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篇 殊途同歸(2 / 3)

(之四)

奇特的遺書

L市郊有雞毛店名“吉安旅舍”,90年初夏某日,旅舍服務員因9號房住客一晝夜未露麵且敲門不應,報告經理後撬門入內,才發現房客已死。死者尚年少,肘窩下插注射器,臂膀針孔連片,無疑為毒品過量造成之死亡。

“這種方式死亡的吸毒者我們見得多了,”緝毒隊長申梅說,“並不感到特別,但是在檢查死者遺物時發現了一份很特別的遺書―明確的說,是死者董穎寫在一本名叫《我·十三歲·妓女·吸毒者》中的一些句子,請等一等―”申隊長打開檔案櫃,取出一份卷宗遞給我。

我飛快地將那份業已抄錄在公文紙上,標有若幹書頁行目號碼的“遺書”瀏覽一遍,頓時興奮起來―一任何采訪者得到這樣一份材料都不會無動於衷的。忙問申隊長允許抄錄否,她同意將“遺書”借出24小時,抄錄或複印自便。

複印後找來了《我·十三歲·妓女·吸毒者》。此書是西德兩名青年問題記者根據吸毒少女克麗斯蒂娜的口述整理而成,出版後反響強烈,所揭露的社會問題引起公眾高度關注。

下文即經過文字整理的董穎的遺書。黑體字為《我·十三歲·妓女·吸毒者》書中原句。

本書與其說是在寫克麗斯蒂娜,不如說是在寫我,書中許多地方就如同是我自己,書中人所想所做、所聽到的所看到的,無不和我一模一樣。這書寫得很好,天真活潑的小女孩如何吸上了毒逐漸變成罪犯……我用筆勾劃了書中的句子,算是離開這個世界以前為自己寫一份吸毒者自傳吧!

1989年8月,那時我不知道白麵兒到底是什麼東西,隻知道這是一種被嚴格禁止的毒品。

不久的一天黃昏,阿明阿根他們把煙點燃,然後輪著抽起來,每個人一口,他們把藥麵摻在煙絲裏麵,我抽了一口,我等待著身上能有什麼感覺。我心裏想,這回你可吸毒了,一定會有不尋常的感覺,我開始感到頭昏,心翻,想睡覺,後來我昏昏沉沉的睡了,我仿佛覺得自己被裝進一個雄頭盒裏飄飄然的。中午我醒過來,覺得渾身不舒服。我真想找個人訴說自己的遭遇。

從第一次吸毒後,我經常吸毒了。10月份我和阿根、子弟、老七幾個人在大塘巷賣表,所謂“賣表”,就是從批發市場搞來些“地球王”,幾個人打聯手賣掉。五十多元批發來,兩百多元賣出去。少時一天賺五十幾元,多時百多元。要是被抓到,就收走我們的錢或者罰款。

我完全憑意氣打發日子。我對明天從來沒有什麼打算,沒有什麼雄心壯誌,我能有什麼雄心壯誌?我們從不談前途問題。

我吸毒一直吸到1990年三月份,好像沒有多大的舒服了,而且吸多少都沒有感覺,我想應該試一試打針了。雖然打定主意,怎麼也沒有勇氣把針插進自己的血管。

四月份,大塘巷開始了管理和取締,在這裏苦(掙)錢越來越難,為了省錢就該注射,想到注射我還是怕。我聽說過許多人第一次打針就送了命,我怕掌握不好藥量自己打死自己。

不久的一天遇到阿根,他說打針省錢又舒服,他來給我打。我伸出手膀給他,忽然又怕,又縮回來。阿根說不要怕,你的血管很好紮(針),他回了一點血在針管裏,就把針管裏的毒品都推進了我的靜脈。

我果然立刻就有猶如離弦之箭的感覺,緊接著就是雲裏霧裏,我勉強知道周圍發生的事,我什麼都不想,隻是口渴。

注射很過癮。在大塘苦錢也維持得住。新碰到的海狗、店老五他們也吸毒,我們處成了朋友。我的毒癮.沒有他們大,一兩天沒有海洛因也頂得下去,我就以為自己和其他人不同,跟那些墮落到底的吸毒者不同,我想什麼時候戒毒都可以。

我還認識了其他幾個小夥子,他們是不擇手段的吸毒者,海狗對我說他們是他的朋友,又讓我提防他們。他們總是身無分文、又不顧一切地尋找可以注射的毒品,從來不能在他們麵前露出錢或海洛因,否則就有遭暗算的危險,他們之間也互相詐騙。

五月到了。我感到冷。我感到冷,以前從來不知道冷。我意識到這是身體發出的替告。有天醒來,我的嘴裏滿是唾沫。我咽下去,口水馬上又湧出來。口水不斷湧,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口水突然消失了,我的嘴裏又幹又苦。我冷得發抖,一分鍾後又熱得要命,我大汗淋淋。犯癮了,我對自己說:“你也到了這種地步……”我見過許多犯癮的吸毒者,他們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非常脆弱。一個吸毒者一犯癮,就完全垮了,他知道自己是一個精神和體力上都癱軟的人,支撐門麵的一切都垮掉了。我心想,現在輪到你吃苦,你犯癮了。他們將會看到你變癱,變得愚盆可笑。可是你早已知道這一切,不是嗎?真奇怪,你以前卻從未想到這一切。我一直在低聲自語,趕快停下來!你隻是遭受了初次犯癮的一點痛苦,可是你要下決心幫自己渡過難關。你就打最後一針,明天結束這一切,我感到自己極其渴望打一針,隻打一針,我下定了決心。甚至發了許多誓……

過了兩天,我意識到我是斷不掉的,因為這兩天除了全身的疼痛隻有一個念頭:打一針。我就到紅雲飯店找子弟借了一包,在紅雲公共廁所裏,給自己打了一針。斷不掉了,我不敢往底下想,過一天算一天。每天九點來鍾我到街上去苦錢,中午去紅雲打電子遊戲,晚上回家,家裏的人對我不聞不問,我跟家裏的關係就是一張睡覺的床,我坐在床上一個人呆呆的想一些無聊的事直到想完,然後打一針就睡。

我跟子弟總在一起,不管怎麼說我兩個是聯手。子弟又一次被治安隊小徐抓去打了一頓,放出來的時候嘴裏都是血。我怕見到小徐,大塘巷的人個個怕他,一見他來了,我們幾個連表也不敢賣。子弟跟我打聯手時間最長,我們兩個經常為海洛因吵架,我們生活在為海洛因的奔忙中,為了錢和海洛因每天都在搏鬥―這一切把我們的神經搞得緊張到快繃斷了。有一天我和子弟苦到不少錢就到館子裏吃飯,叫了許多菜,吃了兩口再也吃不進去,我和他都覺得精疲力盡,我知道就要犯毒癮了。我們都朝廁所跑去,我們隻有一個注射器,我說我先打,子弟發脾氣了:“為什麼總是你先打?今天我先打―因為這是我的海洛因!”這下我氣壞了。的確,子弟總是經常比我的海洛因多。我對他說:“你別誇口,你打針占時間太長!”這是真的,他打針少說也要用半個小時,他的靜脈看不見.那天終歸是我直了,我注射隻用了兩分鍾,一針就紮準了,這一針打得很可怕,我的血液沸騰了。我感到熱,熱得像被丟進了火爐。子弟開始注射,他把血弄得到處都是,還是沒找到靜脈.最後我幫他注射,這樣總算打完了針。

六月份的一個星期天,我發現自己已經不認識鏡子裏的我了。這副麵孔不是我的,這副皮包骨頭的身架也不是我的。我的身體變得麻木,生病時都沒有反應。海洛因把身體弄得不知道餓,不知道溫暖,不知道發燒。隻是犯癮時,身體才有感覺。

我站在鏡子前,準備注射,我極其渴望打一針。我把針紮進靜脈,我開始喘氣,血立刻湧上來……針頭被堵住了,這是最糟糕的,因為如果血凝在針管裏就毫無辦法,隻能扔掉海洛因。我使勁推針管讓裏頭的髒東西流過去,我的辦法還好,針頭又能用了。我皿新把針紮進靜脈……這時我媽忽然來了,她大叫:“開門,讓我進來,為什麼關門?”我慌慌張張擦掉血跡,我一開門我媽就進來,看見沒有擦淨的血跡她大叫:“你吸毒!?”她撲向我,抓住我的胳膊,我也不反抗。我媽已經看貝,了我手臂上的針眼,又從枕頭底下搜出了海洛因和注射器。我不否認。我泄了氣,盡管我剛打了很可怕的一針……我媽什麼也沒說,渾身發抖地走出房間,一會兒我爸和她來了,我爸把我痛罵一頓,說我丟他的臉,他也是渾身的發抖。我媽的狀態極其悲慘,臉發青,好像隨時會昏過去。這件事情已經持續了多半年而他.們卻一無所知,這對他們是沉重的一擊。他們的悲傷樣子使我有些內疚。我媽已經稍微平靜了一點,她問:“你不能抵製那玩憊嗎?你不願意戒毒嗎?”我回答她,我實在想擺脫那個肮髒的玩藝兒。

第二天我買了安定,又打了“最後一針”,我下決心這是最後一針。晚上我吃了一大把安定,可是怎麼也睦不著,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我想我就要死了,一直到清晨四點才迷迷糊糊入眠。

總算熬到了第二天中午,我對自己很滿意,我要勇敢的挺住……下午我又犯液了,難忍難熬。我大把地吞咽著藥片,但無濟於事。我的腿突然不聽使喚,腿彎旅得像灌了鉛。我躺在地上想活動眼,但我的眼不聽使喚,隻一個勁的抽筋,我出了一身冷汗,眼睛裏都是汗水。我很冷,直發抖,這個該死的汗出得要命,大概是我身體的各部分都在往外冒毒,我簡直像經曆了一場驅魔法…我的嘴和嗓子幹得要命,可嘴裏又滿是口水,吞也吞不下去。我光咳嗽。我又嘔吐了,吐出一種白色沫狀的東西……我消耗幹了,我處於半睡眠狀態仍然感到種種痛苦……晚上我又吃了藥片,一個正常人吃這麼多藥是會死掉的,而這隻能讓我睡上幾個小時,我的床旁有一條浴巾和全是汗水的被子,我不時擦一下滿是汗水的臉……第二天早上感覺好點了,這是我第一次戒毒,我發誓再也不吸海洛因……我想過寧靜的生活,1身於安靜的人中間……第三天我堅持住了,第四天已經可以起床。我認為戒毒也不可怕,擺脫了海洛因真好。我媽很高興,我對她懷著一種感激的心情……

我在屋裏整整呆了七天,我很為自己驕傲,我不再是一個吸毒者。情緒很好,決定出去散散步。出門不久碰到了海狗,看到他,我立刻冒出一個念頭:“第一天肯定很瘋狂。為什麼不可以偶爾打一針?這樣最好―隻要不依賴毒品就行i必須注意不要重新依賴毒品!”我完全失去了理智,隻有一個念頭:打一針。……離開媽媽才三個小時,我又處在注射毒品後的恍惚狀態之中了……

我一想到又得重新依靠海洛因就感到厭惡。糟糕的事又重新開始了。一我重新吸毒,完全陷進去了。我變了,變得無所顧忌,什麼都不怕了。以前我什麼都怕,現在已是無所畏懼,甚至對民警、對保安小徐也無動於衷。

沒過幾天,許多吸毒者被抓,我很小心不要被抓進去。可是躲不過去……七月底的一天,在子弟住處,我們兩人剛剛準備注射,便衣警察闖進來了,他們從我包裏搜出海洛因,把我和子弟帶到派出所審訊……我被拘留了七天,那幾天可夠慘,我感到冷,毒癮折磨得我越來越難受,難受到忍受不了就在地上打滾,把頭往牆上撞,要把頭撞昏了才好過,一切又像第一次戒毒那樣,我大汗淋漓,發出惡奧……幸好隻持續了四天,我感到徹底地空了,甚至都覺不出身體從毒品中解脫出來了……第七天,我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看到爸在門口等我。我猜想他們放我了,果然,有人叫爸去付罰款。之後我跟他回家。路上他什麼也沒說,幾天功夫他蒼老多了,我覺得很對不住他,決定在家多住幾天。

在家不到一星期,我又跑了,從一開始我心裏就明白,而且早有準備我會跑離這個沉悶的家,永遠不再回來……子弟阿根海狗他們熱情地歡迎我,他們的確很高興見到我。我們立刻去公共廁所,海狗在準備針管,這又強烈地勾起了我的欲望,我說“我僅僅打一小針……我非常需要一點點海洛因……他在針管裏給我留了一點兒,這足以使我神魂顛倒―我很長時間沒有沾一點兒毒品了……我比第一次陷得更快,我為海洛因活著,好幾次注射毒品之後全身動彈不了,四肢不聽使喚。這些感受都跟那死去的人所經過的一樣……我不知道為什麼非常怕死,可我又很想去死。實際上,我什麼也不期待。我不明白我為什麼來到這個世界上。以前也不明白。一個吸毒者,幹嘛活著?

八月還沒有過完,我第三次被捕,已經發生過的一切又重複,警察認識我,很討厭我,他們隻是說我是第三次被抓住,我已經立過案。他們甚至認為無須再通知我父母,他們把我劃人了不可救藥的人的行列……我知道往下會發生的事,這是必然一定的,我已經無路可走了。一個墮落到底的吸毒者當他再也不行時,才準認真地去改變狀況,他或者自殺,或者戒毒。我知道戒毒對我已經毫無意義了……

我沒有時間繼續勾畫自己的經曆……我所剩的時間已不多。我隻想告訴父母,我選擇死這條路是再好不過的。我對不起你們,爸爸,媽媽,你們白白養育我十八年,白白在我身上寄托希望……別怨恨別難過,要恨,讓我自己恨自己吧……晚了,一切都晚了,我斷不了毒,吸毒的人就是自己在給自己鋪一條去死的路……永別了親愛的爸爸媽媽,我再也不會帶給你們痛苦煩惱了。

你們不孝的兒子董穎於吉安旅舍

歸還材料前給申梅隊長打電話,間她是否了解董穎吸毒的原因,她約我到辦公室一敘。如約前往就座交談後,方知董穎父母皆是工人,因文化程度低,寄希望於兒子。董穎生性聰明,是大塘中學尖子學生。一心一意想考重點高中繼之上大學。果然中榜。高中一年未完即退學。是因董穎出自扒手頗多的大塘初中,眾同學對他側目相看。一次班費不翼而飛,他被列為嫌疑,不服而發生打鬥,竟傷了同學。為此記大過並罰款六百元。氣憤、孤獨、功課日漸跟不上,以至破罐破摔,成了流失生,混跡於劣跡少年中。從申梅隊長處還得知,大塘巷少年吸毒團夥從前年到今年,已死亡四人。

離分局後特意往大塘巷,那是一條夾在摩天大樓中間的狹長地帶,歪歪斜斜的伯房,汙水垃圾遍地,盡管髒亂卻熱鬧異常,各色貨攤各樣買主,且有郊縣來謀生的老男少女。我注意到幾個麵色枯萎精神不振的少年在出售“地球王”表,隻是無法認出誰是子弟誰是海狗誰是阿根……。

搜斯特一埃貝哈德·裏希特教授(著名醫學、哲學博士)

―下文引自霍斯特教授為《我·十三歲·妓女·吸毒者》所寫的序言。

在通往吸毒的道路土,並炸僅僅擁緊著一幫素有怪癖而完全超脫社會的青少年,吸毒問題其實與整個社會問題緊密地聯來在一起:不合人情的住宅條件、遠不充分的娛樂場所、父母間關係的破裂、學生與學校和家庭的將格不入以及普遍的孤獨情緒等等都是促使他們走上犯罪道路的社會因素……為數日增的年輕人身上開始出現一種奇怪的麻木不仁的狀態……他們由於感到失望而脫離了我們的世界,因為大人們並不懂得給這些孩子展現一個人類大家庭的形象,……他們將參加這個大家庭,從中得到理解,感到安全和溫暖……

一個人的墮落往往經過長期而緩慢的過程,在這過程中,家長和教師完全可以通過種種征兆覺察出來並及時未取措施,為身遭災禍的孩子提供必要的幫助。如果你覺得孩子開始顯得心不在禹,似乎隻是本能地表麵地參加家庭生活時,你必須睜大眼睛,色吐根問底……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少年吸毒問題隻不過是反映我們這些成年人―此處隻是籠統提法―無能的一種明顯疾狀,說明我們沒有辦法讓年輕人相信:在我們為他們提供的社會裏,他們完全有機會去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尋找到真正約人間溫暖。……

(之五)

黑道上的黃金夢

P市禁毒委員會的地址在海邊,辦公室窗戶裏望得見海平線、礁石和巨大的榕樹。在這間安靜的辦公室裏我讀到了一份不安靜的材料:一個名叫杜菊英的女孩子與毒販高得貴合夥,冒充表兄妹,先後五次從金三角鄰近的瑞鎮走私海洛因到P市,第五次出手毒品時被查獲。

審訊記錄詳盡並保持本人語氣,自然我不放過,抄錄整理於後:

女審訊員:報告你的姓名,年齡,籍貫,文化程度。父母情況。

杜菊英:我叫杜菊英。十八歲―差一個月。三橋縣四方井人。初中畢業。父親種地母親農村婦女,是後娘。下頭弟娃妹娃四個。

審:你和高得貴是什麼關係?如實地講。

杜:他已經坦白了嘛……

審:我要聽你講。

杜:我跟他不是表兄妹……算個大同鄉。

審:什麼時候認識的?

杜:認得他……是在齊老師家做小保姆那陣子。齊老師住大學宿舍,高得貴做臨時工通下水道,通到齊老師家,就認得了―大同鄉嘛。

審:這樣就跟他走了?

杜:他幫我介紹工作嘛。齊老師家條件不得行,電視是黑白的洗衣機是個單缸又沒得管道煤氣,跟他家老奶住一間房,五口人才割一斤肉,每個月工錢七十塊,做了兩個月就想換地方。高得貴有地方,嘟個不跟他走?

審:他領你到什麼地方?

杜:去王老板家幫領娃娃。

審:做了多長時間?

杜:半年。工資可以,每月一百六十塊。設備也可以,電氣化都有,新買的套房。就是老板娘太凶,隨時盯到隨時使喚,一天累到黑,半夜娃娃哭,還要起來燙牛奶。累不起渺!不想做了,又去找高得貴。我跟他說保姆再不做了,累死劃不來!他問我想做啥子,我說若有本錢我就自家當老板做生意。他笑我人小心大―十五歲女娃娃就想賺大錢!我說不賺大錢從四方井跑出來做啥子?!後娘對我不好,我杜菊英賺大錢發大財氣歪她渺!我就是想發大財,才跟高得貴跑那個買賣的……

審:講清楚了,高得貴怎麼對你提販毒的事?

杜:起始當初,毒不毒的我不曉得……他也沒說渺,真哩!隻說他也不幹臨時工了,有宗生意好跑一趟,來回二十天得一萬塊錢。我說啥子生意那麼安逸?他說等他籌備好了來約我……隔了個把月,他說籌備好了,問我做不做?我說做嘛,你給多少錢?他說三千塊。我想跑一轉拿三千塊,嘟格不幹嘛!……

審:你就沒有間是賣什麼貨?

杜:問了……他叫我莫消管,沒得啥子,就是躲點稅……頭一次跟他上路我真的啥子都不曉得,他拿給一個帆布背包,叫我把換洗衣裳裝裏頭,零碎用品也裝裏頭,還有兩個玩具洋娃娃,後來才曉得他把海洛因縫在洋娃娃肚子裏頭……他叫我把洋娃娃抱出來玩,越來人檢查越是玩……我玩的時候也不曉得裏頭縫了東西……三個省過關六次,都沒得事……

審:一個小姑娘跟人上路,你就不怕受欺負?

杜:我不是草包。我跟他說好了,進旅館各住各的房間,他若對我不規矩,我就到公安告他……他倒是規矩的,他有老婆娃娃。合夥做生意嘛,賺錢第一,他也是想發大財的人。

審:你和高得貴合夥販毒幾次?每次的數量?什麼時候你知道是在走私毒品?

杜:(沉默)

審:第一次算你不知道是毒品,第二次呢?講老實話對你自己有好處!

杜:第二次……曉……曉得了。

審:他告訴你還是你問他的?

杜:我……我間他的。實話跟你說,我起疑心了。他叫我喊他表哥,我兩個假裝去找親戚介紹工作,並沒得貨嘛。洋因固他拿走了,後來分我兩千塊,他個人得一萬五……我又不是草包,早聽說過販白粉猜都猜得出來!第二趟他約我,我說不拿四成我不去,這種生意有危險。最後他答應三七開。我講的是實話,我曉得坦白從寬。

審:統共販毒幾次?獲利多少?

杜:兩趟……萬把塊錢……

審:照實說!我們已經有高得貴的口供了!

杜:沉默片時…我是受騙的!第一次……第一次我啥子都不曉得!(哭)

審:是的,第一次販毒你不知內情,後來的幾次,你知道的!杜:我……曉得是“白粉…他叫我裹在婦女用品裏頭

審:不曉得是違法是害人?不曉得攜帶50克海洛因,走私毒品罪情節嚴重者,可判巧年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死刑?!

杜:(不住地哭)我……就想發……發大財……好氣歪我……我後娘……

審:跟他隻跑了兩趟是真話?

杜:不……跑了三……三趟,……好嘮一我說實話,是四趟.騙了上級,夭打雷霹!

審:年歲不大,騙術滿高!這態度對你本身沒好處,

杜:五趟,真的就是五趟,再沒得了!你們去查嘛!

審:你得了多少錢?

杜:頭趟兩千,二趟一萬,三趟……兩萬五……四趟……是……是五萬……不騙你!未必我不想坦白從寬?……

審:毒品從哪裏弄得的?

杜:辦貨的事我不管,高得貴他包辦了。我曉得瑞鎮有人供他貨。瑞鎮的老忙把貨帶到高得貴的朋友那裏……貨到手了,我們才上路……

審:這一趟“貨”交給誰?

杜:交給……漁船上的阿度……高得貴去聯絡,叫我在旅館裏守著……船上的人沒來,他急了.也害怕……我們天天換旅館……換到第五家……就被緝毒隊拿到了……

審:你是否吸毒?

杜:不吸。我曉得海洛因沽不得……

審:你卻販毒害別人!

杜:我錯了……我是想發財想昏頭了!

審:販毒所得錢財放在哪裏?

杜:存起一些……交我爹一些……花掉一些……再有的,拿給高得貴……做,做下趟買賣……的,的本錢……

離開P市的前一天,參加了禁毒委員會組織的群眾性公審大會,清楚地看到了被告席上的杜菊英。是個身材瘦小麵孔圓圓的女孩,外觀纖弱得很難令人相信她曾往返於毒品走私黑道,幹著可怕的行徑。她畢竟幹了―從最初年幼無知被人利用到後來的直接故意,法庭宣判毒品走私罪名成立,因係脅從,未滿十八歲,態度又較好,判有期徒刑十年減刑為八年。足十八歲後服刑。同夥人主犯高得貴判為死刑,緩期二年執行。二人非法所得全部沒收並罰款……法官宣判時,這女孩臉色死白,身體搖晃,終於暈倒在地。是的,黑道上做著黃金夢時,杜菊英沒有設想過會有這一天……

資料:

大毒嫋衝沙談話摘錄(1983,哥倫比亞《萬花筒》雜誌刊登):

記者問:您明白海洛因對人的危害,在千萬受害青少年麵前,您仍無所顧忌嗎?

坤沙答:我願去任何禁毒地區,交穀也好美國也行。但是,不跟我談判,海洛因就仍要傳到世界各地。問:您所顧忌的是什麼?答:我們禪邦(金三角重要組成部分)人,自然知道鶴片不是好東西。…吸食海洛因的人也會送命,但那是他的嗜好,知道吸毒危險還不惜重金買毒,那是他自己尋死。

問:如果您真建立了國家,您的雞片又將如何?

答:國家一旦成立,我不會允許再種植嬰歡。現在我們這裏不準使用海洛因,任何人都不準。老年人隻允許吸用鴿片。我們知道海洛因的毒害,因此禁止任何人使用。

問:老百性使用毒品您扣何處理?

答:凡吸毒者一律槍決。隻有這樣才能解決問題。

(之六)

人販子的故事

開往H島的船下午八時半起錨,此時候船室裏沒有多少人。我注意到坐在門旁的一男二女,他們引人注目是因三人的“不搭調”。男子年約四十六、七,羊皮夾克牛仔褲,頭戴帆布旅行帽,一張精明外露的黃臉。兩個女子皆是十六歲左右的小姑娘,農村打扮,東張西望地似乎對什麼都感到新鮮。三人顯然不是親屬,他們之間沒有父女姊妹的親密隨意。也不像是同鄉,三人操兩種語言:男子是本地腔普通話,兩個女孩子說聽不懂的土語。正在胡亂猜想著,那男子竟帶笑朝我走來並落座在左側了。我頓時提高警惕,將旅行袋往足邊攏了攏,又掏出一冊小書翻閱著。左鄰男子毫不在乎我的拒人門外的表示,啟口道:“波(北)方懶(來)的?”

我點點頭。極冷淡地。

不想他又問:“報社字基(記者)?”

我不耐煩地搖頭。

“樓細(老師)?”他居然還間。

我很不高興:“您有何貴幹?!”

“一同渡海,問一問羅-一”此人臉皮頗厚,“吾做過‘字基’,我看你很像‘字基’!”

“峨?”我不相信這家夥幹過記者,他身上的江湖氣太重。

“你不信?細不細(是不是)?”這人笑起來,“吾真細做過‘字基’,瓊沙縣電細台(電視台),撤影字基(攝影記者)。現在不做了,刹候(下海)捐(賺)錢羅!H島上,不會捐(賺)錢的,莫有生存機(資)格羅!”他笑時露著齒,白而密的牙齒像一排鋼鋸。

“經營什麼生意?”我對此人除了厭惡又生出了幾分好奇。

“什麼都做―能捐(賺)錢就做!”說時,一張名片已遞上來,名片上寫:寇誌平,哈利發實業公司總裁。

我不做表態,如今五湖四海公司遍地經理總裁滿天飛,誰知他這“總裁”手下有沒有兵馬是不是空殼?

登船放行的汽笛響時,正待提起行囊,寇姓陌生人伸手代勞,並說:“放心!吾們走在你康麵(前麵)。”招手喚那倆小姑娘。她們跑過來,膽怯地,寸步不離地跟著他,他遞給她們我那隻不輕的行囊。此情此狀,我倒真沒有什麼好顧慮,就由小姑娘們幫忙了。

陌生人對這艘海船熟悉之極,並對我熱心之極,登船後替我包辦了一切換票,租鋪蓋手續。半小時後我已‘舒舒服服據有了自己的鋪位。安頓已畢,才發現他和兩個女孩坐在錄相廳的靠椅上。有點過意不去,邀兩個女孩同享鋪位,他沒有同意。

船已離岸,港灣閃爍的燈光漸漸合成模糊的光帶,北部灣的冬夜異常溫暖,溫暖到可以穿著毛衣立在甲板上。甲板上很安靜,此時已是午夜,像我這樣“遊興”旺盛的人並不多,墨藍的海水及燦爛的星鬥是值得為之犧牲睡眠的。

通往臥艙的門響了,有人走上甲板。我側臉窺望,不禁有些吃驚―又是那位陌生男子!我的第一反應是避開―此人似過分熱心,種種行徑也令人生疑。

“對吾疑心羅?”他竟猜透了我,“吾隻是細番(喜歡)同文化銀(人)來往。信不信隨你便羅!”

不好避開了,隻說:“你這人有點怪.”

“細羅細羅―吾細很怪的,吾有很多經曆……”他在笑,鋼鋸般的牙在星光下幽幽發亮。

被動的我幹脆直截了當問道:“您好像是特意上甲板來找我的?”

“細。吾想你會細番聽吾提供材料.你細記者不細?”

“你猜對了!我正在做有關吸毒少年的社會調查。”我開門見山問他,“這方麵的材料難道你也有?”

“冬藍(當然)。吾有。”

以下即海船甲板上聽到的故事.為了方便讀者,特將敘述者整腳的方言普通話通篇做了矯正。

“我的朋友大發是個當兵的,服役在邊地。他的營地附近散布著山裏人的寨子:雞公寨,酒井寨,石坎寨……全都窮得冒煙。最窮的石坎寨位於山頂,那裏一家人僅有一件出門的衣服,男人們通常隻拿兩片布遮住下身。終年喝稀飯,連筷子都不必使。

“因為窮,山寨的姑娘都希望到外頭去找錢過好日子,就是結了婚的女人,遇機會也丟了家往外頭跑。

“當兵的很受寨裏姑娘歡迎,哪個姑娘若能被當兵的看上,將來就有希望被帶出省去―如同城裏的姑娘尋一個老外出國一樣。

“大發最是個討姑娘喜歡的。高身板,平頭正臉很精神的夥子。寨子裏姑娘個個對他表心意,個個對他獻殷勤。

“大發從來不拿這些姑娘當一回事,他家鄉有未婚妻。隻是酒井寨的娜水妹子很叫大發動心―娜水生得太漂亮了!

“山寨的姑娘很少長得醜的,娜水又是姑娘裏頭的拔尖人物,黑頭發又濃又打卷,眼睛又大又清亮,睫毛彎彎的翹在眼皮上,細排排的身段走起路來甩甩的那麼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