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語

連續推出調查筆記數萬言,鳴鑼收場之前或許讀者諸君會問:海洛因究竟是什麼?

我答:海洛因是人類醫學科研的一項結果,不幸這結果變成了人類身心的腐蝕劑,變成了威脅人類安全生存的毒藥。

此話並不為過。海洛因是毒品之最,毒中之毒。

美國總統尼克鬆先生在1971年6月的一次國會上大聲疾呼:“對使用毒品宣戰!”他敦促通過了3億7千萬美元的緊急撥款,用以製止海洛因帶來的威脅。然而尼克鬆先生並未成功,海洛因仍繼續以史無前例的數量流入美國……

在美國,從城市到鄉村,從老人到孩子,從大富豪到失業者,吸毒幾乎與打電話用汽車一樣普及,據不完全統計,有1/3的美國人嚐試過毒品,70年代,成癮者約1450萬人。進入80年代,數字急劇上升:2200萬!3000萬!…於是又一位可敬的總統裏根先生於1987年挺身而出,敦促國會通過了“反毒法案”,條文規定販毒與謀殺一樣屬於重罪。遺憾的是裏根先生依然不能獲勝。繼之1989年,再一位可敬的總統布什先生對公眾發表電視講話時,手中晃動著一袋從白宮對麵街道上買來的塑料袋小包裝Crack,激憤萬端地說:“毒品已成為一個撕裂美國人的心 腸,增加美國人的恐懼的間題。這個根深蒂固的頑疾,正在把城市變為戰場,殺傷我們的下一代,動搖社會的根基!…”布什先生的掃毒大戰確是空前的,經費從89年26. 5億美元上升到90年95億,91年106億。那是一場規模巨大的海陸空總動員。評論家們對布什先生的決心與勇氣雖給予肯定,卻指明“那是一場打輸了的戰爭”。因為毒品問題困擾人類已有百多年了,決不可能速戰速決,它是一場全民性持久戰。

海洛因正是這場全民持久戰中最可怕的敵人。成癮之快,戒斷之難,腐蝕之烈,一切毒品之中它首屈一指。

野生草本植物嬰粟自新石器時代即被人類發現,它的鳥卵狀籽苞在花瓣脫落後合成的乳色漿汁稱做鴉片。三千餘年間,鴉片頗受醫師青睞,從地中海沿岸擴展至歐洲、亞洲,為鎮痛時髦藥.1805年,醫學科學家從新鮮鴉片中提取了純嗎啡。1853年嗎啡的皮下注射試驗成功,被視為醫學上的突破。不久,卻暴露了嗎啡的成癮性―接受治療的同時,患者成了癮君子。早在1821年,已成為癮君子的美國作家昆西發表短文《一位英籍鴉片吸食者的供詞》,提醒公眾注意藥用鴉片的成癮性。在公眾反應的催使下,醫界著手尋找一種非上癮鎮痛劑。

1874年,英人萊特將嗎啡與醋酸混合,火爐上煎熬數小時後得到一種灰白粉狀物。萊特以狗做生物實驗,那狗頓時嚴重虛脫且伴隨昏沉狀與恐怖狀。萊特搖頭,斷然停止實驗。

萊特哪能料到他折騰出的灰白粉狀物會給人類帶來災難呢?

二十年後,不死心的德國科學家論證了二乙醉嗎啡,即部灰白粉狀物,為“最佳非上癮性鎮痛劑”,於多種疾病有特異功效。在此結論鼓舞下,德國拜爾化學公司決定投產。以Heroin為商標名,掀起了幾十種語言的全球性宣傳運動。Heroin從Heroic變化而來,其含意為英雄的、偉大的、神通的、顯赫的一類讚美。既冠之為靈丹妙藥,公眾能不鼓掌歡迎?1906年,美國醫學學會批準其廣泛使用,數年之內風靡全球。

是的,海洛因帶著一張含笑的美麗麵具來到人間,人類把它當作良友,殊不知美麗麵具後麵竟隱藏著那吸髓飲血的白魔!

當人們發現海洛因成癮性高於嗎啡2-3倍,即高於鴉片30-40倍時,國際輿論嘩然,嘲之為“請來大盜打小偷。”

科學造福人類,然而科學也戲弄人類,不是麼?人類從此陷入海洛因的魔掌難以自拔。禁毒的呼聲雖日益強烈,禁毒的措施雖日漸增多,然而五大洲四大洋,販毒勢力已擁有精良武裝和強大的後台,某些國家首腦人物竟然依靠毒品貿易支撐政局……

海洛因是人類機體的癌細胞,它的泛濫最終將毀滅人類。這話聽起來雖可怕,卻不見得是過分的誇張.

無論如何,毒品運行的鏈條中,吸食是最後環結,沒有吸食者,毒品的種植、提煉、運輸、販賣皆無目的可言。驅逐白魔的根本在於人們對毒品的認識與抵製―從兒童時期便應當開始的抵製,它是緩慢而痛苦的曆程,唯有經曆這曆程,人類方能自救!

這本書所提供的,即是幫助人們,尤其是少年朋友們認識與抵製毒品的些許材料,雖菲薄,卻包藏著筆者的一番苦心。

曾有三十年“無毒之邦”光榮曆史的中國,曾經曆過鴉片戰爭的中國,一場全民性的禁毒大戰正在進展之中!

白湖堤岸村舍中

戒毒所一瞥

戒毒所這種特殊地方在九十年代的中國絕對是“新鮮事物”.可以打包票,八五年以前根本沒有,用不著。九二年,地處邊睡的“毒品大戶”省,戒毒所增進到十位數了,遠遠不夠用,沒法子。

戒毒所的正式名稱都很含蓄:康複中心啦,安定醫院啦,不可以把“毒”字露出來刺激人。

在省,我去過三處戒毒所,一處在省會西郊,占用著過去的療養院,有樹有花有草坪,老式樓房很氣派,戒毒者(權稱為病人吧)穿著幹淨的條紋病號服,住著寬敞的宿舍,看書讀報下棋散步打乒乓,每日早會由成績優秀者率領誦“戒毒信條”,聽“戒毒必修課”,晚上有電視電影及音樂。醫生護士臉上帶著平靜的微笑、在懸著“勸戒茂言”的整潔房間裏為病人治療。大會議廳內設展覽台,展出著本所活動圖片及聯合國禁毒機構並諸國外同行留下的紀念品……主任肖女士說,初建時遇到不少困難,如今積累了經驗,步入正規了。確實這是我所見過的最正規的,散發著寧靜平和氣氛的戒毒所。

第二處戒毒所在Y省東南部地區某城汽運總站內,是總站經市政府批準後自行建起的。負責人由總站派出所一位年輕警官擔任,他告訴我戒毒所不建不行了,毒品流入地區後泛濫極快,總站受到的衝擊很嚴重,因為跑運輸的司機們流動性強,又無人管束,沾染毒品的機會太多,一旦吸毒成癮,必造成行車事故,損失慘重。如不及時抑製,“全軍覆沒”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不少家屬子女也夫唱婦隨父唱子隨,成了女吸毒者,少年癮君子。無思想準備的領導措手不及,隻有建戒毒所進行抵禦一條生路。

戒毒所有總站做後台,財力雄厚又受到重視,自然辦得很成功.依山傍水一座小院,醫護人員治療精心,藥物齊全。除了強製藥物的第一階段、提高認識的第二階段,還加上體育治療的第三階段。出所時的司機們可以長跑七公裏個個不掉隊。此戒毒所的突出成績在於戒毒者複吸率為19. 600,遠遠低於其他康複中心。難怪各地取經者絡繹不絕。

本文著重落筆的是第三處戒毒所―一個在重重困難中起步的戒毒所。位於省城南郊白湖畔,權稱“所”吧!

“中心”隱匿在村舍裏

去歲初春某日,我與兩位老友乘班車到白湖野炊,忽從本地人口中得知湖對岸有“康複中心”,頓時省悟到這就是半月來極想查尋的P戒毒所了。一時間情緒高漲,向兩位老友告假說:不到對岸走一遭不能安心。她們攔阻不住,隻好給了一個嚴厲的限定:下午三時半前返回趕班車,否則罰款五十元。我當然幹恩萬謝。

半小時後我已滿頭熱汗地在湖那岸了。舉目四望,環湖山丘 間豆田油綠梨花灑白襯得疏疏落落的村舍刹是好看,隻是絕沒有一座能夠冠上“康複中心”的建築物進入眼簾,不禁生出幾分疑惑。

向田間揮鋤的村婦打問,回答得很肯定:山包包後首養雞場旁邊公共廁所對麵。翻過山包果有養雞場與公廁,卻不見任何“中心”的跡象,轉了幾圈,隻好再去請教高人。

街口有間小雜貨鋪,售貨老信指點給我:“公廁對麵第二道巷口,去找姓周的門戶!”

“為什麼是姓周的門戶?”我很奇怪。

“周家的房租給‘康複中心’嘛屍老信的語氣裏帶出了一絲對我的無知的蔑視。

我到那巷中拍著那姓周的大門了。塗著綠漆的門閉得死緊,半晌方有人在門後問:“哪個?”很蒼老的聲音。我答找康複中心負責人,蒼老的聲音答:“放假了。都回城了。”再不做聲。心想真不走運,又不肯就此罷休,轉回去間雜貨鋪老板周姓房主的住家處。原來就在右首另一條巷裏。

周家主人是位中年漢子,正忙著擺酒請客,聽明來意,笑道:“正好,康複中心柳醫生在堂屋裏!”我不禁心中暗喜,這一趟不至白跑了。

柳醫生看了我的證件,有幾分疑慮地說:“不錯,此地確有戒毒所,區公安、民政、衛生三個局合辦的。隻是一沒得領導批準,我本人不好接待來訪者。”料到他會這樣回答,趕緊說沒關係,可以理解。隻是不明白為什麼“中心”全體放假?難道戒毒者可以有假日回城?柳醫生答:“放假,實是一期戒毒結束,下一期還未開始,工作人員休息四天到五夭。今日上午若你來,可以參加‘結業式’呢。”我再問已經過回‘結業式’了?柳醫生答這次是第一回,“中心”建起不到四個月,一切在摸索中。還想繼續問,柳醫生臉上帶出難色。主人又來請―連我一道,就跟進堂屋,喝下半盅甜酒吃了兩筷子菜。今日是周家姑娘回門請酒。柳醫生給周家婆婆看過病,特地請來喝酒的。我仍然想知道更多的事,問主人:“你的房怎麼會租給‘中心’呢?”那漢子笑嘻嘻回答說:“這裏叫白龍村,我和我兄弟養雞種果樹發家,蓋起小樓本打算出租,公家要辦戒毒所找了來,好事,支持嘛。租金收得不多,一年七千塊,十四間房。”我說,你兄弟兩個覺悟不差。他受表揚很高興,嘴裏連連謙虛。柳醫生介紹道:“周姓弟兄兩個確實熱心於戒毒工作,沒得他家兩所小院,戒毒所哪有合適地址?七千元在城裏,三間房都租不到!”周姓主人越發謙虛:“該做的該做的。再說,‘中心’建在這裏,對鄉裏年輕人也是啟發教育。有些不學好的,已經沾上毒品了!雞場女工李大婕的兒子小召,就是這期戒毒的‘畢業生,……”

很想到李大媛處看看,隻是腕上手表已發出警告―距三時半僅有二十分鍾―趕緊辭了主人並柳醫生飛步跑往對岸去乘那絕不等人的班車。

分手時柳醫生說:“歡迎再來!”

B

所長先生的遺憾

再訪P所時,稱得起“鳥槍換炮”了。原以為區公安局不會同意我采訪這個隱藏在農舍裏的不正規的戒毒所,沒想到局頭說歡迎,並且派了一輛吉普專程送我去。

算了算,距我那次吃閉門羹的初訪大約十二天。吉普車停在斜對著公廁的巷口,按了幾聲喇叭,巷裏那綠漆大門開了,一位穿警服的小夥迎出來,客氣地說:“所長在等您哩!”

綠漆大門裏是天井,天井右側有煤煙冒出有蒼蠅飛入還有淘米洗菜水順著牆基石板縫流淌,那兒顯然是夥房。天井左側有低矮的院牆,一扇帶窗戶的小木門不雅觀地插在牆中部。大門與院牆交界處立著一具大鍋爐,滋唯兒噴著熱氣.正對大門是所長辦公室,它並不是一間屋子,而是本地農家傳統的“過廳”,北方似乎稱“廊廈”,這地方通常供著住戶的祖先牌位,如今換了辦公桌,一位頭發斑白的健壯的老警官坐在邊沿磨損的桌旁。他含笑向我,伸出極大極粗的手很小心地把我的手握了握,那隻手的潛伏的力量令我吃驚。他什麼都知道了,知道我來過,知道我和周姓房東、和柳醫生會麵談話,當然也知道我來訪的意圖。“很遺憾,”他的開場白是這三個字,短短的談話中不斷冒出這三個字。以下即是他簡短的談話:

“很遺憾讓您到這個條件很差的戒毒所來。條件很差―等下您可以仔細參觀。差也辦所,形勢所迫,本區吸毒者數量猛增,不采取措施不行了!

“公安局、民政局、衛生局三家合辦,都是窮單位,很遺憾,隻拿得出5萬元經費。年經費5萬元建一個戒毒所,請您想想……

“房租幹掉7千(算是最便宜的),床鋪桌椅夥房炊具鍋爐一統統揀服務公司的淘汰貨,再省也要拿出近2萬元,然後是醫療用品,衛生設備,藥物,運輸……您算算這帳!哦,還有請來幫忙的工人,工資是要付的.

“白龍村離城六十華裏,村裏除了水,什麼都買不到,油鹽柴米樣樣進城去拉,買菜也要跑十多裏路趕王道橋的街子。運輸工具太重要了,局裏撥給的那輛212吉普隻支持了個把月就嗚呼哀哉,很遺憾,那幾天真真苦著了同誌們……

“入所戒毒的吸毒者要交錢。每人400元。戒毒時間40天,平均每天10元,吃住治療全部在內,對戒毒者來說是太便宜了―隻不過是他們吸毒三、五天的費用。我們賠錢也不收他們很多,這樣才能‘引’他們來戒毒……

“全所26名工作人員,包括本地雇用的炊事員。以公安為主吧,民政局的同誌負責行政後勤,衛生局的同誌負責治療。製兩班倒,不能不如此,上班時晝夜連轉,夜間工作量很大。

“開張第一期收進53名戒毒者,大家都很緊張,遺憾,我們26名工作人員沒有一個有實踐經驗。吸毒者成千上萬了,我們才開始辦戒毒所……不過我們還算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