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襲來,他打一個抖索。然而,他又想,可能尹咪早就對我失望,槍決我的槍響不能驚動她,這也沒有什麼,我祝願她在地球那半邊一切都好。
他活動了,朝前走幾步,賈發的辦公室就在前邊,離他不到五米,窗簾拉著,屋裏已經亮燈,他的影子投在窗簾上。修謨看見他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一會坐在沙發上,一會又站起,十分不安靜,難道他有預感?當然修謨沒有忘記他在等北京的電話。
我要動手了?他手上拎著一個方包,把包放地上,從裏邊拿出一把刀,一條鋼絲,一包毒藥,他像擺地攤一樣,把這些東西一件件擺在地上,慢慢地欣賞。直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想好用哪一種方式。可以用刀,這最幹脆,最刺激,出其不意地襲擊,立馬解決問題,但是他要出血,肮髒的血像噴泉一樣濺到我的臉上、脖子上和身上各個地方,這就不好。用鋼絲吧,我緊緊勒住他,翻身背在後背上,或者再掛在一個高的地方,像電影中看到的一樣,修謨比他壯,要幹絕命的,賈發肯定是一個膿包,修謨有把握。但是他的舌頭會伸出口來,拖得很長,這模樣就惡心了。那麼用毒藥呢,當然也不錯,就要使計謀讓他吃下去,那要繞好些個彎子,怎麼覺得似是女人的專利?
修謨比較了好一會兒,還沒拿定主意,他對自己說,都帶著,到他屋門前再說。他把三件重新放進方包中,剛打算出曬台,卻見一個人飄悠悠地進來,他心一驚,閃在一邊。那人走上曬台,直接走到石欄邊上,朝下麵看。修謨看清了,那是一個女孩,梳著馬鬢一樣的長發,從側麵看,她的麵部曲線凹凸分明,輪廓很不錯。曬台上已經暗淡,那女孩沒有看見修謨,顯然她還沉醉在自己的意境中。修謨從來沒見過她,就是說她不是童話宮殿中的人,那她上曬台來幹什麼呢?
女孩往外看了好一會兒,先朝南的方向,再朝西的方向,凝視著遠遠近近的景象。他不明白她要看什麼,是從這裏暗的地方窺視都市夜景,還是張望比這裏更暗的地方。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她的馬鬢形頭發全散了,披落下來,蓋住了她的臉龐。她從胸口拿出一個圓盤,發著暗淡的光澤,修謨弄不清是什麼東西,她雙手捧起它,仿佛捧著一個聖物,高高捧過頭頂,在空中停了好久,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意境中,沒注意到有一個人就在咫尺之內。接下修謨吃一驚,她劈了一摔下,清脆一聲響,碎了,仿佛是瓷器的。她怔怔地看著地下,又緩緩跪下去,似在把地上的碎片收攏起來。
修謨有點摸不著頭腦,他被吸引住了,想起即將采取的行動,對自己說,等一下,再看看。他見她猛然站起來,向前衝過去,她的手撐住石欄,抬起腿,身子一聳,已經站在石欄上了。修謨恍然大悟,她是要找死神,是要到這個童話宮殿來完成壯舉,他剛才看的一幕就是她在人世的最後儀式。他不能無動於衷,眼睜睜看著一個年輕的女孩去找死神,他應該阻止這愚蠢的行為。於是修謨悄悄跑出。女孩登上後有片刻的遲延,如果她一登上台階就直接聳身,那修謨隻能空手而歸。就在這一刻,他抱住了她的腰,她驀地一抖,尖叫道:“你要幹什麼?你是誰?”隨即亂掙亂動,要把他推開。
修謨受她喝問,就有些發怔,發虛,手也鬆了。就這時女孩往前一竄,她的頭發已經在高空中飄舞了,她的雙腳已經脫開石欄了。他醒了,從彷徨和猶豫中醒了,這個過程可能隻有百分之一秒,但卻是一個無比寶貴的時刻。他猛地勒住她,箍緊了他的雙手,幸好!她還在他的兩手合圍之中,他往後猛退,收腳不住,抱著她一起倒在曬台的地麵上。
女孩好長時間沒發聲音,緩緩抬起頭,用針錐似的目光盯住他,聲音發啞:“你為什麼要救我?”
他咽動喉嚨,沒有回答。真的,他為什麼要救她呢?
她用嘶啞的聲音再問了一遍。
“因為……因為我馬上要去殺人。”
這個回答出乎女孩的意料,她疑惑地看著他:“你馬上要去殺人,就要救人?”
修謨苦笑一下,是的,這回答太離奇了,邏輯都不通,肯定沒法讓她相信。可是他找得出別的理由嗎?他說:“你坐好,我們好好說話。”
女孩居然聽從他的話,就地坐下,他也席地而坐,畢竟不放心,手放在她的背上,隨時準備再次阻止她。“你要殺人,就要阻住別人去自殺?”她還是用這個問題來難他。
“怎麼說呢……這樣的,你知道……是這樣,一個人蓄意去殺人決不容易,需要許多動機在那裏積累,又要經過許多的辛苦培育,怎麼說呢,打個比方,就像做酒,先要精選原料,然後經過一個多月發酵,再要燒頭遍二遍,手續很繁,接著是過濾,勾兌,品純度,最後封好瓶子了,還要在地窖裏放很長時間,時間越長越醇烈。五年十年都算短,五十年更好。你明白了嗎?殺人的念頭也是這麼產生的。你想,殺一個人這麼難,你就輕輕易易自己去死,這不是太便宜想要你死的人了?”
“真這麼難?可是我,我決定死很快,隻有兩天,不,可能隻有一個下午,一個小時。你說的有些道理,我太便宜人家了。”女孩在想他提的問題了。
“我不想問你自殺的原因,我隻是說,你在決定自殺之前,應該想得周到一些。你是多麼年輕,除了你自己之外,還沒有別的人,或者別的原因能讓你死,這太可惜了!”
“這倒是真的。那麼,你為什麼要殺人呢?不,我也不應該問你,這是對等的。我隻是覺得你不像殺人的人,你文質彬彬,眼神很溫愛,殺人的人不是這樣。”
“那你覺得殺人的人應該怎麼樣的?”
“應該是凶神惡煞,眼睛同豺狼一樣,我說不清,反正和你現在不一樣。”
他輕輕地歎一口氣:“也許你說對了。可是生活很古怪,不可能的事有時就是最可能的。”
“太對了,有時覺得最有把握的事,突然就塌掉了。”女孩很有感觸地說,好似憶起無限的痛楚。
他站了起來,牽著她的手,把她也拉了起來,此時他們兩個心中的暴戾情緒已經消解了許多。他拉著她走到石欄邊上,向外麵的天宇看去。天空黑亮亮的,下麵城市的璀璨燈火映上來,天上便有搖曳的紅光。“那個是什麼?”女孩指著遠處的一顆紅星,他說:“那是雄偉的友誼大廈。”她又指著一片鬱鬱蔥蔥的地方問他,他說那裏有一片銀杏古樹,有的樹已有三百五十多歲,十分珍貴,為了不破壞它們,地鐵在這裏改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