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尖尖地好似一條船,慢慢搖進雲裏,又慢慢搖出來,隱隱聽見江水的濤聲,還夾雜著另一種聲音,大概是樹葉的磨擦。他探頭看窗外,黑黝黝的一片,像一個深邃無底的原始森林,突然閃出亮光,這是野獸窺視屋內的眼睛,他要警惕,不能有一絲大意。他的眼皮有些沉了,幾次粘在一起,上午講課,下午一陣猛趕,現在覺出累了。他強打起精神,但是到子夜,他人睡了。
皇英也是好一會兒沒睡著,她靜靜躺著,想今天的事情,拔射真是趕來了,顯然他從電話中得知她今天離開,猜出她是要到島上,隨即就趕來了。此刻他又在鎮上誰家借宿呢?她似乎曉得他要來幹什麼,然而要讓她用明白的語言講出來,卻又講不清了。她隱隱感到會有一場衝突,當太陽再一次升起的時候,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完好無損的嗎?
江濤聲一陣起一陣伏,仿佛一支搖籃催眠曲。她不知什麼時候入睡了。等她醒過來,可能已是後半夜。她聽到屋內有響聲,窸窸窣窣,不由探頭看,她驚奇地發現大床上在動,一個人起來了,從椅背上拿過衣服,站起來穿上,她揉一下眼看,不是別人,是沐仲,他起床幹什麼?她不敢出聲,盯住了看。看著沐仲一件一件穿好衣服,又俯下身去,重新直起來,她險些叫出聲來,他抱起了天來,兒子一定在睡夢中,一點動靜都沒有。然後他朝門口走去,一手抱孩子,一手打開門,旋即消失在屋外。皇英吃驚不小,他到哪裏去?是想趁她不注意偷偷溜走嗎?或者他要去幹不利拔射的勾當,可是為什麼要在黑夜中抱著孩子呢?她一躍身跳起,飛快地穿了衣服,趿上鞋,跑到屋外,一看,一路上幾扇門都洞開著,她穿過通道,到了院門外。不由打一個冷戰,夜間氣溫很低。她的眼睛一下不適應外邊的夜天,耳邊聽到一陣淅淅聲,突有奇異的感覺,仿佛四周的黑暗凝滯成直立的石壁,向她擠壓過來,一顆一顆冰冷的水滴從石壁上墜落下來,滲進地裏,滲進她的骨髓。好一會兒,她的眼睛才看清。她看見不遠處有一個物體在動,連忙奔過去,近了,她看出了,就是沐仲,他縮著頸子,把天來緊緊地抱在懷中,不停朝前走。
她在後邊跟著,緊緊盯住他,一點不放鬆。她似乎聽到背後有動靜,她回過頭,卻什麼也沒看見。她發現有些不對,他怎麼不走直線,彎彎曲曲,像是在地上畫一條鬼弧,他的如甕一般的腦袋也略略昂起,仿佛要看前程的星光,但又不昂得太高,成三十度角,與此同時,她聽見了夢一般飄來的歌聲。
皇英恍悟了,他是在夢遊!多少日子沒有了,現在又出現了。沐仲曾經企盼了那麼多日子,甚至以為自己已經失去夢遊的功能,今天居然重新出現了!在這麼一個時刻出現,對沐仲,對皇英,對天來,對他們的高等學府來說,這是福還是禍?她又聽到身後的動靜,再次回頭看,還是什麼都沒發現。
到放生橋了,她看見他弓起身子,一步一步朝橋上走,星光依稀披在他的後背。河中明明滅滅的,暗藏著許多讀不懂的內容。她忽然想起橋上斷落的一邊,心中著急,但知道夢遊的人斷然不能驚醒,她急忙追上橋,看見他已經到了橋的中段,還是曲曲彎彎走,她正在想怎麼阻止他,他卻在她的視線中消失了,緊接著,最多是半秒鍾,她聽見了一聲沉重的墜水聲響。
她的腦中出現了空白,倏地就清醒了,她發瘋一樣向前跑去,跑到橋的斷裂處,看見了底下漂忽的鬼影憧憧的水。她的身子軟了,向下倒去,恰有一雙有力的胳膊從後麵扶住了她,她倒進那人的懷中,他是拔射。
夜行的人救起了沐仲和他的兒子,沐仲沒有生命危險,而天來的腦袋卻砸在橋下的石塊上,又掉進水中,死了。
七天後,拆遷的步伐到這裏了,皇英一件陶泥雕塑都沒拿,她親手砸毀了第一件,就是《走失了的父親》。接著,巨大的推土機隆隆地向那一排密密麻麻的泥塑開去,不出半個小時,都化作了齏粉。就這時,桑一鳴派來搬運的人趕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