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暗暗歎氣,對這種“她一出現就雞飛狗跳、人仰馬翻”的情景早已練就銅牆鐵壁,麵不改色。
磚頭堆得半人高,他蹲在後麵,隻要低下頭她就看不到。
事實上,她顧盼一圈,的確沒有注意基座邊堆磚頭的人。力兒站在她後麵,手裏拿著一把遮陽繡傘。
她隻是隨意停步,並不知道他在這裏。瞧見僧人們防範的神色,唇邊忍不住旋起笑意,“力兒,我們到後麵看看。”轉向側廊走去。
一名身著褐色短打的僧人在廊前攔住她:“蘭若今日到此何事?”
“蘭若?”妖眸一定,徐徐半轉送向僧人,“七佛伽藍的?正好,定香呢?”
僧人的目光從她肩頭越過,但很快移回直視她,“蘭若又想羞侮定香師兄嗎?”
她盯著僧人的眼睛,半天不開口。突然,紅菊黃葉隨風揚起,僧人連低呼都來不及,人已飛出丈遠,重重摔落在地。
僧人捂著胸口慢慢爬起來,衣上一枚鞋印子。
寺中僧人心頭皆驚,她果然如傳聞中說的那般正邪莫辨、喜怒難測,他們完全看不到她的動作,隻見裙衣花葉飄搖。
“我什麼時候欺負過他。”她盯著褐衣的僧人,眼角微微向右瞥了一瞥,水流風快。褐衣僧人拉拳擺開加勢,她嗤嗤一笑,“你剛才那句話,才是欺負他。”
褐衣僧人被她罵得一怔,保持拳勢定在原地,一臉糾結。
“力兒,找找你上次留在這裏的錘子。”她不回頭。
力兒樂嗬嗬響亮高的應了一聲“是”,還沒邁步,寺僧已經呼啦啦圍過來,豎起一道寫滿悲壯的人牆。
“咦?”她滿臉驚奇,“你們為什麼如此緊張?”
“窟主為什麼不問:你自己來這裏有何事?”
身後響起的低問讓她快樂轉身,“你在這裏啊。”剛才攔她的伽藍僧人眼睛一動,她就知他在人群中了。她還在想他什麼時候才出來。
“窟主何事?”
“哦,今天天氣好,我出來走走。”
“隻是走走?”他示意前方攔住的僧人散開,刻意引她向後方開闊的地方走。
“再探望一下你呀。”她也不疑,隨著他的步子往前走。力兒見自家窟主三魂七魄飛掉大半,嘟嘟嘴,轉動繡傘遠遠跟隨。
“是嗎?”他望著遠方淡淡微笑。這種疏淡遠離的笑卻讓她摸不透他是喜是怒。
不知不覺,來到後院的流水石橋邊。在樹陰下站定,她偏頭見他衣袖上沾了灰,不禁伸手去拍掉。他飛快將手背到身後,眸星微垂,不知盯著哪裏。
她的手僵在半空,不著不落,愣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收回去。歪頭,她正色問:“你真的不打算試試?”
“試什麼?”
“試著喜歡我。”
“貧僧愛的是蓮花古佛,喜的是禪定武功。”
“我不會放棄的。”
“放不放棄,全憑窟主自己意思。”
她緘默,深吸一口氣,轉問:“你不會一直待在這裏吧?”
他終於偏頭看了她一眼,小心謹慎地說:“自然不會。在結憂日之前,我們會回去。”
“結憂……”她表情糾結地扳起手指頭,“五月,六月十五……還有一個半月。”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和七佛伽藍對賽這麼些年,古錐人家的一些東西她還是知道。每年六月十五,是和尚們閉寺修行的開始。所謂閉寺,也不是關閉寺門不見客,隻是讓行走在外的僧人在寺廟瑞安住下來,因為六月是風飛草長萬物繁盛的時節,修行者不可破壞生命,所以不得外出踩踏草木。與結憂相對的是解憂,有的寺廟將七月十五那天視為解憂日,有的則是九月十五。解憂之後,修行者又可以外出化緣或苦行。
不知是她的表情還是她說對了日期,又或是日光的照射,他淺笑的眸子裏浮了些許暖意。
不想枯枯呆呆站在樹陰下,他隨步向前走,慢慢踱到經常打坐的石橋邊。流水在下,岸邊的木芙蓉蔥蔥繁盛,單瓣的重瓣的,白的粉的紫的三色醉染的,紛紛綻放枝頭,熱鬧非常。
她小步小步踩著他的影子跟在身側,當他停在橋頭時,她向水麵望了一眼,捂嘴輕笑,“芙蓉臨水照,但見綠頭鴨。”
木芙蓉的花影的確綽約於水,但水麵哪有綠頭鴨,不過他們兩人的影子隨波蕩漾。
綠頭鴨,是鴛鴦呢……
他沿著石橋往前走,並不因她的笑停步。
“定香!”她突然快步攔在他前麵,眉心蹙攏,神情嚴肅地盯著他,問:“難道說……你好男風?”
他差點從橋欄栽下去。
真對。她總是不遺餘力地毀壞他的名譽。
嘴角抽了抽,他緩慢地、沉穩地、小心翼翼地反問:“窟主哪裏覺得貧僧……好男風?”末三個字從牙縫裏擠出來。
“難道不是?”她倒吃驚了,“你從小在和尚堆裏長大,所見所知全是男人,睜開眼看到的是男人,睡覺閉眼前看到的還是男人,早中晚全是男人……啊……想起來了,在船上替我擋火雷的時候,我就是公子打扮。所以在不知不覺之間,你可能從習慣到偏好,不過你以為自己隻是習慣,並不知道自己其實是喜歡。”
一番話,真是有理有據。
南無天蓋佛,南無龍光佛,南無勝步佛,南無法威德佛,南無見有佛,南無慚愧麵佛,南無勝色佛,南無月勝佛……
“你不反駁?”她背著手,彎腰歪頭,從下往上仰視他。
南無名降伏魔人自在佛,南無名降伏貪自在佛,南無名降伏瞋自在佛,南無名降伏癡自在佛,南無名降伏怒自在佛……
她慢慢直起腰,恨恨道:“說吧,剛才你心裏想的是誰?師兄還是師弟?”
“……”他眉心陣陣抽跳。
“就算你今天不告訴我,我總有一天會查出來。”她說得仿佛此事已成既定事實。
不想再讓她亂猜,也不想因這不必要的謬言影響到伽藍聲譽,他輕合眼瞼,淨眸再抬時,無垢無塵,無情無欲,瞳之深處映出粼粼波光,笑,如帝釋:“須彌窟主,貧僧送你八個字。”
她眉心一跳,厭極了他這種麵具般慈悲的笑,就像冷眼閱世的石像,全身冰冷。
“菩提無心,花亦無情。”言畢,他微微搖頭,仿佛遙想到什麼,唇角略略一動,似笑似歎。
萬法無非是經。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染不淨,既然心是明鏡之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所以,菩提本就無心。無心者,自然無情。
落花隨流水,世人總歎花多情、水無情,其實,曲水羽觴,花雖落枝,卻非本意,它不過是借流水之力將自己送遠,僅此而已。因此,花是無知,並非有情。
不知她是懂還是不懂,原本輕鬆的神情慢慢沉澱下來,絳唇淺淺抿起,歪頭瞪他……也不能算瞪吧,隻是一種帶著謹慎、遲疑、困惑、鬱愁的眼神。良久良久之後,她勾勾唇角,聳肩,“我不會放棄。”才說完,她突然轉身,向遠遠的花徑笑道:“怎麼?飯仙寺的主持原來喜歡躲在一邊聽人說話?”
無質和神劍從花從後繞出來,無質笑道:“阿彌陀佛!不知須彌窟主大駕光臨,老納有失遠迎。”
“迎就不必了。”她負手走過去,“無質,七佛伽藍的和尚在你這裏暫住,你可別輕謾。我瞧你這飯仙寺又小又破,外麵的大殿又還沒建好……嘖嘖嘖,真是不成樣子。你怎麼當主持的?”完全不記得大雄寶殿是她拆的,猶自振振有詞,“還有啊,你這裏的佛像也太小了,鍾的聲音又不渾厚,連上香的香鼎都生鏽了,唉,我真怕七佛伽藍的和尚在你這裏受委屈。你知不知道,飯仙寺和七佛伽藍比起來,真是……唉,這麼說吧,七佛伽藍有七大。知道哪七大嗎?殿大、佛大、鍾大、鼓大、鼎大、台大。飯仙寺一大都不大,前途實在堪憂。”
無質初聽尚好,越到後麵臉色越沉。他以禮相待,這位須彌窟主卻咄咄相逼,實在欺人太甚。
“趁他們還在,好好向他們討教討教。”妖眸煙華璀璨,徐徐向身後的護法送去,“定香,別忘子你我……梧桐水畔,霧月竹林。”
牽衣縱身,折腰步忽恍忽幻,轉眼她已到力兒身邊。
背對他,她抬手搖了搖,算了告辭。一路走出去,竟然真的沒有僧人敢攔。
石橋邊,神劍和無質已經離開,他站在池畔,盯著羞怯怒放的木芙蓉,久久不動。
伽藍弟子習慣了七破窟忽來忽去的行蹤,飯仙寺僧人卻提心吊膽了數日,將鐵錘藏到後院柴房,弄得筋疲力盡,神形憔悴,這才肯定須彌窟主和她天生神力的侍女暫時不會來拆他們的寺廟。
她就是唯恐天下不亂——除了無奈於她惡劣的性格,他實在找不到其他理由。
五天後,他也是在偶然的情況下從令狐輕那裏得知她已經離開,四月晦日那晚就走了。
晦日,是她去飯仙寺的那天。想到她扳著指頭算結憂日,他突然生出一種違和的錯覺:莫非她是為了向他告別才來飯仙寺?
搖頭淡去這個念頭,武僧的低喝將他的注意引回。他們練的是“金剛手拳”,三秀在不遠處指點,他看了一會兒,確定他們已經完全掌握拳路,隻需勤加練習,不日便可達到“手到拳到”的境界。再等兩天,他就可以將“妙樂金剛拳”教給他們。
如此想著,他轉身隱入小徑。
她會離開,想必礦事已處理完畢,隻要七破窟和七佛伽藍的牽扯不盡,她和他的牽扯就不會完全斷絕。送她八個字,隻是希望她能明白,他這一生,無論可不可能,於她而言都不可能,她又何必耽誤了自己。
路過石橋,木芙蓉又開了新朵,花瓣嫣紅絳粉,各自綽約。有幾叢醉芙蓉,花色正從純白慢慢變為梅紅,深深淺淺的染就,絲絲縷縷的嬌羞。
菩提無心,花亦無情……
他無聲一笑。人苦百年塗炭,鬼哭三邊鋒鏑,隻需收筆硯,藏棋局,酒莫飲,經須讀,但平平放下,頓超凡俗。
凡情自縛,一身纏為葛藤。
情之玄機,如絲如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