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賣會繼續進行。
在定香輕輕離坐站起來時,神劍禪師的頭就偏向了他,以目光詢問何事。
“弟子下樓片刻,稍後即回。”他伏在神劍耳邊輕言。
“萬事小心。”神劍輕聲囑咐。
“弟子知道。”他轉身,從人群後取道下樓。今日一樓的人不多,寥寥無幾,他攔下一名提壺的下仆詢問有無見過一位姑娘,並將妝容細細描述一番,“她穿著印有紅色菊花和黃色葉片的連身裙袍,外麵罩了一件過腰的淡月色紗衣,左腰邊墜了白色絛結,頭發梳得很整齊,頭頂簪著一副白色的蝶形花扣,額邊打了些劉海……”
話到這裏突然停住。正聽他描述的下仆不知出了什麼事,歪頭看他,卻見他盯著自己怔怔發愣。
“大師?大師?”下仆試叫,“你剛才說那位姑娘額邊打了劉海……”
“……是。”他警然回神,心頭對剛才的描述微微吃驚:他都不知自己竟將她今日的穿著打扮記得如此仔細。那下仆又叫了他幾聲,他趕緊問:“你有沒有見過剛才穿成那樣的姑娘?”
“紅菊黃葉裙……這小的倒是沒見過。”下仆靦腆地提了提手中水壺,“不過小的剛才從後院出來,的確有位姑娘在那裏,低著頭不知道在找什麼。”
“謝謝。”他問明方位,飛快奔去。來到後院拐角,遠遠的確見一道女子身影在牆邊徘徊,他走過去,在女子身後站定,“力兒?”
力兒聞聲回頭,眼神半冷,“是你呀。”
“你家窟主呢?”
“你還關心我家窟主?”力兒低頭在草地上梭巡,頭也不回。不知發現什麼,她走到一叢灌木後,拾起一件白色東西,焦急地轉頭瞪他,“我家窟主?你問我家窟主幹什麼?”
“她人呢?”
“呐!”力兒將拾起東西遞到他眼前,又氣又急,“不見了啦!”
她手中是一個白色絛結,斷頭處的繩口雜亂無序,看得出是被人用力扯斷的。
他凝起眉頭,“什麼時候不見的?”
“我怎麼知道!”力兒咬唇抬頭打量四周,“有人約她在這裏見麵,又不說身份,她下來就不見了。”
“從她下來到現在才一刻功夫,也許是回去了。”他猜測。
力兒懷疑地眯起眼,“你怎麼知道我家窟主下來有一刻功夫?”
“買《楓橋夜泊》帖的時候她下來,剛才正在買《江城子》帖,中間還有兩幅字畫成交,一共不到四幅字畫的時間,不超過一刻鍾。”他冷靜陳述,看得出力兒漸漸在相信。他總不能說自你家窟主上樓他就留意了吧,他看得出她想走過來,卻不知為何突然拐到角落邊坐下。下仆何時上茶,何時點水,何時在她耳邊低語,她何時下樓,力兒又何時下樓尋找,他都看在眼裏。
“窟主回去不會不告訴我。”撫著白絛結,力兒恨恨低叫:“我家窟主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一定不放過你。”說完提裙向樓外跑,下仆送上的傘也不要了。
他蹲下來端詳草地,有些草被人踏歪,紛斷無章。雨後的地麵濕滑有泥,一些腳印蜿蜒指向拐彎處的木門。他尋著腳印走,提氣躍出院牆,果然看到泥腳印在後巷內延伸。順著泥印出了後巷,向左拐,直走數十步,漸漸,泥印變淡,有些其他的腳印壓在上麵,不易分辨起來。
他歎氣,正要繼續向前走,迎麵一人撞過來。他急忙退後,“力兒?”
“又是你?”力兒手中托著一隻綠殼小烏龜,圓圓的小腦袋仰得高高,晶亮的眼睛正瞅著他。鍾月斜和盛春跟在力兒身後,神色嚴肅,“別擋道。”力兒厭惡地揮手,“你擋了通幽博士的道啊!”
“它?”他乖乖讓出道來。這隻小龜他在她書桌上見過,也曾托在掌心逗玩。就不知力兒將小龜帶出來何用?
力兒又向前走了幾步,小龜突然扭頭,四足爬動,小腦袋伸向左側方的深巷,“你不知道我家窟主衣上都有熏香的嗎?”力兒快步拐彎,邊手邊道:“那可是厭世窟主特製的‘隨意’,通幽博士從小就吃這種香長大,我家窟主在哪裏,它最清楚。”
通幽博士等同指南針?他隻能這麼理解。
隨著通幽博士的指示,他們來到一處緊閉的門扉。通幽博士動動小腦袋,縮進殼裏。一會兒,它伸出腦袋,衝門的方向張嘴。
“窟主在裏麵。”力兒壓低聲音。
他抬手正要扣門,卻被鍾月斜擋住。他隻聽鍾月斜低聲冷道:“定香護法,你想害死我家須彌窟主嗎?”
憤憤揮開他的手,鍾月斜提氣輕輕躍上圍牆,無聲入內。盛春如法炮製。力兒也狠狠剜他一眼,以輕功躍進牆內。
他無暇細想,緊隨三人身後。
四人悄悄潛入院內,鍾月斜對盛春和力兒比個散開搜尋的手勢,最後瞪了定香一眼,示意他和力兒一個方向。
分開沒多久,定香聽到後方傳來一聲裂響,和力兒循聲找去,鍾、盛二人也到了。定香凝神淨聽,除了他們四人的呼吸,外牆處有兩道,拐角處有一道。
鍾、盛二人躍上屋頂,他和力兒悄悄來到窗邊。
窗半開,屋內有人說話。
“……好奇心太強的人會早死。我最恨多管閑事的人。”怒吼伴著一聲巨響,像拳頭打在木板上的聲音。
從窗縫看去,一個男人背窗站立,他擋住了一人,他們隻能看到那人的半截裙袍。
紅菊黃葉——秋華錦,這已經足夠確定被擋住那人的身份。
“你什麼時候給我下的毒,吳七?”聲音果然是司空亂斬,有些沙啞,有些虛弱和隱忍。背對他們的男人自然是吳七了。
吳七冷哼:“我以為七破窟什麼窟主的有多厲害,也不過如此。你想知道?好,老子今天就讓你死個明白。你喝茶的杯裏塗了一層蒙汗藥,你的茶葉用裂葉紫龍須的毒煙熏過,沸水一泡,毒性融入水中,無色無味。”
司空亂斬悶悶急喘,似強行壓抑痛苦。待喘息稍定後,她又問:“夏侯和你是一路的?”
“我也不怕你知道。”吳七大概覺得她已經在自己手中跑不掉了,蹲下與她平視,扣住她的下巴狠狠一捏,“你不是一直在打鉛礦的主意嗎,夏侯就是你要找的人。”
司空亂斬忍著下巴上那雙令她厭惡的手,求證:“他是幕後礦主?”
“沒錯。”
“是他想殺我?”
“他?你說夏侯?”吳七一把甩開她,恨聲大吼:“那個混蛋知道七破窟想買鉛礦,居然真的想把鉛礦賣給你。他有什麼資格說賣就賣!如果這幾年不是我,他能賺那麼多?過河拆橋的家夥!不過——”吳七突然咧嘴一笑,陰沉凶狠地低頭盯她,“我不賣你的賬。管你是七破窟還是八破窟,鉛礦是我的生意,我說不能賣就不能賣。他想甩掉我?休想!”
司空亂斬何等玲瓏,理解片刻就知道了兩人的牽連,吳七出麵打理礦業,夏侯就在背後收漁利,如今吳七不滿夏侯坐等錢收,想反客為主了。她低笑出聲:“你想做礦主。”
“你不是也一樣。”
“那你可以從夏侯手裏把礦地買回來。”
“你以為我沒有?”吳七陰森森瞟她,“那個混蛋居然要八萬兩。八萬兩?如果不是發現鉛礦,那塊破地最多八千兩。”
“所以你們合夥給我下毒?夏侯故意讓定香送帖,就是希望我今天一定能出現。”原來她的方向錯了,不是幕後礦主狡猾難找,是吳七從中作梗,虧她還想從吳七身上找切口,真是笨。
“兩次都沒炸死你,真是可惜。”吳七嘿嘿桀笑,“你知不知道,夏侯居然想甩掉我直接找你。他不仁我不義,如果他敢找你,我就把他是幕後礦主的事說出去,再把鉛礦含銀的消息告到官府,到時,他的青史樓他的江湖名譽不但盡毀,還要吃官司。大不了一拍兩散。”
“你威脅他。”她眯眼睨視,明白了,吳七是下毒的主謀,夏侯是幫凶,都脫不了關係。
“隻要他乖乖的,我保證他有錢賺有名收。”吳七站起來,“你要怪,就怪自己太貪心。大把的生意你不做,偏偏要動我的銀礦。”
她歪歪唇角,“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你是在青史樓消失的,七破窟要查也隻會查到夏侯頭上。”吳七滿不在乎,突然皺眉打量她,“看來裂葉紫龍須的毒發作起來沒那麼快。”他快手如電卡住她的脖子,漸漸收緊五指,“須彌窟主,你的的確確是個美人,死了可惜。不過……”
“住手!”力兒突然推開窗子跳進去。屋頂轟然裂塌,鍾、盛二人直落吳七兩側,快攻擒拿。吳七的手下聽到響動衝進來,被定香擋在門外。
力兒衝到她身邊解開縛手的繩索。她捂著胸口坐在地上,輕道:“要活的,全部。”
又有數名手下衝進來,力兒握拳迎上。她拳路雖然簡單,但動作輕巧,力道十足,隻一個肘擊就將一人擊飛到院外,癱在地上爬不起來。
他點暈兩名手下,趁鍾月斜追拿吳七之際快步來到她身邊,“你中的毒……”
“吳七應該有解藥。”她瞟他一眼,皺眉,“你怎麼在這裏?看我笑話?”
他無奈,“你為什麼總是喜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不是在義賣會上和你的舊識相談甚歡嗎!”她甩開他伸來欲扶的手,自己搖搖晃晃站起來。
“力兒!”盛春解決阻攔的兩名手下後,衝回屋內,“吳七向城外逃了,我和月斜去追解藥。你帶窟主離開這裏。為免萬一,快讓人去叫大夫。”說完翻身躍上屋頂。
力兒上前扶她,卻被她低聲喝退:“不準抱我!被你抱出去,我還有得看嗎?”
“窟主啊,什麼時候了,你還……”力兒眼角浮現濕霧水汽。
他都不知道她是這麼死撐的人。眉頭不覺鎖緊,實在不忍見她搖搖欲墜,他彎腰托起她,急步向外的同時對力兒道:“我送她回上上樓,你去請大夫。”若鍾月斜追不回解藥,厭世窟的大夫應該能解她身上的毒吧。
力兒瞪他,也知道他說的方法比較快,無奈,咬咬下唇往外跑。
她掙了掙,手腳痛軟哪有力氣,隻得被他抱回上上樓。
放她坐在床邊,趁大夫沒來,他執起她的手腕探脈,隻覺得指腹下的脈搏涼滑冰寒,突急突緩,間斷不繼。心中焦急,他遲疑問:“厭世窟主……有沒有留藥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