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十五章 機中錦字(2 / 3)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感到四周光線暗下時,才發現黃昏已到。突然坐直,他從懷裏掏出一件東西。

信,筆夢讓他轉交的信。

既然答應了筆夢,就替他把信送到……他默默想著:飲光窟主和溪兒根本就是兩個人,她已經不要他了,而且,她早有心係之人……腦中立即跳出玄十三的身影,他頓感頹衰。人家有財有容,他什麼都比不上人家,憑什麼讓溪兒回心轉意?送完信,他還是回漆鬆山去,孤苦伶仃一個人,隻有一群小蘆花陪伴……心意即定,他振奮精神,當下決定速送速歸。

原路返回,向街邊小販打聽到雲門所在,他轉腳飛奔。

雲門地處開封府城東南方麵,臨湖而建。入夜之後,湖上燈火輝煌,遊船掩映,並不難找。澹台然不費吹灰之力就看到雲門高大的門牆和醒目的燈籠……右邊寫“雲”右邊寫“門”的燈籠想不看見都難。

站在台階下,他伸手小心翼翼摸了一下……什麼的爪子……是說足足十尺高的鎮門石獅。

不愧是名門正派的石獅子,個頭都比尋常人家要高大半截,配上深漆聳立的大門,浩然正氣就像鐵拳一樣迎麵擊來,不怒自威,讓人自慚形穢。

如果不是筆夢強調要親手交到鳳天希手上,他真想把信塞進門縫裏……深吸一口氣鼓起自己螻蟻大小的正氣,他拉起門上的銅咬環扣了扣。不多時,一名褐衣男子拉開大門,隻露半邊臉上上下下打量他,實在不覺得他眼熟,便問:“請問公子找誰?”

“我找鳳門主。”他恭恭敬敬。

禢衣男子神色一凜,再問:“不知公子從哪裏來?找門主何事?”

“從遙方郡來,受人所托,為鳳門主送一封信。”

“公子可以將信交給我。”褐衣男子試探,“我會將信轉交給門主。”

“不行。”他立即搖頭,“筆夢大師說這封信要親手交到鳳門主手上。”他不是辨別不出褐衣男子臉上的防備,又道:“你放心,送完信我就走。”

褐衣男子有些為難,躊躇之際,一道輕脆的聲音響起:“這麼晚了,有客人嗎?”

“小姐!”褐衣男子立即轉身,“有人送信給門主,要親手交到門主手上。”

“哦?”腳步聲向大門靠近,片刻,一張英氣秀麗的臉出現在澹台然眼中:鳳天虹。她看了澹台然一眼,眉頭微皺,遙遙想起什麼。驀地,她拍掌大叫:“是你!丐幫的?”

“……我不是丐幫的。”澹台然虛弱地反駁。

“你送信給我大哥?”

“是。”

“誰的信?”

“筆夢大師的信。”

“筆夢?”鳳天虹輕輕念了一遍,想不起大哥的朋友中有叫這個名字的,她也不在意,轉對褐衣男子道:“沒事,我帶他見大哥。”

褐衣男子瞟了他一眼,將大門拉開。

雲門內府亦是別有洞天,雙排燈籠引出長長的廊道和花徑,鳳天虹和他並肩而行,詢了些簡單的禮節問題,如姓氏名誰,家住哪裏等等。迎麵時不時走來兩三名門徒,見她和一名陌生男子在院中,均駐足詢問。鳳天虹隻說他是來見大哥的,一句帶過。

走上長長的回廊,他想到什麼,禁不住多看了她幾眼。

鳳天虹和溪兒是兩種完全不同類型的人,鳳天虹生長在浩然正氣的環境下,站在她身邊會感到一陣陣爽朗和舒心,不會有壓力,但麵對溪兒……不,是麵對飲光窟主的時候,他的心總是沉澱澱的,又澀又漲……

“我臉上有什麼?”鳳天虹對他的注視回以一笑。

“鳳姑娘,這些時日你要小心……”他不能幫她殺人,也不能妄自尊大化解什麼江湖恩怨,隻能提醒鳳天虹注意保護自己。

“小心什麼?”鳳天虹奇了。

“就是……什麼都要小心。”

鳳天虹仰首爽朗一笑,駐足:“你在這裏等等,大哥現在有客,我進去通知一下。”

“謝謝。”他抱拳一揖,乖乖靠著柱子等她出來。未幾,鳳天虹從門後探出半邊身子,向他招手。他隨即走進客廳。

廳內隔了兩層布簾,簾後依稀有些人聲。突然大笑,笑聲聽著熟悉。正尋思在哪裏聽過,簾後繞出一人。從挑起的縫隙中,他看到裏麵一桌酒菜,在桌前喝酒的人是於度思。

難怪覺得笑聲熟悉,原來於度思逃出衙門後被鳳天虹帶回了雲門,如今正享受坐上賓的待遇。

“在下鳳天希。少俠就是澹台公子?”溫沉的男聲在他前方響起。

“是我。”他收斂心神抬頭,定目看清鳳天希後……僵硬了。

非是他認識鳳天希或怎樣,而是普天之下有這麼一種人,義薄雲天,風姿爽朗,無論在哪裏、在何時,隻要一站出來就正義到處飄,那種強大的浩然正氣就像一團火,熱力源源不絕,“烤”驗你的神經和意誌,你站在他身邊,不是被他的浩然正氣薰到頭暈眼花,就是被他的氣場逼迫得頓感渺小。總之就是——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

他就是樓角一隻小螞蟻。

江湖,這就是江湖……他無端想到璿璣亭外她的明眸妖顏冷言犀語,一時悲慛襲來,欲哭無淚。

“澹台公子?”鳳天希對他扭曲的表情甚感奇怪。

他垂頭喪氣從懷裏掏出信遞過去:“這是筆夢大師讓我交給你的。”

鳳天希接過書信,突然抬頭:“客人,既然來了,不如下來喝杯水酒。”

頂上無聲無息。

驀地,一道人影自簷沿跳落,負手走進來:“鳳門主好耳力。”赤朱袍,紫襟帶,腰墜青綬銀牌,來人是陰射魚。

鳳天希含笑抱拳:“原來是陰巡檢。”

“姓陰的!”於度思掀簾跑出來,手裏還拿著筷子,“於某已經將知道的線索全部告訴鳳門主了,你沒分!”

陰射魚懶洋洋瞟他一眼,也抱拳:“澹台公子,我們又見麵了。”

於度思被陰射魚的不理不睬氣到滿臉通紅,初時沒留意澹台然,聽了他的話後扭頭打量,大叫:“啊,你是路上見義勇為的丐幫少俠?”

澹台然心灰意冷,根本不想趟渾水。陰射魚卻將矛頭指向他:“澹台公子,請問你交給鳳門主的信是何人所寫?”

“筆夢大師說是魔岩禪師的親筆。”他沒精打采,“就是七佛伽藍的魔岩禪師。”窟佛賽在江湖上沸沸揚揚,他們沒可能不知道吧。“信已經交給鳳門主,我走了。”

“請留步。”陰射魚橫臂攔住,“澹台公子不妨等鳳門主看完信後再走不遲。”

他有氣無力橫了陰射魚一眼:“他看不看信和我走不走有什麼關係?”

“鳳某有些疑問請教澹台公子。”鳳天希久立江湖,自然知道個中原委。他衝陰射魚輕輕點頭,以示謝意。又見澹台然站在門邊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以為他認為自己待客不周,趕緊問:“天色已晚,不知澹台公子今晚投宿何處?”

“沒有投宿。”

“如若不嫌,澹台公子不如在雲門留宿一晚。”鳳天希盛情誠意。

澹台然想到自己身無分文,這身衣服還是石勒準備的,出了雲門他的確無處可去,倒不如有個幹淨的地方休息一晚。思及,他也抱拳:“多謝鳳門主,我就打擾一晚。”

鳳天希立即命人準備客房,再當眾將信拆開。展開一看,眼中浮起迷惑。紙上沒有稱呼,沒有落款,隻寫著——

“晏如公子之事另有蹊蹺,不可盡信,不可不信。”

“不知魔岩禪師是否另有所指?”鳳天希望向澹台然。

我不知道……他撇撇嘴,“筆夢大師隻要我把信交給你,其他的不知道。如果你有不明白,等筆夢大師來了,問他。他說他要去靈石小築查一些線索,查到了就會趕來開封。”

鳳天希冷下臉,怒道:“無論是誰殺了晏如,我一定會替他討個公道。”許是他神色憤然,鳳天虹扯扯他衣袖,可想到義兄無端被人殺害,心中也是一口氣咽不下,不由低低一歎。

眼見從澹台然口中問不出什麼,陰射魚要回巡檢司稟報案情,先一步告辭。鳳天希原想請於度思也留宿在此,於度思搖頭拒絕,被鳳天希客客氣氣送出門。澹台然則由鳳天虹引向客房。

小徑幽幽,一路相談。

鳳天虹問他師承何處,他道:“家師寂寂無名。”

“不知澹台公子和魔岩禪師……”

“見過幾次。”在伽藍養傷的那幾天,他聽魔岩禪師講過經。

“以後若有雲門能幫到的地方,澹台公子盡管開口。”鳳天虹一派幗國氣概。

“……謝謝。”明天之後他就遠離江湖血腥,與師父和小蘆花終老漆鬆山……

鳳天虹見他愁眉不展,心不在焉,關切問道:“澹台公子是有什麼煩心之事嗎?”他想找個理由搪塞過去,但腦中隻要浮上那張妖顏就像臘八粥一樣糊成團。他的左思右想在鳳天虹眼中卻是沉默不願多談,她也不介意,道句“早點休息”便離開了。

次日起身,雲門的下人踩著時辰為澹台然準備了洗漱用品。

引他用過早飯後,婢女道:“門主和小姐在芳菲院等候公子。”

“等我?”他初時一愣,轉而明白過來,“也是,我該去道聲謝謝。”主人盛情留宿一晚,他這個客人怎麼也要當麵說聲謝謝再離開。

不疑他想,他跟著婢女來到芳菲院。

桃之夭夭,三月始華。

未進芳菲院,他已遠遠看到越過牆頭的簇簇淺粉。原來芳菲院是正門側方的一處小院,內植兩株粉櫻,春意盎然,嬌嫩枝頭,竟比灼灼之桃還要奪目。

入院之後,並無人。婢女不解,適巧門邊有雲門門徒跑過,見了他們,對婢女大叫:“快去召集雲門門徒,有人上門踢館!”

婢女也顧不得身後的客人了,提裙就跑,不忘回頭問一聲:“門主和小姐呢?”

“在大門呢!”那名門徒也是一邊跑一邊回答。

被遺忘的青年站在粉粉傲嬌的櫻樹下,輕嗅風中宛如月色映簾瓏的暗香,浮躁的心有了片刻的寧靜。

最喜歡和她一起坐在山坡上看土豆花……

最喜歡和她一起坐在樹枝上看夕陽……

最喜歡她拿著葫蘆瓢畫關雲長……

最喜歡她坐在鏡子前嗬嗬傻笑……

最喜歡她不諳廚藝卻偏愛學他的模樣……

最喜歡她和他一起喂小蘆花……

最喜歡她紅著臉叫他然哥哥……

最喜歡她……

最喜歡她……

他最喜歡的她啊……不見了……就像櫻樹下的暗香,入腑沉迷,再想親近卻飄然遠去,芳跡無蹤。

緩緩吐出一口氣,隱隱有聲音自風中傳來。他側耳聆聽,不難發現拳腳破空的聲音就在一牆之外。

躍上牆頭,一朵粉櫻就在臉側,他微微偏目,唇角劃過櫻瓣,涼涼的。

櫻樹繁華,早有枝葉覆出牆外,昨晚他來得晚,被石獅子的浩然正氣薰到眼花,也未曾留意牆邊盛放的芯枝。在怒放櫻花的擁籠中,他看清了牆外的情形:一頂轎,四名轎夫,轎後跟著六名官兵,轎前,兩人正纏鬥得如火如荼,其中一人是陰射魚,另一人從衣飾上看是雲門門徒。

雲門巨大的門匾下,鳳天希負手而立,身後是一群神色各異的門徒。鳳天虹站在他後方。

陰射魚突然一拳擊出,內力自拳中湧出,將雲門門徒震出丈遠撞上石獅子,立即有門徒上前接下,免去了落地的狼狽。

鳳天希悠悠然踩步下了台階,聲音無喜無怒:“不知我這位下屬何事惹惱了陰巡檢?”

“對大人不敬。”陰射魚退回轎邊。

鳳天希眼神微微閃過一道銀芒,望向靜垂的轎簾,不掩驚詫:“夏侯大人光臨雲門,在下有失遠迎,失敬!”

轎中傳來大笑,未幾,一人掀簾走出來。深綠色的吉祥紋綿袍,頭戴獬豸冠,年約四旬有餘,眼閃精光,下巴無須,臉部輪廓亦剛亦柔,不會讓人討厭,但也讓人不敢輕易親近,有一種內斂的威嚴氣度。

他正是權掌朝廷巡按司的夏侯伏南。

“鳳門主,你有錯。”夏侯伏南笑望鳳天希,開口第一句便是指責。

“願聽夏侯大人教誨。”

夏侯伏擊狡黠一笑:“射魚為何打傷你的門人?”

“他不知夏侯大人遠到,失禮衝撞。”鳳天希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隻能如此回答。

“他衝撞我事小,衝撞了其他人,事大。”

鳳天希眼神微蒙,片刻清明一片,垂首道:“多謝大人警醒之言。”雖不明夏侯伏南為何到此,想必他剛才也是故意放縱陰射魚冷言冷語,這才惹惱了門徒引來打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