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英閉上眼睛，好似同意了。他撮起嘴唇，在她的耳根親一下。
車子到碼頭停下，沐仲下車，抱著天來直奔售票口，不料售票員指著江麵對他說，你沒看見？那是最後一班船。
沐仲如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他走出來，看見邊上停著一隻小船，就走上前問船主，能不能今晚送他過江去。船家隻顧自己收拾東西，說，他在水上三天了，回港來休息。你有什麼了不得的急事，明天清早就有輪渡。晚上風急，嬰兒要著風的。
沐仲隻得歎氣，同皇英商量了，回孫二嫂那邊住下，明天一大早走，不能誤事。重新坐上那輛三輪機動車，往回開。太陽落下了，西邊湧起一片血紅，又漸漸淡了，暮靄降落了，島落在一片藍灰色的煙霧之中，田裏還有零星的牛，投下孤獨的影子。路兩邊長著榆樹，一棵挨一棵，葉子大多脫落，隻剩粗壯的軀幹和生硬的枝丫。就要到孫二嫂家了，沐仲忽見一人在路邊走，從背後看他身軀高大，又被煙氣遮掩，好像神話中的人物，他埋著頭，兩手插在口袋裏，和他們同向而行。沐仲覺得他的背影有些熟，隱隱有不祥的預感。
車已經到那人的身旁了，皇英突然喊了一聲，那人回過頭來，沐仲看清那張臉了，是拔射。他心中一抖，禁不住把天來抱緊了。隻聽得皇英讓司機停車，車子停在拔射的身邊，他遲疑一下，爬上來了，在他們的對座坐下。沐仲大腦神經已經高度緊張，盯住拔射看，沒細聽皇英同他說了什麼，她似問他，你怎麼也上島上來了？他答道，我已經五年沒上島了，今天再不來，就不知什麼時候再會來。
沐仲的目光不時和拔射的碰上，有時避開，有時避不開了，就在各自目光中冷笑。
“聽說你也認識我們仙宮的西琦小姐，天下真是太小。”拔射的臉上有一種野獸似的表情。
“你能認識的，我就不能認識？這沒道理。”
“可能你不清楚，仙宮縱火，她是嫌疑犯中的一個。”
“如果真如你所說，那對她縱火的原因，我將非常感興趣。”
他們的對話就此中斷，車子在凹凸不平的路上搖晃，當車子停下，他們——下來時，拔射忽然湊近沐仲，低低地說：“你想知道我剛才一路上在想什麼嗎？”
沐仲似有興趣：“如果可以相告，我願意聽一聽。”
他一字一句說：“我一直在想五月，每一個情景都浮在我的眼前，就跟昨天發生的一樣。我在想，是不是又到了另一個五月？”說完他就走了，頭也不回走過孫二嫂的房子，走進鎮子裏去。
拔射遇見第一家旅店就走了進去，要了一間單人房，他高大的身子倒進了床，聽見自己粗粗的呼吸。從今天早晨開始，他忽然非常想見皇英，想到發瘋的地步。在電話中聽她說要走，他就知道她要上島，竟然也鬼使神差地趕來了。我來幹什麼，幹什麼呢？他一再問自己，卻不得答案。他從床上爬起，天暗下來，黃昏來臨了，煙藍色的暮靄漫過窗欞，彌漫了他住的小房間，他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驚恐和煩躁。
夢中的白樓和精魂童子仿佛在等著他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打開門，衝了出去，街上也是昏蒙蒙的，一階階台級不甚分明，他跌跌撞撞往前走。
沐仲隨著皇英一起進屋，孫二嫂見了，忙上來接，說，我說還是明天走，來得及。又衝出藕粉。沐仲坐下，把孩子放在床上，把過他小便，吃了幾勺藕粉，自己也喝過水，又覺不放心，再把天來抱在懷裏。他內心的不安越來越強烈，拔射果然出現了，神色特別可疑，他為什麼要提到五月的事情，還把牙關咬緊？他從藍灰的暮靄中突然出現，好似一頭沒有理性的野獸。
沐仲拿定主意了，從現在開始他一刻也不離開他的兒子，徹夜都不離開，到明天清晨上船也就十一個小時，隻要他躲過這十一個小時，就能躲過拔射，躲過厄運，躲過汪老頭！
吃了晚飯，沐仲執意要帶兒子睡，皇英拗不過，隻得由他。於是他帶著天來睡大床，孫二嫂搬進一張折疊鋼絲床，放在另一麵牆邊，由皇英睡。沐仲睡外邊，天來睡裏邊，兒子已經知曉人意了，沐仲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移，他黑亮的眼睛就隨著轉。沐仲情不自禁地一次一次親吻他。兒子睡著了，皇英講了一會兒話，也不作聲了，沐仲卻不敢睡，心想，拔射來幹什麼，他來島上不會沒有目的。他不睡了，就是一夜不合眼，也要保證兒子不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