,發表了一篇文章《郎鹹平:農產品漲勢凶猛 怎麼辦》,郎鹹平在文章中認定農產品漲價背後有“惡劣的價格操縱”。他說:
所以我呼籲政府開始逮捕這些農產品炒家,因為他們操縱價格,形成了農產品的壟斷。反壟斷法必須用在這些人身上。我呼籲政府立刻派出公安到農產品的集中產地,把那些大規模租用冷凍倉庫的人全部抓起來,他們肯定都是炒家,不會錯的,用反壟斷法起訴他們,這些炒家就是我們農民和消費者的敵人。
此文激起了眾怒。我接觸的一些蒜商,提起郎鹹平的這篇文章,都是罵不絕口。
我也認為,郎教授不做調查,蹲在香港的書齋裏寫出這種極具殺傷力的文章,有悖事實真相,有傷學者形象。你想,蒜鄉建起冷庫,才讓大蒜由一季銷售變成了全年銷售,才讓大蒜、蒜薹這樣容易腐爛的農產品經過貯藏和周轉遠銷國內外市場,這對蒜農、蒜商及消費者都是有利的。再說,商人逐利,是很正常的事情,有的蒜商大規模租用冷庫,也不見得就觸犯了法律,因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中早就沒有了“投機倒把罪”。你郎教授憑什麼呼籲政府去抓這些人呢?
2012年春天,大蔥漲價,《光明日報》在4月6日發表了對兩位專家的訪談,題為《不能逢漲就幹預 “蔥價”:交給市場去辦》。
上海交通大學安泰經濟與管理學院教授於冷對記者說:“個別農產品價格上漲很多時候是市場正常現象,通過市場可以自發進行調節。因為農產品一般都是數量巨大,生產經營分散,具有易腐爛的性質,即使是投機,也沒有辦法長時間大量完好地倉儲和保存,減少購買就會導致價格的回歸甚至下降。從生產的角度看,價格上漲了農民就會增加供給,而價格下降了就會減少供給, 價格會引導農民的生產行為。而如果依靠行政幹預往往會把握不好複雜多變的供需信息,經常會放大信號、幹預滯後,會導致市場價格更大的波動,阻礙農產品價格向均衡狀態的回歸,到頭來還是生產者、消費者兩頭受害。”
於教授這一番話,表達了一種理性的、正確的態度,中肯、可信。
2011:“蒜你賤”
在“蒜你狠”的時髦用語之後,出現了與其相對應的一個詞:“蒜你賤”。
2011年的“蒜你賤”,我親眼目睹。
我在采訪中,無論蒜農還是蒜商,都說這一年因為雨水調和,蒜長得特別好:個頭大,皮白。但是,“好蒜沒有好行市”,6月7日我隨董剛到金鄉的時候,每斤現貨是一塊五,而後一天往下跌一毛錢左右。
回家後我繼續關注。7月10日,蒜價跌到了六毛。網上有人說,有的地方一塊錢能買三斤。2012年底我在金鄉采訪時,縣商務局的幹部告訴我,2011年平均價是八毛。
這樣的價格,讓蒜農損失慘重。
我在金鄉請好幾位蒜農算過賬,種一畝蒜成本是多少。雞黍鎮西橋村60多歲的周國相告訴我,他種蒜已經30年,成本越來越高。現在,一畝地的蒜種要1000元,農藥、化肥接近1000元,人工費要1000元以上,大約每畝在3000元左右。每畝收蒜一般是2000斤左右。蒜薹收入不穩定,有時一畝收入五、六百元,有時還要賠錢雇人拔掉(我在上一章講過)。大致上,每斤大蒜賣1.5元才能保本。
我在馬店鎮遇到一位正在地裏幹活的青年農民,他說一斤賣到兩到三塊才能夠本。為什麼?他的蒜種貴,一斤五塊多,一畝地用七百多斤,光這一條就花掉三、四千。另外,加上請人用機器耕地,買化肥農藥,澆水,再覓人幹活,成本高得嚇人。
當然,種蒜也可以自己幹。但據我了解,多數蒜農在種蒜、挖蒜時都雇人,這已經成了習慣。因為無論收、種,都要搶時節。尤其是種蒜,要一個蒜瓣一個蒜瓣地往土裏摁,自己幹往往延誤農時。
想一想吧,農民種上一畝大蒜,支出了種子錢,支出 了買化肥、農藥的錢,支出了澆地的水費,支出了收、種人工費,收下的蒜隻換一千來塊錢,入不敷出,他們是怎樣的心情吧。
於是,2011年6月在網上出現了一個視頻《蒜可憐》。這是一首歌,用《菊花台》的曲調重新填詞,改編作者為“哦-非發走絲”。
這個視頻,自始至終隻讓觀眾看一張照片。照片上,是2003年“非典”期間,金鄉縣往北京運送大蒜的車隊。頭車上的大牌子寫著:“山東金鄉有機大蒜 捐助北京抗擊非典”。
那個男聲,音質頗佳,表達出的哀怨與憤懣撼人心肺:
金鄉大蒜,今年很慘淡,
價格比去年,不增又減,
大蒜市場,早已變了樣,
魚山南店子市場已成過往,
蒜到市場,價格將人傷
不得已存庫上,任它存亡
夢在遠方,我們翹首望
二零一零就在身旁
大媒體,網絡上
你的笑容已泛黃
蒜賤人斷腸,你們卻在觀望
蒜農們,狠(很)受傷
希望價格快上漲
隻有我孤單在這裏,輕唱
回首去年,心裏似蜜甜
種上了幾畝蒜,能賣好幾萬
建了新房,生活也改善
“磚家”和媒體都看咱不順眼
“磚家”批判、媒體跟蹤咱
種蒜的那滋味,誰又看見
農民的苦,你視而不見
你隻看到,大蒜賣錢
電台上,報紙上
你的笑容已泛黃
蒜賤人斷腸,你們卻在觀望
蒜農們,狠(很)受傷
希望你們幫幫俺
可“磚家”媒體在身邊——圍觀
看得出,這首歌的作者對2010年“跟蹤”大蒜市場的媒體、網絡、“磚家”抱有滿腹怨氣。
我認為,有關人士該認真聽聽這首歌。春秋時期,各國國君經常派人到民間收集歌謠,以了解民眾的所思所想,這些歌謠經過孔子的選擇與編輯,成為中國文化的源頭之一《詩經》。《蒜可憐》,是二十一世紀的一首“國風”嗬。
這首歌唱著唱著,打出了字幕:“僅以此歌獻給金鄉所有辛勤勞作親人,真心希望‘蒜你狠’早日歸來!”
這話,頭一句讓人心酸,後一句令人發笑——“蒜你狠”,豈能年年都有?
2012年6月,中國蔬菜流通協會大蒜分會會長陳明均先生撰文分析這一次“蒜你賤”出現的原因:2011年,由於受2010年高蒜價的刺激,各大蒜主產區及周邊地區擴大了種植麵積,達到820萬畝左右,而且由於風調雨順,大蒜單位產量大幅度提高,多數地區增產20%以上,兩個因素疊加, 使2011年大蒜總產量增加40%以上,達到900萬噸左右。
2012:“東方明珠”的短命與一個農婦的自殺
2012年又出現了一段“蒜你狠”。
許多人認定,在2011年的“蒜你賤”之後,大蒜種植麵積減少,畝產量也有所降低,2012年大蒜減產已成定局。有農業專家預測,總產量將減少20%以上。
年初有人在網上發帖,還詳細列舉了減產的種種原因:種植麵積減少7%左右;受水災影響,肥料流失嚴重;早期種植,受蟲害導致死苗現象;早期種植大蒜死苗率達到10%以上,去年蒜農賠錢,肥料等投資較少;種植時間普遍較晚,苗情長勢較弱,大蒜苗是近幾年較差的一年,近五年質量最差的一年。今年是 5-7葉一芯,去年是7-9葉一芯;去年大蒜根係60-80,今年是根係30-60。今冬陰天較多,還存在一定倒春寒現象。預計金鄉及周邊要減產50萬噸左右,全國減產80萬噸以上。
這種判斷,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認同,許多人都覺得,今年誰手中有蒜,誰就賺錢。於是新蒜一下來,收購大軍就出現在蒜區的各個村莊,甚至是田間地頭。這些收購者,多是農村中的小蒜販子,他們開著各種車輛,瘋狂搶購,有的還直接去地裏動員蒜農賣給他們,幫他們拾蒜裝袋。那勁頭,就像搶元寶一個樣子。有些大蒜商,在城裏敞開收貨,甚至連價也不講,一氣收到上萬噸的不乏其人。
僅僅十多天,蒜價就從一斤1.5元飆升到4.6元。在邳州宿羊山鎮,最高時能賣到8元。最差的“級漏子”即上不了等級的次品,還能賣到3.5元。
看到這個行情,有的蒜農卻不賣了,希望能等到更高的價格。大量的小蒜販子收來貨也不賣,找地方垛在那裏,也等著蒜價“狠”上加“狠”。
然而,蒜價很快掉頭下滑,7月中旬跌到了3.5元。此後繼續往下走,8月底入庫時是兩元左右,春節前掉到了一塊多。
由此看出,在同一個蒜期裏,“蒜你狠”與“蒜你賤”可能都會出現,隻是有個先後的問題。有的年份,甚至是幾起幾落。
我在金鄉采訪時聽說,2012年做大蒜生意的人80%的人賠,10%的人平,能賺錢的隻占10%。尤其是那些小蒜販,賠得最慘。他們一開始忙著搶貨,搶來後正做著發大財的好夢,結果蒜價下跌,貨就壓在手裏了。他們當中的好多人,本錢都是借來的、貸來的,結果賠了個精光,落下一屁股債務。
邳州市宿羊山鎮何家村的王先國向我講,他在新蒜下來時也是認準了熊市,拚命收購,結果賠了30多萬。多虧後來向越南發了一批品質差的小蒜頭,賺了10來萬,才讓虧損額小了一點。
有些大蒜商鑒於蒜價的大漲大跌,打算聯合起來抵禦風險。2012年夏天,山東有一家著名的大蒜出口企業聯合了全國各地一大批蒜商,包括朱熹剛等人,成立了一個名叫“東方明珠”的聯合體,實際上就是一個價格聯盟。大家到一起開會,共同簽訂了一個協議,要求各人收了蒜之後都把合同交到一起,誰也不能隨便賣掉,而且要交納一部分保證金,以此來控製蒜價。據說,這個價格同盟控製了30多萬噸冷庫蒜。到了8月底,朱熹剛看到蒜價跌至兩塊左右,開始拋售自己的存蒜。此舉引發同盟成員一致譴責,都說他“叛變了”。然而這個同盟卻沒有懲罰措施,而且這種同盟的協議,法律也不支持,於是眾人眼睜睜看著朱熹剛的拋售引發了市場恐慌,導致蒜價直線下跌,大家隻好各自開庫甩賣,出現了兵敗如山倒、競相潰逃的悲慘局麵。
“東方明珠”剛剛誕生不久,就熄滅了光亮。
我在金鄉采訪時了解到,像這種企圖抱團對付市場的做法,在大蒜行業並不是第一次。2007年和2008年在大蒜價格跌至穀底的時候,當地蒜商曾經成立了協會,甚至號召以美國經濟危機時期奶農銷毀一半牛奶的辦法,留下一部分大蒜不賣,讓其爛掉,以獲得價格上的優勢,但因為人心不齊,最終還是折戟沉沙,一敗塗地。
其實,這個做法恰恰印證了“囚徒效應”。
經濟學上講的“囚徒效應”,是說兩個嫌疑犯作案後被警察抓住,分別關在不同的屋子裏接受審訊。警察知道兩人有罪,但缺乏足夠的證據。警察告訴每個人:如果兩人都抵賴,各判刑一年;如果兩人都坦白,各判八年;如果兩人中一個坦白而另一個抵賴,坦白的放出去,抵賴的判十年。於是,每個囚徒都麵臨兩種選擇:坦白或抵賴。然而,不管同夥選擇什麼,每個囚徒的最優選擇是坦白:如果同夥抵賴、自己坦白的話放出去,不坦白的話判一年,坦白比不坦白好;如果同夥坦白、自己坦白的話判八年,不坦白的話判十年,坦白還是比不坦白好。結果,兩個嫌疑犯都選擇坦白,各判刑八年。如果兩人都抵賴,各判一年,顯然這個結果好。但是這個方案往往實現不了。
“囚徒效應”,反映了人類的弱點,也反映了人的自私本質。
因為這一年的“蒜你狠”與“蒜你賤”,還有蒜農自殺身亡。
在黃淮平原的最東南方,瀕臨黃海的地方,是鹽城的大豐市。這裏也是有名的大蒜產區。2012年春天,一些蒜商看好市場前景,就去“圈地”。“圈地”,也叫“包蒜”,是近幾年蒜商們在各個大蒜產區常用的做法,就是大蒜長在地裏還未到成熟期,蒜商與蒜農商定好收購價,把這塊地的蒜苗買下來,將錢一次性付給蒜農,或者隻交一部分定金,以後收獲的大蒜全部歸他,屆時收成好壞、價格高低,均與蒜農無關。自“包地”合同簽訂之日起至大蒜收獲,蒜農隻負責澆水,照看蒜苗;期間如需追肥、打藥,成本全由蒜商承擔,農民隻需出工而已。在大豐市的裕華鎮,每年約有10%的蒜地被 “圈”。
在裕華鎮海豐村,有個47歲的張姓農婦,家裏種植了11畝蒜。這天,一位蒜商和當地蒜販朱某達成協議,讓他代其包地。朱某就以10萬元的價格包下張姓農婦的11畝地青蒜。張某算一下賬,等於每斤1.80元左右,就同意了,朱某把錢一次性付給了她。
然而等到新蒜收獲,價格一路上漲,讓她後悔不迭。算一下賬,她少賺了好幾萬。張某不甘心,就找到朱某退錢,想收回青蒜。朱某起先不同意,但經不住女人的軟磨硬泡,隻好廢除合約,將錢收回。
張某萬萬想不到,就在她退掉了10萬塊錢,把蒜收下來,蒜價卻一路狂瀉。跌至1.5元時,她再也不能承受,在家裏喝下農藥,一命嗚呼。
2013:老天也幫不上忙
2012年下半年“蒜你賤”的餘波,一直持續到2013年。
本來,好多儲存商過年時還抱有一線幻想,希望春天的蒜價能翹一翹尾巴,讓他們減少一點損失。可是,眼看著地裏的蒜苗返青了,長秸了,竄薹了,蒜價的尾巴卻像蒜薹梢兒垂了又垂,越來越背離藍天白雲。
有一位蒜商,在網上非常活躍,署名“上海陳春衛”或“上海老陳”。我聽人講,這位陳先生,有時也到金鄉,但是來無蹤去無影,像個俠客。他在網上談論大蒜雅俗並舉——一方麵常用哲學、社會學、經濟學術語,一方麵頻爆粗口,發誓賭咒。他在和訊網有個博客,我曾看過多次。他2013年春天頻繁發帖,認為大蒜行情非漲不可。4月2日,他還發了毒誓:“……到六月十號出口必須需要冷庫蒜之前還有將近七十天的時間;現貨還是要大漲的;徹底地大漲的;你們可以撇嘴、可以鄙視我上海老陳;我隻是需要你們再等一等、再一次地等一等;如果過了六月十號冷庫蒜還沒有大漲、特漲;如果我再以任何方式在這個論壇上發關於大蒜的帖子,我上海老陳出門被車撞死!”
然而,實際情況恰恰相反。4月底,徐州市物價局成本分局聯合邳州市物價局監測與成本調查工作人員,深入宿羊山、車夫山、碾莊等大蒜種植主產鎮進行了種植成本與收益底線調查。調查報告稱,預計“今年我市大蒜產量增加、成本上漲、收益下跌”。
大蒜界各路神仙的預測,也大多給出這樣的結論:新蒜期價格低迷,今年的生意難做。
新蒜下來之前,蒜商們在上一年花兩三元、四五元買的蒜,在冷庫裏放了一年,此時竟然隻賣幾毛錢一斤!邳州市宿羊山鎮何家村何付喜存的15噸,五毛一斤賣掉,賠了30多萬。
有人在網上發帖稱,有的地方出現蒜商因為賠錢而自殺的事情,但難以核實。
陳蒜不再指望,大家都在期待著下一個蒜期的行情。蒜農希望還能像去年那樣賣上個好價錢,蒜商則希望通過經營新蒜上賺上一筆,彌補上一年的虧空。
然而,剛從地裏挖出的新蒜,一斤隻賣五、六毛錢。
有一位署名“北京幫”的蒜商,5月22日發了題為《2013年的冷庫就像地獄大門再次向你敞開》的帖子。他這樣講:“近裏邊一看,黑暗的冷庫陰森森的冷,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感,嗨,2013年的冷庫隻要你人和貨進去了,你還想出來嗎!關門打狗的行情必出現。記住我的話。輕易別邁進冷庫的大門。很容易就是你的葬身之處。”
5月25日至26日,黃淮平原降下了曆史上同期從沒出現過的一場暴雨,許多地方達到100毫米以上,普遍出現澇災。網上有人熱烈歡呼,說老天幫忙了,遇上這樣的暴雨,大蒜肯定要黴爛、變質,毀掉一部分,蒜價就上去了。
我在邳州采訪時了解到,因為這裏的大蒜收得早,恰巧遭遇暴雨沒能及時晾幹,蒜皮上
出現了黴點,影響了外觀。但是山東、河南起蒜晚,極少有這種情況。
所以,大雨過後,大蒜價格還是持續低迷,一直沒超過一元。
6月2日,陳春衛在博客上發表了《一二年大蒜失敗告知書》:
一二年大蒜我上海老陳整體全部失敗;雖然我很冤枉;但是我失敗了就願賭服輸;一切都是自己對大蒜的認知水平低造成的;我承諾我的諾言;就是不在大蒜網上發帖子;當時還答應關閉博客;今天我實現承諾不在大蒜網論壇上發表帖子;關閉博客……我已經給煙台的代高波董事長、成都的王總、壽光的王青春老板我答應你們的我一旦失敗給你們往北麵磕三個頭已經做過;在這裏對網友:“蒜我一個”表示欽佩;我失敗了;你贏了。
網友們:再見了!
兩天後我發現,他的博客果然關掉。我找到他的手機號,與他通話,他說,做人,就要一諾千金。
從這件事上看,陳春衛算得上大蒜行業的一條漢子。
請看國際大蒜貿易網發布的2013年6月29日的大蒜行情:
江蘇邳州:
雜交蒜(分級):
6.5cm:1.60元/斤左右。
6.0cm:1.30元/斤左右。
5.5cm:1.10元/斤左右。
5.0cm:0.90元/斤左右。
4.5cm:0.70元/斤左右。
4.0cm:0.60元/斤左右。
白蒜:
6.5cm:1.80元/斤左右。
6.0cm:1.50元/斤左右。
5.5cm:1.30元/斤左右。
5.0cm:0.90元/斤左右。
山東金鄉:
雜交蒜:
印尼標準:0.90-0.95元/斤。
大混級:1.15-1.30元/斤(6.0cm占30%以上)。
小混級:0.90-1.05元/斤(6.0cm占10%以上)。
混級主流成交價:0.95-1.05元/斤。
蒜米料:0.70-0.80元/斤。
5.0cm以下:0.65元/斤左右。
河南杞縣:
雜交蒜:
特大混級:1.00元/斤左右。
大混級:0.90元/斤左右。
中混級:0.80元/斤左右。
小混級:0.70元/斤左右。
脫水蒜原料:0.60元/斤左右。
蒜米料:0.60元/斤左右。
從這三個大蒜主產區的價格可以看出,新蒜收獲後一個月,平均價隻在1元左右。
大蒜從蒜農手中走出去時,價格更低。29號這天,在邳州碾莊一家大蒜加工點打工的蒜農老王告訴我,小販子到村裏收毛蒜(沒經加工的那種),一斤是四到六毛。交到鎮上,一斤賺一毛左右。兩天前最好的蒜到了鎮上才賣八毛,今天又掉了一毛錢。
我打電話問金鄉的權威人士,蒜價還有沒有可能漲上去,回答是:基本上沒有可能。我問為何跌價,回答是:因為去年價高,許多地方增加了種植麵積,而且單位產量也比往年增加。那場暴雨,對大蒜的產量沒有多少影響,有些蒜因為挖得晚,還會增產呢。
看來,老天下的這場雨,是幫不上忙了。全國的蒜農,一年來注定是白忙活,是血本無歸!
我在邳州采訪時,真切地感受到了蒜價大跌給農民帶來的沮喪情緒。
在碾莊鎮,我遇見一位來賣蒜的劉姓蒜農。他說他今年種了8畝,一畝地隻賣千把塊,隻夠蒜種錢。因為一畝地要用蒜種300斤,他去年買時,一斤3元多。
有一位在碾莊打工的蒜農,來自八義集鎮,叫劉立偉。他說,他種了7畝蒜,現在放在家裏還沒舍得賣。他給我算賬:一畝地雇人收種就花了一千來塊,按現在的價格,一畝地收的蒜也隻賣一千來塊錢,這就是說,種蒜收入隻夠人工費。去年他買蒜種花掉2500元;肥料和塑料薄膜花掉2800元。這兩項加起來5300元,就是他今年種蒜賠掉的數目。
我在宿羊山鎮何家村問一個正坐在家門口剝蒜的中年女人,今年收入怎麼樣,她說,賠慘了。她丈夫叫何青華,家有4畝地,每年都種蒜。收入最高的年份是2010年,賣了三萬多。去年賣到三塊多錢一斤,收入兩萬多。今年已經把一些最好的賣掉了,賣了三千塊錢,剩下的這些混級蒜,目前隻能賣八毛一斤,收入四、五千塊。總算起來,全部收入也就是七、八千塊。她說,她家的4畝蒜,如果賣到兩萬,還能賺一些,再少就賠。她有兩個孩子,一個上大學,一個上高中,今年種蒜賠了,連學費都交不起了,連買菜的錢也沒有了!
說到這裏,她連聲歎氣。
她家還不是最慘的,該村有一劉姓村民,也是種了4畝蒜,見今年行情太差,索性不剝皮,不分級,“攉架子”賣,隻賣得3000元。
6月底,在宿羊山鎮,大多數蒜農還是把蒜放在家裏等待觀望,賣出去的隻占20%。而在往年,這個時候已經出手一半。何家村的王先國,已經在本村開門市收購大蒜18年,他根據自己的經驗憂心忡忡地說:如果現在大夥都賣,價格可能還要漲一點;如果都不賣,等到8月份非賣不可的時候一齊擁到市場上,蒜價還會再跌。
一個月後的7月29日,《人民日報》報道:《山東金鄉蒜價跌至每斤1元 “蒜你狠”變“蒜你賤”》。
難以捉摸的“白老虎”
2010年6月,《中國企業家》記者黃秋麗發表了一篇文章,以大蒜的口吻寫“蒜你狠”與“蒜你賤”現象:
對於去年以來我的暴得大名,我看得很淡。我早就知道,在這樣的年代裏,以我的稟賦,出名隻是遲早的事情。
很多人叫我“白老虎”,從這個外號你就知道,我是個“吃人”的家夥。早在1988年市場經濟剛剛啟動時,就有人因為我而跳樓自殺。在此後的20多年裏,每當我的行情發生巨大的改變時,在我的主產地山東金鄉,都有人發瘋,有人自殺,還有很多人要靠安眠藥才能入睡。
……2010年4月中旬,我經曆了一次頗有些詭異的價格飆漲過程:從4月中旬的每斤4元漲到了5月初的每斤6元(注:此為批發價格,超市零售價格漲至每斤10元)。但隻維持了幾天,就調頭向下,幾天後價格又回到了3.8元左右。就在這一漲一跌之間,有許多買家被套牢,包括去年賺了錢的人。據說,這波行情中虧損的資金約5000萬。一位東北大姐感歎說,“心髒不好的人不能做大蒜(生意)。”這位大姐 2006年到金鄉做大蒜生意,2009年3月跌到每斤8分錢時,她幾乎崩潰。但她硬撐著沒有賣出,終於趕上了隨之而來的大牛市。她認識的一個福州姐們,聽見大蒜跌至8分的消息時,當場昏倒。因為她做大蒜的本錢,是把福州的房子向銀行抵押借來的。當她割肉斬倉、含著眼淚從金鄉離開時,除了銀行債務,她已經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