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十五章 機中錦字(1 / 3)

開封,又稱汴梁、汴京、東京,六朝皇都,嶽飛抗金之地,但它最著名的特產卻是一個人——包拯。

站在城門外,盯著城樓上剛勁有力的“開封”二字,澹台然想起說書先生的調子。他搖搖頭,將那些有的沒有的亂思緒趕出腦袋,隨著來來去去的行人進了城。

人群熙攘,他踩著前人的腳印往城裏走,聽著不同腔調高高低低的寒暄吆喝,猶豫著要不要找人問問雲門在哪裏。

啪!一柄折扇橫空出世,攔在他前方。

扇麵一角,青色螳螂栩栩如生,空白處書以“伺機”二字——伺機扇。

一時愣住。

這扇子他見過,不就是拿在……驚喜抬頭,“溪兒”二字含在舌尖正要吐出,卻在看清執扇之人後硬生生吞下肚,一口氣卡在喉嚨裏不上不下,嗆得臉皮抽筋。

“我家小姐誠邀澹台公子,東郊木魚寺璿璣亭,聽鍾品茗,剪花移瓶。”素袍玉麵的年輕公子收了折扇雙手托上。

“……”

見他怔愣不語,素袍公子莞爾一笑,再道:“我家小姐說,見扇如見人,一柄伺機,一點玄機。赴不赴約,全在公子意思。絕不……勉強。”話雖如此,托扇的手卻不動分毫,深黑雙眸仿佛密葉雲覆,半垂半等,不見光芒。

澹台然沒讓素袍公子等太久,回神之後,幾乎是用搶的將折扇奪過來護在懷裏,“我赴我赴!”她終於給機會聽他解釋了,天助也天助也!

素袍公子側身一讓:“在赴約之前,請澹台公子隨我去一個地方。”

他怕有變,趕緊將折扇放進胸口,上下打量素袍公子之後,懷疑地問:“去哪裏?”

素袍公子毫不猶豫掩住鼻子:“澹台公子幾天沒洗澡了?”

“……”

“衣衫邋遢,狀如乞丐,如何赴我家小姐之約?”

“……”

“還是隨我來吧。”揚唇淺笑,素袍公子轉身前行,篤定了他會跟上。

他拉起衣袖放下鼻下嗅嗅,抿抿嘴,快步追上。行走間,他期期艾艾小聲問:“不知……兄台怎麼稱呼?”

“澹台公子叫我石勒即可。”素袍公子腳步不停。不多時,便來到一處客棧。石勒早已訂房,一入客棧便命小二搬進幾桶熱水,床上放著一套棉布新衣。待房內熱氣升騰,他讓澹台然進去,自己則守在外麵。

澹台然一心想著可以見到溪兒,熱血沸騰,興奮難耐,沒多猶豫直跳浴盆,將自己洗個幹幹淨淨。洗完,石勒要幫他擦頭發,他紅著臉不敢勞石公子大駕,自己將頭皮都快擦去一層,當時已過巳時。等他頭發幹了、用根細筋繩束好,石勒拿著梳子將他額邊散亂的發絲梳到眉角,左右端詳,似覺得不好看,轉而直梳後方,前後斟酌,又去了一刻功夫。

坐在鏡子前麵,瞥到石勒放下梳子,他立即跳起來:“現在去!”

石勒似笑非笑往他肩上一按。他乖乖坐下,心頭卻似螞蟻在咬。

“都快午時了,公子還沒用飯。”石勒繞著他左走一圈,右走一圈,最後拍掌:“我現在帶公子去吃飯。吃完飯,有了精神,才能和我家小姐聽鍾品茗、剪花移瓶。”

“好……”他乖乖跟在石勒後麵出了客房。沒走兩步,石勒駐足,他收勢不及一下子撞上去。石勒穩如泰山,轉身遞給他一件東西——

“這封信是澹台公子的。”

他睜大眼:是哦,筆夢讓他交給雲門門主的信,剛才和髒衣服放在一起,差點就忘了。“謝謝。“他萬分感激地接過來,放進懷裏。

石勒眼光落地,淺淺一笑:“澹台公子客氣了。”引他出了客棧,來到酒樓。

酒樓隻看外麵的招財石獸就足夠氣派,絕對是他拉了楊爵才敢進去的。瞧,僅僅是大門外的台階就有七層。站在酒樓外,他抬頭,匾上寫著三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天廚策。

“天廚策是開封五大名樓之一,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裏遊的,隻要能吃,這裏一定吃得到。而且……味道讓人留連回味。”石勒輕聲將酒樓背景告訴他,轉眼引他進了二樓雅廳。還沒坐定,立即有店夥計端了茶水進來。

滿桌鮮豔,一頓飽食。

吃完,當然是上路……是說步行到東郊木魚寺的璿璣亭。

石勒的步子不急不徐,他跟著走,縱然心急也不能走得太快。一路春芽綠意,清風拂麵,麗日當頭,暖暖遊人醉。

等他們拐入一道彎曲的綠木小徑後,石勒停步,抬手往前一指:“璿璣亭就在盡頭。我家小姐已恭候多時,澹台然公子請!”

遙遙盡頭一座六角碧綠琉璃亭,輕紗徐徐蕩漾,隱約可見一抹纖細身影背向而坐,身影邊奉茶的侍女赫然是孫子子。

真的是娘子……他浮起傻笑,隻是笑容沒保持多久便沉下去,隨之浮上的卻是心慌。見不得,會還難,思之成狂,終日混沌;及近時,心未死,意難測,輾轉忐忑,雀躍難平。

小徑兩側植有槐樹柳木,春日的柳絮紛紛揚揚,漫天飛舞,形如弱波之上翻飛的雪花,遠遠無限,風寫幽情,應了一句“情綿綿而方遠,思嫋嫋而遂多”。

已經聽不清石勒在他耳邊叮囑什麼了……腳,慢慢邁開,向綠木盡頭的璿璣亭挪移。一步,兩步,三步,心存怯意,步履遲疑;四步,五步,六步,心如鼓錘,步履加快;七步,八步,九步,屏起呼吸,快步小跑。待站到亭外,輕紗拂上臉,癢癢的,軟軟的,他已經手足無措。

亭內圓桌上放著一麵鏡子。

杏色春衫,廣袖緋袍,背坐之人聞聲卻不動。

孫子子看了他一眼,彎腰在自家窟主耳邊提醒:“小姐,他來了。”

背坐之人勾勾手指,眼睛仍然盯著鏡中的自己。須臾,身邊一陣涼風,一塊礙眼的物體出現在眼角餘光的範圍內。輕一眨眼,清碧色的眸子悠悠偏移,眼底有一刹那來不及隱去的不舍和依戀。

與他眼光交彙,以為他會先開口,不料,他像被人點一樣呆立不動,眼睛也不眨一眨,臉之表情微微有些扭曲,不知是喜還是其他。對視良久,她眼光落地,垂睫一歎:“跟著我,幹什麼?”

發辮整潔,額前發尖處繪下兩條垂柳,將一張緋色容顏生生破成兩塊。炭線勾魂眼上染了一層金紫色,晶亮灼目,妖顏惑眾。

精致!精致以近妖!

他張張嘴,卻不知如何開口。人就在眼前,他不能叫她溪兒,她會生氣,他不敢叫她娘子,她會生氣;她的素顏,他已多日不見,她的笑靨,他已不敢奢求,雖是薄薄一層油彩,卻也濃濃一層油彩,依稀熟悉,依稀陌生,依稀……牽扯住心中一脈……

“你想看到什麼時候?”她彈開折扇掩住臉,碧色雙眸欲語還休。

他抖了半天唇,憋出一句:“小生澹台然……”

“澹台公子是聰明人。”扇麵是張狂彩墨的花中之王,牡丹團團簇簇,嬌紅嫩黃,上有蜜蜂兩隻,葉邊蛺蝶兩片。扇角是數行小楷體,起首一行是“我今官閑得婆娑”。

“我……”

“既然你什麼都不要……”她微笑起身,慢步向亭外走。他趨步相隨,猶聽她道:“那麼,以前的荒唐事,你我一筆勾銷。救命之恩,荒唐之戲,兩兩相抵。我們兩清!”

——從此以後,你我便是陌路人。

他聽明白言下之意後,急道:“不是……不是不是……我們、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哦?”她不怎麼在意地扯動嘴角。

“小、小生澹台然,見過姑娘!謝、謝姑娘垂青,願姑娘萬古長青!”他抱拳長長一揖,抬頭時,她已經走出丈遠。他小跑追上,緊緊跟在她身側。

柳絮悠悠蕩蕩,在天際間自由自在,不少絮絨棲落在發間、衣領,軟棉棉的白。見她頭上落了幾點白,他忍不住抬手扇扇,扇不走,他不甘心,不由鼓腮去吹。她聞風偏首,眼中映出他腮幫圓圓的憨樣。

兩人站得近,他若真把這一口氣吹出去,隻怕是吹到她臉上。她的臉他又不是沒摸過沒吹過,以前恣情恣意,如今卻小心翼翼,彼情此景兩相比較,一時有點心酸,有點尷尬。

僵硬半天,他訕訕捂住嘴。

她神色自如,手中徐徐搖著牡丹扇,疏影橫斜的香氣竄入呼吸,牽心動腸,是他從未聞過的軟薰。

“你我……”她瞥他一眼,“不曾開始,何來重新。”不顧他表情數變,她又道:“我心中早有所係,你的欺騙我可以當作沒發生過。”

“我、我們對著天地拜過堂,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他又急又慌,憶起伽藍那日扶她出轎的天姿公子,急慌之中又夾了些嫉妒。

“我不喜歡你。”

“可我喜歡你啊……”

“荒唐!”她沉下臉,妖容不怒已冷。

“我隻想求你原諒我……”他心酸不已地縮肩垂頭。

“原諒你?”她抬首一笑,“要我原諒你也不是不可以,除非……泥人開眼,木人皺眉!”

泥人如何開眼?木人如何皺眉?兩般不可能之事……迎麵一陣春風,他隻感到涼心入骨。

“請問澹台公子,你娶的是誰?”

“……”

“說!”

“是……是溪兒……”

“我是誰?”她轉扇冷笑,“睜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是誰!”

妖容漲天,他一時恍惚迷惑。

收扇在他下頜一抬,妖容睥睨冷漠,字字誅心:“吾乃七破窟飲光窟主,計冰代!汝又何人?”

質地純和、微帶涼意的烏木扇柄抵在肌膚上,就像冰涼的銀劍在記憶的長河劃下一道裂縫,洶湧的記憶從裂縫中呼嘯而出——

遙方郡喧鬧的街邊,她拈著扇子愛不釋手,他許諾要賺好多好多銀子給她買胭脂,她聽後一笑,半挑眼角,用扇柄抬起他的下巴……

也不過是……數月前的事……

烏木扇柄驀地收回,她轉身走向柳絮深處,雪點斑斑墜在緋色綢袍上,招搖的美麗,絕色的牽引。他沉陷在記憶中,呆呆盯著她的背影,不知如何才好。

緋袍蕩漾起角,她慢慢回頭,炭線勾魂眼如絲如線,漫漫一勾。他心跳咚咚快,腳已經不聽使喚走上前。

“要我原諒你……”她拔開一簾柳枝,“還有一種方法。隻看你……能不能做到。”

“能,我一定做到。”他頭如蔥點,完全不顧前方是懸崖或深淵。

“殺了鳳天虹。”語調極輕極輕,輕靈得仿佛可乘絮白上九霄。

殺人……他全身僵直:此事萬萬不可。鳳天虹……鳳天虹……聽起來耳熟……他倏地瞪大眼:鳳天虹不就是把他誤認成丐幫的俠女、雲門門主鳳天希的妹妹嗎?

“做不到?”她笑起來,“既然你做不到,那我們之間也沒什麼交情可言。”拂袖轉身,不屑目睹他為難不置信的表情。

當……木魚寺的鍾聲悠悠傳來,震醒他恍惚已久的神思。黑眸一眨,他依稀明白了一些事。可是,不願相信……他快走幾步攔住那抹愀人心魂的緋色身影:“你在這裏等我,肯聽我解釋,就是為了讓我替你……殺人?”

素指在扇邊拉出蘭花婉約,笑如天妖:“你的武功……我記得……當時我身受釋摩蘭一掌,你助我導息療傷,每天還教我練劍,嗬嗬……還有你的師父……啊呀——果然——隱居山中的,有一半是高手。”

他瞪她良久,眼中的光猶如落日黃昏,一點一點黯淡,一點一點喘息,直到熄滅,萬念俱灰。“你……你肯見我……隻是想……隻是想……”口中澀苦,眼角刺痛,那“利用我”三字卻如何也出不了口,似乎,說了這三個字,他們之間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啊……

“我沒時間給你考慮。”她提提衣袖,“怎樣,殺,還是不殺?”

他咬牙憤瞪。

答案已出,她不多留戀,舉步繞過他:“既然如此,你與我何用!”語調輕輕,犀利傷骨。

回到璿璣亭,白紗軟轎早已等候在側。她提裙入轎,孫子子放下轎簾,對四名轎夫做個手勢。轎夫眼神交會,抬起自家窟主向開封城走去,徒留一人在柳絮飄白的小徑上憤悶惆悵、心灰意冷。

澹台然渾渾噩噩坐在璿璣亭裏,記憶紛亂,五味雜陳,一時是初遇溪兒的驚訝,一時是成親時的喜悅,一時是怕她恢複記憶的驚慌,一時又是偷偷帶她離開楊家的膽怯,一時是她恢複記憶後的一動一行、一言一瞥……沉澱澱的胸口開始變輕、變空,他伸手捂住,慢慢弓,老人般佝僂。

男兒流血不流淚,沒什麼好哭的。緊緊按著胸口,他告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