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52章
那天喬小草被強行平倉時,我已經離開了,學校教學大檢查,我一定要到場。等檢查結束我去找她,哪兒都沒有她人影,打手機也說關機了。我急急忙忙趕到證券公司。那裏早已下班,一個報單小姐卻沒有走,她向我透露了真情,說根據賬麵看,喬小草已經被打穿了。
這是一個塌天的消息,但我依然鎮靜,仿佛早知道它要來的,隻是時間問題。這樣也好,我們徹底幹淨,徹底舒服了。現在首要的事,還是找小草。我又撥了好幾個電話,撥到她家中,她的爸爸聽我聲音不對,問找她有什麼事,我忙說沒有事,就手掛掉。再打她的手機,還是不通。我無奈地扔下話筒。就在我走出證券公司大廳時,忽然瞥見一個人影,在拐角處一閃不見了,我已經看清了,追上去,在過道裏截住他,是俏哥兒。
“你好自在啊,真聰明,你讓小草把自己的倉位打穿,還不見了人影。”我臉上肯定凶狠,俏哥兒一步步後退,他的嘴唇抖著,臉上沒有血色:“這同我沒有關係,我隻是提供一些參考意見,作決定的是她自己。”
“你還要狡辯,你這個可惡的鬼,我早應該讓你死,讓你在船上被人踩成一具爛屍!”沒等他再辯解,我已經撲了上去,我手腳齊用,又打又撕又踢。過道上空蕩蕩,沒有人來拉架。我心裏惡聲說,為了船上的後悔,為了我們的可怕的透支損失,為了海灘邊他對小草的勾引。我心裏很清楚,他不是我的對手,所以勇猛無比。俏哥兒是一個識時務的家夥,他基本沒有還手,起先不停地狡辯、哀求,後來幹脆躺在地上,由著我出氣。這一招還是起作用,我再打他就無聊了。
我收住架勢,罵罵咧咧,走了。
到第二天,還是不見小草,我心裏真的慌了,不要她想不開了,要不要報警?
就從這一刻開始,喬小草覺得身子突然變輕了,她像一件衣服一樣在大街上飄蕩,滿街的行人看不見她,她也看不見行人。馬路邊的攤子上在賣各種各樣的證券報和股票資料,她的眼光飄過了,沒有一點停留。股票?和她還有關係嗎?或者說曾經有過關係嗎?她模模糊糊,記憶不清了。她輕輕地飄動,徑直穿過馬路,數不清的汽車一起按響喇叭,這裏沒有斑馬線,可是她飄過去了,她在小轎車和大汽車中間飄過,她嫋嫋婷婷,幽幽忽忽,同汽車的尾氣一樣。
有一個姓沈的小老師嗎?那好像是很遠的事了。我純粹是出於好奇,怎麼會天天記他的日記?我是看他傻,看他好玩。可是,我們居然一起溜進稻田裏去了,這真是個意外,不,我應該想到,我的骨髓中潛藏著祖太爺的詭譎莫測的幽靈。最後的稻田,最後的稻田!這是小沈老師的語氣,帶著莫大的惋惜和悲哀,我不免覺得好笑。事情全出在俏哥兒,是他慫恿我透支,這個可惡的異鄉小鬼,一心想在都市中揚眉吐氣。不過,全要怪他也是沒有道理,我早說過了,我的骨髓裏潛藏著祖太爺的魂,我總是要投機賭博,總是要幹冒險瘋狂的事情。
天暗下來了,都市裏突然亮出無數的彩燈,眼前是亮燦燦的一片,大樓、牆壁、汽車、天橋、地下通道,所有的地方都放出刺目的光亮,就同孔雀爭著開屏,炫耀自己一樣,絕對是一個怪世界。她在怪世界中走,覺得累了,找了一個小旅館住下,居然睡得不錯,一覺到天亮。
她重新在街上走,兩眼茫然,忽然發現自己活下去已經沒有意義,她輸了,輸得這麼慘,祖太爺的遺願看來無法在她的身上實現,隻有再等,等下一個,等下一代。她去死,沒有一點牽掛,誰都不會覺得非要她不可,可能就是那個小老師,淌幾行淒楚的淚,事後呢,每年到她祭日,他浪漫情發,回憶過去日子,心中難過一下,也就完了。這很好,小草別的都不要。
她已經走到都市的西區了,這原來是都市上等人比較集中的區域,喬小草很早就知道,她小時隨大人來過,見到一棟非常漂亮的房子,她在裏麵捉迷藏,這印象一直嵌在她的記憶中。她到西區來找場所,倒是很不錯的。她走進一條路,兩邊都有高聳的大廈,全是近兩年建的,她沒有朝它們多看,再往前走。忽然她眼睛亮了,她看見一幢十分美麗奇妙的房子,房子坐落在彩色的圍牆之中,而圍牆是圓形的,房子的周圍都是草木花卉,可以說是植物簇擁了它。吸引小草的首先是窗戶,一共有二十多扇,它們都是拱形的,切割成許多小塊,每一塊的顏色都不同,五彩繽紛,就像小時候窺視的萬花筒。屋頂的坡度很大,是淺棕色的,像森林中樹皮的顏色。有一個尖頂,直直地刺向空中,非常地刺激,仿佛是王子的一柄寶劍。尖頂的後方是一個大曬台,她站在這個角度,看見方方的白石圍欄,它像一隻方舟,高高昂起,憑空地要向空中開航。
啊,這真是一個美麗的地方!她看了好一會兒,有些陶醉了,如果能在這個地方了結,也不是一件壞事情。她找到大門,徑立走進去,門衛老張在看報,沒有留意,等他看到,隻見一個背影,他想可能是下麵來聯係工作的女孩吧,沒有叫住她。這時已經是黃昏了。
足足有半個月的醞釀,修謨到今天還在猶豫,但不能再拖延了,他要讓意誌來命令理智,讓下意識來指揮意識。看表已經六點,下班時間到了,辦公室裏的人開始陸續離開,他知道今天賈發不會馬上走,他要等一個北京的長途,原來的第一書記要同他通話,對他來說,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電話,他在辦公室中焦急地等。
是時候了。修謨出了門,走上樓梯,梯子打著旋,他上了二樓,繼續往上走,上到三樓,一轉就到了曬台。他拔開銷子,又有些生鏽了,門剛開,一股風撞進來,他的頭發全朝後飄去。他不避開,走入曬台,曬台上空落落的,什麼都沒有。他佇立在中央好一會兒,想起過去和尹咪在這個地方上演的一幕幕,心中慷慨激昂。可愛的小白鴿,你現在大洋彼岸一切都好嗎?有人陪伴你,還是你依然孤單一人?你一定不會想到,我就將淪為一個殺人犯,我的雙手將沾上一個敵人的血,你相信嗎?一向文質彬彬、瀟灑自如的修謨將變成一個猙獰的凶手,天下人有多少能相信啊?可是我沒有別的選擇,是賈發把我逼上絕路,毀了我的詩,毀了我的愛情,毀了我的前程,當然還有別人,但我現在隻把他一人當作代表。我什麼都毀了,我能讓他什麼都得到嗎?我沒有選擇了,我的理智的汁水已經被覆仇的火焰烤幹。尹咪,你聽我的消息吧,不!什麼都不要聽,這段時間,可能是三個月,也可能是半年、一年,什麼家鄉的新聞你都不要聽,也不要向童話宮殿中的任何人打聽,我怕嚇著了你。等到灰飛煙滅,等到槍決我的子彈徹底冷卻,你才得知我的消息,這可能會容易接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