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十四章 我意語玄機(2 / 3)

“你當庸醫是神仙嗎?”她扯出諷笑,靠著床幃,臉色蒼白。

“你先試著運功將毒逼出來。”

她像看白癡一樣用眼角瞟他,“我現在一點力氣都沒有,哪能運功逼毒。”

“我幫你。”

“不要你幫。”她飛快打斷,“謝謝你的慈悲心,留給你的舊識去用,我不需要。”

他隻當她剛才受了吳七的委屈,也不生氣,耐心勸道:“亂斬……”還沒成句就被她打斷——

“你不是在義賣會上嗎,怎麼會和力兒在一起?”

“……我見你下樓,久久不回,力兒又急著下去找你,所以才跟下樓。”

“這不正合你意。”她厭厭垂眸,“你當初讓我不離視線,不就是想第一時間阻止我算賬。我中了毒,你應該開心才對。”

他無言長歎:“我並不知道夏侯居士會在你茶水中下毒。”

“我小人之心,他君子之腹。”憶起送帖當天他說過的話,她尤為恨憤。喉間突然一甜,她生生咬唇,將那股腥甜咽下。

她的掙紮他又豈會看不到,不顧她的氣惱,他執手覆於她脈上,將自己的純和真氣收成一縷緩緩注入她脈絡之中,希望能助她暫時壓下毒性。

片刻之後,她痛疼稍緩,立即甩開他的手,“你心裏既然沒有我,就不要做這些讓我誤會的舉動。我還沒淪落到用可憐來乞求你的注意。”

“……你能不能別這麼倔強?”他有點懷念她囂張蠻橫時的模樣了,雖然同樣讓他不知所措,但至少比現在擔心她何時毒發要好。

“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她突然捂著肚子縮倒在床上,嘴中發出細細低歎。

他驚駭莫名,急急扶起她跏趺而坐,抬手疾點她脊柱左右四大穴位。趁她有力氣掙脫之前,他突道:“我的確不是第一天認識你。那你想不想知道我是如何渡過麵壁的三十三天。”

“……”

“我一直在回憶我們認識的過程……”將內息沿著經脈分散到她四肢,再回流丹田,感到她不再掙紮,他悄悄吐口氣,“從認識你的第一天開始。在懺悔堂裏,我先問自己:為什麼會相信你不是小狐狸,小狐狸不是你。然後,從你奪我袈裟的第一天開始回憶,遇到想不通的時候,卡住的時候,我會停下,禪坐,隔一段時間後,再從頭開始回憶。”一旦思緒卡住,他就從頭開始,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如此,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回憶了多少遍。

“……你得到什麼?”她偏頭輕問。等了良久,才聽身後傳來一聲仿佛遙遠的喟歎——

“波若配法華,醍醐配涅槃。”

她肩頭一震,丹田遽然湧起一股煞氣震退他的純和內息,倏地轉過身,“船炸的時候,你為什麼擋在我前麵?我下樓不見的時候,你為什麼會跟下來?你中毒,你這麼關心幹什麼?說一句喜歡我會如何?”

“貧僧不打妄語。”

“那就讓它變成真的!”

“你……你不要生氣,當心毒血流遍全身。”他趕緊安慰。

“如果我這輩子非你不嫁呢?”

“除非煮沙成飯,壓雪得油。”即便是現在,他依然不厭其煩地否定。

“我可否把你這話理解成……”她突然綻出一抹古怪的笑,“有上邪之意?”

山無陵,天地合,與他“煮沙成飯,壓雪得油”豈非異曲同工之妙!

她的笑太過古怪,讓他生出一種不適應的違和感。盯她半天,他終於覺得哪裏不對勁,“你沒中毒?”

“茶蓋一掀開我就聞到有怪味,他們當我傻的。”她掀裙下地,動作舒緩仿佛春睡遲遲的慵懶美人,“為了假裝喝光茶水,浪費我一條手帕。”

這要多謝庸醫。為了讓他們分辨哪些毒藥會被湯、茶的氣味掩蓋,哪些毒藥聞起來是什麼味道,庸醫排開近百盞茶湯,讓他們一杯一杯的試……不開玩笑,是真的讓他們喝進肚子。結果是他們一個個拉得腿軟腳顫,對什麼茶湯都敬而不恭。

在青史樓為了騙過下毒的人,她和力兒佯裝飲茶,將茶水吸到手帕上,就是想探探誰在背後給她們玩花樣。

他凝心斂念,視線從她臉上移開,“你的演技越來越精妙了。”力兒去請大夫,久久不回,鍾月斜和盛春也半天不見消息,看來他們都知道,隻有他被蒙在鼓裏。

“你剛才很擔心我嘛。”她得意又囂張。

他怒到極點,竟沒半分氣力說出一個字來。眉色攏起,他慍然拂袖,自窗口掠去,連樓梯也顧不得走了。

“定香——”她隨後欲追,腰間一緊,被衝進來的力兒抱住。

“窟主,別追了。他是七佛伽藍的護法,不會做傻事的。”

扶窗的手霎時一僵,停了停,緩緩放開。

是啊,他是伽藍護法,在他心裏,七佛伽藍永遠排第一,隻要七佛伽藍安然無恙,他就安然無恙。他絕不會因為她小小的欺騙就做傻事,更不會衝動到做一些讓人擔心焦急的事。

“窟主,吳七逃了,其他人被我們捉下。”力兒沒有放開她的腰,隻在她耳邊陳述剛才未解決和已解決的事。

她歎氣:“力兒,放開吧。”她不會追的,眼前有要事待解決。

義賣第二天,四月十六的夜,司空亂斬拜訪了夏侯居士。

明麵上的囂張,暗地裏的勾當——這些機竅她比誰都熟個透徹。

當日出事後,夏侯心裏也有個疙瘩,見她到訪,表麵上客氣有禮,心裏仍然防備著。

她也不拐彎,挑明了事來說——她要鉛礦那塊地,其他的事一筆勾銷。當然,她的籌碼是夏侯不敢失去現在的善士之名。無論如何,偽君子也是君子嘛——至少他想做君子,別人怎麼看,那是別人的事。

果然,被她一威脅,夏侯權衡再三,點頭賣地。不過他還有個擔憂:吳七知道他的底細。

這點她請他放心:“吳七交給我解決,就當是我買礦的附送。”

其實,夏侯近兩年已覺得吳七坐大,仗著外麵的生意都是他自己在操辦,越來越不把他這個礦主放在眼裏。如今司空亂斬肯幫他除掉心頭大患,他何樂不為。

吳七能跑到哪兒去,他的妻子兒子都在城裏。

隔了兩天,吳七不知在哪裏得罪了人,被人扁成豬頭,悶不吭聲悄悄回家。

次日,四月十九,吳七瘋瘋癲癲從家裏衝出來,其妻在後麵怒罵:“你到底做了什麼虧心事……”鄰裏街坊一打聽,原來吳家昨晚鬧鬼,陰風陣陣,淒慘哀號,指明了要找吳七索命。

又次日,四月二十,吳七暴死街頭,但死狀安詳,除了被扁成豬頭還沒消腫的臉,身上沒有其他傷痕。

四月二十五,鵝湖山後山的鉛礦換了一名年輕老板,自言姓善,二十多歲的模樣,樣貌平凡,但溫文有禮。他又從原來有經驗的礦工中提了兩名勤懇的當工頭,並將工錢從原來的每月十五個銅板升到每月二十個銅板。新老板此舉無疑振奮人心,又溫情又體恤,讓新舊礦工對未來感到真真切切的踏實。

同日,雲遮月的夜,碼頭的貨倉主回家時失足落水,幾番沉浮,在河裏掙紮,卻怎麼也遊不上岸。被人發現救起後,他顫顫抖抖說水裏有水鬼,想要捉他當替身。碼頭工人以為他受刺激過渡,一笑了之,將他送回家。貨倉主大病一場,終日鬱鬱寡歡,有了心病。這件事也成了工人們日後閑談的笑柄。

四月二十七,廣東商船再到崢嶸洲。然而,在距離碼頭百丈遠的江心,商船無故起火爆炸,運來的貨物無一幸免。船主姓魯,爆炸後,船員抱著浮木在水麵找他,無果。未幾,跟在後麵的一艘商船放下小木舟將他們救起,送上岸。這些船員都是廣東人,找不到船主,隻好跟著其他貨船回了廣東。不料他們回家後卻發現魯老板早就回來了,向魯家下人打聽,才知魯老板飄到下遊,被一艘小船所救,但救他的人氣質森冷如地獄修羅,一聲不吭,船上又隻有他們兩人,魯老板不知小船要駛向哪裏,幾次開口想下船都被那人冷冷瞪回去,晚上睡覺時那人又偏偏在船頭練劍,不知是不是黑道人物。擔驚受怕了十多天,那人終於在廣東河界將他放下船。回想那十多天,仿佛從地獄爬上來。自此,魯老板將生意交給兩個兒子,自己在家瑞安養天年。他兩個兒子對日本商人沒什麼好感,鉛礦生意漸漸也就淡了。

這些事,發生在崢嶸洲的,定香從其他僧人嘴裏斷斷續續聽到一些,發生在外地的,他不知道,也無從知道。

那日他拂袖離去,回到青史樓,義賣會已接近尾聲。夏侯居士一派沉穩,仿佛無事發生。神劍禪師沒問他去了哪裏,他原位坐下,心思已是神遊物外。這本是夏侯居士和七破窟之間的生意恩怨,凡塵俗事,他也不知該不該插手。

義賣結束,他回到飯仙寺,久坐殘垣的佛前,一晚未眠。

第二天回上上樓取回衣物,打定了不再遵守“不離視線”的約定,她不在,夥計見他離開也沒阻攔。風平浪靜了十多天,她並沒到飯仙寺挑釁,似乎那個約定因為礦地一事的解決煙消雲散了。若他們之間的牽扯也能煙消雲散,那該多好。

或許,他並不是真的生氣,他隻是怕……

怕自己越來越在意……

隨著善款的籌備,飯仙寺請來工匠,重建大雄寶殿。

工匠繪了圖紙,殿式、佛身、漆色等等都確定後,買回磚瓦泥石,丁丁當當忙碌起來。寺中僧人對新殿的建造都存有新奇期待之心,每天都會調撥人手聽從工匠指揮,希望能早日築成大殿。

四月晦日,巳時未到,定香正依著工匠指揮在殿基邊徹磚頭……也就是將磚頭堆到泥水工方便取用的位置。他麵對寺門,司空亂斬旁若無人走進來的時候,他正好看到。

提裙邁過門階,初夏的陽光斜打在她身上,衣上的紅菊黃葉隨著走動徐徐飄搖,穿梭其上的繡線反射出星星點點的流光,給人一種時過境遷的恍惚。

步下台階,她放下略略提起的裙裾,抬眸一望。這一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已有僧人開始向後跑,守在前麵的僧人也對她暗暗戒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