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轉一個方向朝東邊看,從這裏看都市她覺得很新鮮。“你在這裏上班?那你經常上來看嗎?”
他說:“有段時間,我天天上曬台來,後來就上來少了。”她急切地問:“早晨從這裏看出去是怎麼樣的,就是太陽將升起的時候……”
他微閉眼睛,邊想邊對她說,那時東方是朦朦朧朧的,顯出微微曙光,而童話宮殿的尖頂也似乎有些亮光,生命的種了一顯露了,仿佛一首偉大的交響曲開始演奏了,這是一個詢問式的主導動機。開始有人走動,可能是晨練的老人,你隻聽到他們的腳步聲,不一定看見他們人影。他們隱在晨霧裏,就同星星藏在雲彩中一樣,傳來乒乓的瓶響,那是送牛奶的人發出來的,你還可以聽見菜場的噪聲,聽見啟開窗戶的聲音,都市裏沒有公雞,這就是報曉的公雞。隨即太陽出來了,街道上屋簷上天橋上水橋上到處流溢著金光,長號吹響了,大提琴、低音提琴八度強奏,一扇扇門打開了,一個孩子蹦出來,接著又一個,再一個,數不清的孩子都出門了,他們背著書包一蹦一跳上學去,還唱著歌。上班的人擠滿一輛又一輛公共汽車,馬路上出現無數輛自行車,像是最大的魚汛來到。而交警是一個年輕秀氣的姑娘,昨大她還有些羞澀,今天她已經老練地用指揮棒做出手勢。交響曲的主部主題朝氣蓬勃地出現了。馬路兩旁的梧桐樹一起搖晃葉片,似萬千張大篩子,一起篩選著陽光。江水好像一條發光的龍,從都市的腹地遊過。童話宮殿的尖頂在陽光中通體透亮,它脫開樓房,高高升起,在空中無所依托地飛翔。
女孩朝外看,現在是夜景,她好似已經看見修謨講的景象,但不很相信,說:“尖頂會脫開飛翔,有這事?以後我挑個清早來,到上麵來看,是不是同你講的一樣。”
他說:“好啊,歡迎,我前一天同看門的老張說好,天不亮就開門,放你進來。”他回頭看,賈發屋中的燈還亮著,窗簾布上還映出他來回走的影子,他絲毫沒察覺死神和他擦肩而過。然而,修謨已經打消念頭,如果不是手中還拎著那隻藏有各種凶器的方包,他或許會問:我真的想過殺人?
風大了,寒氣也重了。修謨說,我們下去吧。他拉著女孩的手,引著她下樓梯,沒有燈,他不停叮囑她走好,這裏拐彎,不要摔著,還說童話宮殿的結構就是有趣。到下麵有燈光,他放開她手,一直把她送到大門口,對她說:“歡迎你下次再來。”
她說:“當然要再來,我要看你講的晨景。”她招手要走了。他忽然想起:“你叫什麼名字?”
“喬小草,你呢?”
“修謨。”
“修謨?這名字蠻好玩的。”
修謨送走女孩,剛要返回,老張叫住他,說有他一封海外的掛號信,剛剛送到。他簽過名,從老張手中接了信,一看信封,他的呼吸立即急促起來,那雋秀的字跡他太熟悉了,是尹咪的啊。她還掛記他呀,她出去一年多了,這是她的第一封信啊。
他沒有立即拆,緊緊地壓在胸口,快步跑進辦公室,關緊門,拉亮燈。他從抽屜裏拿出剪刀,小心地剪開信封,抽出信紙。她在信中寫道,她出了國門,立時有一種全新的感覺,這個世界真大,太應該出來看一看。她在外麵不錯,姑媽幫了她許多,但也有不如意之處。別的都能忍受,唯一不能忍受的是,這裏畢竟不是我們的故土,我們是外來人,總有孤獨清冷之感。
走的時候非常恨他,可是遠離了,她忽然有了許多對他的理解。因為換一個環境考慮問題,角度和結論都不一樣。她發現了,他還活在她的內心中,沒有被剜去啊。現在她想對他說的是,她願意幫他到國外來看看,來學習一段時間。這非常重要,一個人應該開眼界,應該學習先進的東西。至於學成以後,他如何安排是他自己的事情。
她已經同姑媽說了,雖說姑媽隻見過他一次,對他的印象不錯,她同意了,並著手替他辦理了。她熱忱地希望他能來,到大洋彼岸來看一看,學習一段時間。請他把想法立即告訴她。
修謨的眼淚簌簌落下,滴在信紙上,是她,還是她,在這個關鍵時刻,再次給了他一條路。她是他的幸運女神。可他當時是怎麼對待她的呀?他心中愧悔難當。他隻有走了,他度過十多年青春的童話宮殿,Bye-bye!他想馬上給她寫回信,攤開紙,激動萬分地寫下:親愛的小咪。字跡又大又粗。接下寫了他悔恨無比的話,同時腦子中出現他和她做愛,得了她的處女寶的場麵,心中不禁想,虧得我們還有這一段,要不就不會有今天的好事,尹咪還是一個東方女孩子呀。
寫得人神,有人敲門,敲了好幾下,他才聽見,忙把信紙塞進抽屜裏,走過去開門,敲門的是賈發。
“你還在工作,還沒下班呀。”他微笑著說,走了進來。
修謨看一眼放在牆角的方包,剛才他急著看信,沒來得及把包藏好。這就是險些成為我凶殺的對象嗎?“我不是在工作,不過做些私事。”
賈發沒有理會,看著屋裏的擺設,說:“我在這屋裏度過好多年,我們是同事,在一起合作,有十多年吧。”
修謨笑出一聲,沒有說話。
“當然矛盾是難免的,牙齒還要咬著舌頭嘛。說實話,我也有不少毛病,比方說,有時不注意同事的情緒,這你清楚,好了,不說了。對你說一句心裏話,沒有安排好你,我知道委屈你了,現在你我歲數都不小了,你在這裏作了十多年的貢獻,組織上不能不負責。有一個轉業的名額,我們爭取了一下,去向很不錯,是到市下屬的一家外貿公司當副總經理,副處級別,雖說是平級調動,但這個位置許多人都搶著去,爭取來非常不容易。”
“謝謝你的好心。我在這裏沒受委屈,你放心好了。”他心中說,晚了,我不需要了,你留著另作人情吧。但是不到最後一刻,他不會流露出一點來,他要等到肯定出國才告訴他,他不領他的情。不過,修謨心中也有些奇怪,他怎麼今天突然對我開恩?
“好吧,我走了,不打擾你。”賈發走出屋子,隨手拉上門。他步子十分輕快,心中美滋滋的。修謨當然不知道,他剛才等來了北京的電話,原來的第一書記提前告訴他,他“代”書記的代字很快就要拿掉,他將成為童話宮殿的名副其實的最高長官。
一輛黑色紅旗轎車無聲地停在他麵前,司機把門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