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值得慶,入所53名,出所時36名,其中17名中途退出,原因不在戒毒所。入所後做全麵檢查,有傳染病的必需先到醫院治療;另一類是有案在身的,案發了,就得走,辦案不等人。出所的36名都很好的戒斷了。

“離所後,這36名戒斷者是否守得住,我們卻不好說。複吸率的追蹤,我們哪有時間人力進行?很遺憾!我們已建議政法委,建立居民監督網。

“現在的政策是,二次強製複吸者,勞教三年,我想這一條能起相當作用……”

天井裏有人在喊所長,是辦入所手續的來了,老警官最後對我說:“這個所辦得不容易,最辛苦的是工作人員,沒有接送的班車,他們得從城裏騎車來上班,五十多歲的老同誌也騎長途,帶孩子的女同誌丟下娃娃來了。沒有任何補貼,工作對象又是最不好對付的吸毒者……很遺憾,我這個當所長的心裏不好過,覺得對不住同誌們……我失陪了,您隨意走走看看吧!”

此時電話鈴猛響。天井裏,食堂管理員率領著廚師和幫廚的女孩拉開大門卸煤,街裏的一群蒼蠅乘虛而入,自由自在四處飛舞。所長一邊聽電話一邊用蠅拍打蒼繩。小民警罵道:“背時蒼蠅,消滅一撥又來一撥,大本營是村裏積肥坑,前仆後繼永不斷,遺憾!”

我笑了,前仆後繼的蒼蠅是很令人遺憾。

C

病室速寫

在樓上見到柳醫生時,仿佛熟朋友般隨意了。他穿了白大褂戴了白帽,正與一位女護士忙碌著注射器與藥物。“馬上開始查房”,他說,“您可以跟去看看―換上這個最好。”遞過來一件白大褂,我立刻整裝待發。

隨柳醫生踏上樓頂平台時才弄清了P所的格局。兩幢緊挨著的鄉下土樓被樓頂平台銜接,平台盡頭有門,門開時,兩樓合二而一,門關閉,則分為東西二個獨立的院落。東院是工作人員所在地,西院是戒毒病室。東院的天井雜亂得像大車店,西院的天井有一棵小樹和長得茂密的草。

平台小門打開了,門那邊坐著值班員,是位小公安。

跨入病室之前,柳醫生悄悄對我說:“有兩個人物你可以自己去‘發現’,一個女吸毒者與轟動全省的嬰兒販毒案有關―正是那被用來做販毒工具的嬰兒的母親。一個男吸毒者,當過演員,赫赫有名的老牌名角的兒子。”“哦?!”我的眼睛肯定發亮了。

樓上樓下全是病室,七間房男病室占五間,兩間女病室在平台小門側旁。

吸毒者我見過不少,是在個別、分散情況下見到。集中接觸是第一次。最強烈的感覺是這些人彼此相似。很奇怪,盡管個頭有大有小,眉眼有寬有窄,鼻梁有鼓有扁,臉盤有長有圓,可這些人一看就給人“一丘之貉”的印象。他們的共同點是極度枯瘦,皮膚幹澀,眼神呆滯,動作遲鈍。他們的嘴唇泛出青色身體溢出臭氣。他們全都滿不在乎地當眾搔癢,把指甲烏黑的髒手從脖領處或從腰間伸進去大搔特搔,這個簡單的動作說明他們已然失去了起碼的自尊,換句話說就是根本不在乎臉麵間題。

女病室每間住五到六個人。這八位歪在地鋪上的女子年齡都不大,最長者不會超過二十六、七歲,兩個小的看去隻有十五、六。個個披頭散發,個個萎靡不振,其中三、四位蜷縮著,嗬欠鼻涕的大概要發癮。醫生依次詢間每個人情況,有的哀求多給藥,有的凶狠地罵藥太少,有的木登登不做聲……護士將托盤中標了姓名床位的藥分發下去,正在發癮的給了一針注射。

她們令我惡心。那油膩肮髒的長頭發、那低啞的嗓子那鑽而呆滯的眼神,最惡心人的還是不停的上下搔癢,搔得滿室鱗皮惡臭……老天,我心想柳醫生們每天每天怎麼忍受這幫煙渣呀!?

至於這十來個女吸毒者中誰是出賣嬰兒的母親,我無法鑒別,當然,兩名年幼者可以除外,其餘九個一樣的瘦一樣的幹一樣的披頭散發一樣的髒和搔癢。誰有本領能區分她們?

五間男病室情況更甚於女病室,就是說更擠1緊更髒亂,住員七名至九名,室內氣氛則似乎比女病室稍稍活躍,有圍圈打撲克的,有翻小報雜誌的,一個十四、五歲的小煙民在玩袖珍遊戲機。地鋪枕褥間的黑匣子裏有台灣歌星在拖長嗓子唱。每間病室都有正在發癮的人,打抖、呻吟、出汗.旁人不予理會。司空見慣了吧。搔癢情況則與女病室不相上下。

柳醫生問病、護士發藥打針時,我注意到一個身材粗大,穿一襲絲質條紋睡袍的男性青年,這人或許毒癮不深,還沒有枯瘦到如同僵屍,因而臉上那點公子哥兒的表情還殘存著幾分,隻是摻入了更多的“虎落平陽”的無奈。

我猜此人即是那位老牌名角的兒子。柳醫生說猜中了。我知道這類公子的吸毒多半因為有錢且家教不嚴,他們是毒販進攻的重要目標,因為他們有“號召力”,可以“帶動”一大片人沉入毒窟。柳醫生又說,前兩日老牌名角來探子,不是探訪期,所長“特批”的―因名角要出國訪間,化妝師同來(他的兒子也在此)。會麵時名角落淚不止,囑咐兒子聽醫生的話。

“那兒子怎麼表示?”我好奇著。

“點頭答應歎!”柳醫生聳聳肩。

“您對他沒信心?”

“也許吧.我擔保他入所四十天一定戒斷,出去就難說,這號公子哥兒能管得住自己?”

“那他算玩完啦?”

柳醫生隻歎了口氣。

查房結束時日頭當空,午膳時間到了。

D

售飯小窗

從我跨進P所大門,夥房所在的東天井一直不斷放出蒸氣、煤煙,發出稀裏嘩啦的洗測聲,咚咚的切砍聲,然後是嗤嗤啦啦的烹炒聲,查病房告段落時天井裏已擺出一張大案子,兩位幫忙的村姑忙腳忙手將熱氣騰騰的菜盆飯桶放到上麵。吊在院牆頂的鐵片被一根捅火條敲出梆梆的聲音,小門上的活動窗打開,一方黑板斜在旁側,上寫:

午餐:辣子肉丁。肉片。攤蛋餅。

晚餐:紅燒鯉魚。菌芭肉絲。番茄蛋。

“吃得不錯嘛!”我湊上前,卷起袖子幫忙。

“一日三餐淘神得很!”管理員說,“戒毒的人嘛,營養需得跟上。每日夥食費五元錢,怎麼夠做這三頓飯?!評價總算可以,肉、蛋日日不斷,魚蝦火腿也常吃,挖空心思找門道去辦貨!隻是這夥子人不好伺候,嘴又刁又沒得胃口!看嘛,吃飯要催要請”…”

售飯小窗那麵真的冷冷清清,完全沒有機關學校開飯時的熱火朝天。辣子肉丁,攤蛋餅完全勾不起那幫癮君子的食欲,他們遞來搪瓷把缸鋁飯盒時愁眉苦臉。

我“頂替”了管理員,站在窗口接過他們的餐具,麵帶第一流服務員的笑容問:“想吃點什麼?”“隨便.”回答得心不在焉。我把餐具伸到菜盆前:“每樣來點!”窗口那麵卻發出低啞的抗議:“少來!不要肉丁肉片"

窗口幾位端走了飯,病室裏的遲遲不出,好半天來了一位,打著哈欠,一副受苦受難的模樣。

我清清楚楚看到一個長頭發小夥子扒了兩口飯菜,璞地一聲,整碗飯菜就進了廊楷下一隻大瓦盆.黃鬆鬆的蛋餅白生生的肉丁呀,老天,這幫造草的煙鬼!

吸毒者沒有食欲我是知道的,毒癮越重越不要吃,什麼山珍海味都咽不下去,幾隻水果可維持一天。但隻有親眼看到他們開飯,才能真實地體會海洛因把這幫家夥的腸胃侵犯到何等程度。所有的吸毒者都枯瘦如柴,禁毒展覽會上我看到過一個男子的兩幀照片,是個曾經在省隊打中鋒的籃球運動員,此人身長2米,吸毒前體重180斤,吸毒後隻有70斤。前照片上的他魁梧猶如門神,後幀照片隻剩一具骸俄了。吸毒者最終衰竭而死,強壯者拖到七年,贏弱者五年三年,腸胃的衰竭導致肌體全麵的衰竭,必定如此的吧。

售飯窗口沒了主顧,管理員吃喝也無用。兩位村姑轟攆著蒼蠅。活動小窗關上了。

之後是工作人員開飯。菜盆裏已經涼了的菜回鍋熱了熱,我端了我的一份,和眾人一道坐在廊簷下吃,邊吃邊攆蒼蠅。“味道不錯!”我說,“給那幫不想吃的家夥吃,冤了!”

管理員很想得開:“不想吃也得換花樣做,多少吊起點胃口就算成功。莫消擔心,半個月過去,這幫人就兩回事了,食量猛漲,爭先恐後來打飯,通個夥房能吃盡吃光吃虧本”

莫胃口也愁,有胃口也愁。眾人笑。好難伺候的煙渣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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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毒者共性

午餐開過後,西院病室裏無聲無息,除了平台小門口那位值班員,其餘的人可以有一小時的休息。大家往樓上去,我跟著。樓上三間工作人員臨時宿舍,女宿舍在醫務室裏,白布簾隔起的一張小床。女工作人員少,無法騰給她們一個單間。男宿舍兩間,每間三張上下鋪,一張木板釘成的公用長桌,桌盡頭有一台電視機。脫漆的破椅子上放著臉盆搭著毛巾。沒有多餘的椅子,大家都坐在床沿上。

“挺像窮學校的學生宿舍。”我發表觀感。

“本來就窮嘛。”小民警啪地按電視開關,屏幕一亮,希裏嘩啦出來許多道道,黑的白的閃個沒完。“從搬來到現在,就這‘黑白圖’。哪個背時單位捐贈的淘汰貨,你媽的!”啪地按滅了。

“怪不得所長總是遺憾。”我說,“夠難的。不鬧情緒嗎?”

“不鬧就算不上‘有血有肉’了。”小民替說話滿調皮。“這種地方伺候這幫煙渣,不是人幹的活!”

“工作人員是自願報名還是組織上派?”

“當然是組織上派!”還是那個小警察,“哼,哪個有那高覺悟自願報名伺候白麵鬼!”

“他們很難護理?”

“他們簡直算不得人!”小民警憤憤然,“不是我誇張,您問柳醫生間趙護士。昨天趙護士硬叫一個女煙鬼拿髒話罵哭了!”

“他們敢罵工作人員?”

“罵算平常的。這夥人裏不少是社會渣滓,什麼不敢做?!親爹親娘都能綁去賣了―毒癮上來時。”小民警罵,“爛人1"

“這麼受氣,您真好涵養!我從心裏佩服趙護士。

中年女護士搖頭苦笑:“那日下班決心不來了。挨處分也不來了。轉天還是蹬車到白湖……”歎氣,“我撂了挑子,柳醫生咋晰辦?餘下的同誌們咋嘟辦?一再說他們是病人―中了煙毒的病人……

“大家都是這種心情。”柳醫生說,“毒品存在,吸毒就存在,戒毒所不能沒有。這會是個長期存在.戒毒所的工作,終歸要有人去做嘛!”

“你們真不簡單!”這話是我滿懷尊敬說出來的。“戒毒的人怎麼這樣難伺候?”

在場的工作人員全都開口談難伺候問題,天下最難辦的“病人”,他們的感受太多了。歸總起來說,入所戒毒者分兩類,一類是被公安抓到的吸毒者,絕不想戒毒,被送來強製戒毒了。這類人常作案犯法,很凶惡狡猾。另一類是自願戒毒的吸毒者,多半誤入歧途成了癮君子,想依靠戒毒所擺脫海洛因。可是成了吸毒者,兩類人物就一致起來。簡而言之,全被海洛因腐蝕糟爛一一從身到心。這幫人的身體十分虛弱,患什麼病的都有:消化道出血、肺氣腫、脾髒肝髒心髒血壓還有婦女病。這幫人又是最沒廉恥最無道德的,毒癮上來時不管不顧,可以偷搶騙甚至放火殺人。他們統統聚到戒毒所來戒毒了。戒毒是什麼?是把這幫人身體裏頭對海洛因的依賴鏟掉,讓他們脫離海洛因的控製。采取的方法叫“毒品劑量遞減法”就是說,用鴉片或其他藥物如美沙酮、納絡酮代替海洛因,身體適應後逐漸減少藥量直到完全取消,這時,身體對海洛因的依賴就成為過去了。理論上很簡單,實行起來可不容易,吸毒者對海洛因的依賴,說白了就是沒有海洛因他就難受,從打嗬欠流鼻涕到惡心嘔吐腹瀉發燒抽筋打戰渾身劇痛出冷汗虛脫到瀕死狀態,非常痛苦。代替海洛因的藥物與海洛因的效果有差距,發毒癮者當然舒服不了。毒癮重的人表現出來的“戒斷症狀”也能達到很可怕的地步:發生癲痛甚而死亡……所以入了戒毒所的吸毒者都有一種跟工作人員誓不兩立的對抗心理,他們渴望海洛因,他們不要被看管(當然,決心跳出火坑的少數人例外)。他們非常狡猾地把海洛因帶進病室,上街買趟衛生紙也能弄到手,偷偷互相注射,注射過後來了精神,就跳窗爬牆溜號,甚而―齊心協力把戒毒所的院牆推倒集體逃走!這驚人的行動確實發生過,在另一家戒毒所。這些煙渣嘴裏沒有一句真話,今天他哭天抹淚對你說他決心戒斷,他恨海洛因,他拿刀在胳膊上拉口子證明他的決心。可明天他翻牆跑了,找海洛因去了……有家戒毒所請到一位氣功師做氣功戒毒,這師傅發功時,病人的戒斷症狀明顯減弱,挺有效果,隻是氣功師呆了三天就要“拜拜”,他說從來沒見過這麼惡心人的病號,受不了他們的模樣動作聲音氣味。所長再三動員,他說什麼也不肯留下,抬腿就走了。

七嘴八舌談得正熱鬧,平台小門口的值班員跑進來對小民警比個手勢,小民警飛快起身下樓出了大門。看我滿臉驚奇,趙護士說咳又是毒販子來打主意了!我馬上抬腳跟了出去,柳趙二位倒也沒加阻攔。

跑到街上東瞅西瞧,看不出名堂,村裏老鄉吃牛的挑擔的一派太平景象。隻好又去間雜貨店老板:“那位小民警同誌呢?”

“捉毒販子去了。”他拿煙杆指了指,“那邊"

我衝那方向又跑,小民警正從巷裏出來。“抓到了麼?”我問。

“溜脫了!”他咬牙切齒,“背時龜兒J老子饒不過你! !"

我給他鼓勁,說那家夥早晚得叫他親手拿住法辦.

他告訴我販毒的龜兒們總圍著戒毒所轉,時時刻刻打主意把海洛因往病房裏送,龜兒們能心甘情願讓吸毒者戒毒?為勾住那幫煙渣,白送海洛因也幹!什麼辦法不使什麼花招不用?假裝親友探視送吃喝,好啦,海洛因夾在點心糖果裏,寄書寄雜誌,卷在書縫裏,還有拿手電打暗號使彈弓往西院牆裏射的……一次值班員在平台上看見女病室窗戶飛出個毛線團,隔壁巷子裏有人揀起丟回窗戶,進病室一查,果然毛線團裏夾了將近5克海洛因,追出去,那毒販龜兒早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