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伏南的確是故意。因為江湖上諸多事端就是從一言不和開始,以血流成河終結。雲門門徒今日惹惱的是陰射魚,明天惹惱的就是江湖人。龍蛇混雜的江湖,易挑易鬥,時不時來一段血案公案滅門慘案,站在官府的立場,他會疲於應付啊。
見鳳天希明白了他的意思,夏侯伏南點點頭,又道:“我今天來,的確有事。”
“請夏侯大人入內詳談!”鳳天希立即揮手讓道。
夏侯伏南踩上台階,陰射魚跟在他身後。驀地,陰射魚偏了偏耳。就在他偏耳聆聽之時,夏侯伏南和鳳天希已轉身遠望。
湖風蕩漾,遠遠槐林道上,又有轎到——是一座四人板轎,轎頂微微拱起,頂上以藍紫繡帶盤繞,轎輅漆黑,轎簾深青色,前門兩側垂有青縵飄飄,下方左右各雕獅頭一隻。當今朝廷明令官員乘轎乘車的規矩和裝飾,從轎麵紋飾判斷,裏麵坐的隻怕是……
“他?”夏侯伏南低聲皺眉。
轉眼轎至,不等落轎、壓轎,一道人影匆匆挑簾衝出來,大叫著:“夏侯大人,你讓我好找!”
來人俊氣儒雅,膚色偏白卻不失健康色澤,一襲廣袖水綾袍,身形飄搖猶如風骨在握。
“紅大人找我?”夏侯伏南迎上去。
官居正四品,轎繞獅頭繡帶,來人是開封府知府:紅如壽。
“我原本去了巡按司衙,他們說夏侯大人剛走沒多久,去了雲門,我也不想轉道,就直接追到這裏來了。”紅如壽亮目一轉,直視鳳天希。無形之中官威凜冽,竟然與鳳天希的浩然正氣不相上下。
澹台然在櫻叢中連連歎氣:為什麼他就沒有這種氣場呢,一隻石獅子就讓他甘敗下風。
兩位齊聚雲門,想必有事。鳳天希也不客套,隻道:“既然紅大人也來了,不如一起入內詳談。”
眾人魚貫入內,陰射魚走在最後,他突然取下腰邊銀令擲向櫻樹。澹台然急速側身,銀令射入櫻木枝杆,竟有六分深度。也因為這一動,腳下不穩從牆上落下來。
陰射魚打量他一眼,冷問:“澹台公子喜歡躲在一邊偷聽別人說話?”
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他萬般不習慣,趕緊搖手:“我是聽見有聲音……”
“嗬……”笑聲響起,打破沉寂,鳳天虹對自家大哥道:“是我讓玲璫兒帶他來芳菲院的,想必他是聽到陰巡檢和陳雲的打鬥聲……”說著瞥了陰射魚一眼,“才跳上牆看個明白。”
“他就是送信的人?”夏侯伏南微笑,“既然如此,就請這位公子一起進來吧,本司有事請教。”或許有意,或許無意,他用的是官稱。
推托不掉,他隻能溫順的隨著眾人一起走進正廳。
夏侯伏南為何而來?
為的就是魔岩禪師的親筆信。
隻是,一封信怎會驚動公務繁忙的巡檢司大人?
原因也簡單:今年窟佛賽非比尋常,江湖暗潮洶湧,勢力不明,久而久之會召來民心不安,民有不安必反之,朝廷自然要管。
紅如壽找夏侯伏南,是為了詢問晏如公子血案一事,而夏侯伏南上雲門,是為了魔岩信中所說的“晏如公子之事另有蹊蹺,不可盡信,不可不信”。兩人既然目的一致,問題就簡單了——他們一致將炮口對向鳳天希和澹台然。
澹台然什麼都不知道,自然什麼也問不出來。
鳳天虹盯著陰射魚,陰射魚盯著鳳天希,夏侯伏南和紅如壽則繞著澹台然開始分析案情和疑點。
鳳天希苦笑,知道自家小妹還為了於度思一事對陰射魚抱怨在心。趁兩位大人討論暫停,他道:“夏侯大人,昨天小妹雖然請到‘百事通’於度思,但他對義弟之死並沒提供多少線索。”
“那就隻能等筆夢……”夏侯伏南的話未說盡,一名雲門門徒被人拋進大廳,琥珀色的蛇形閃影在門邊一繞,快速消失。
一頂月白紗轎從空中落下,四名轎夫穩穩落地,白紗繚風而起,說不出的迤邐。
轎夫就有如此輕功,轎中人又是誰?
眾人猜測,澹台然卻直了眼睛。他不認識轎夫,但他認識站在轎邊的侍女——不是孫子子是誰,更別說轎側一左一右的刑氏兄弟。
轎夫剛落地便立即抬腿前行,直到轎子上了台階停在大門正中央才停下步子。無形之中,轎子攔住了大廳唯一的出口。
鳳天希沉穩不動:“不知何方朋友光臨雲門?”
白紗浮如暗香,卻無聲響。
鳳天希再要開口,轎內飄出軟軟昵昵的妖聲:“不虧是晏如公子的義兄啊,正氣凜然,乾坤為之震,鬼神為之泣……”
“不知姑娘如何稱呼?”鳳天希垂下眼簾,掩去聽到聲音後刹那躍動的眼神。有人說美人的聲音就像鉤子,他以前不信,而今……
“稱呼就不用了。”轎中人依舊軟語,酥懶之中有些鼻音,似美人初醒的低吟,“我聽說……魔岩給你寫了一封信。”
“姑娘如何得知?”
“你以為我想看那封信?”轎中人隱隱約約勾起唇角,“不過是為了林晏如割喉一事,有何希奇。”語中竟有些不屑。
鳳天希五指一緊,踏前兩步:“姑娘知道誰殺了我義弟?”
“知與不知有什麼關係呢……”悠悠歎氣,“橫豎人已經不在了……”
陰射魚突然冷笑:“百事通於度思都不知道的事,姑娘如何知道?除非,人,是姑娘殺的!”
“百事通……呀——”轎中突然傳出怪異的花腔,諷笑似三月盛櫻徐徐綻放,毫無顧忌。待笑停,她脆生生嗆出一句:“百事通,也不過通百事……而已。”
這不是對於度思的諷刺,而是對在場所有人囂張、鄙視的諷刺。
鳳天希冷下臉,浩然正氣澎湃四射:“姑娘今日來我雲門,就是為了嘲諷我義弟之事?”
“……我有嘲諷嗎?”轎中人動了動,似扭頭詢問侍者。
“屬下沒聽出來。”刑家兄弟異口同聲。
轎中人歎氣:“鳳門主,如果用一條命換一個名字,你換還是不換?”
鳳天希並沒有被憤怒衝昏頭:“誰的命?誰的名字?”
“鳳天虹的命。”轎中人說完,廳中溫暖直落冰點。偏偏轎中人不覺得,猶道:“與林晏如相關之人的名字。”
“不換!”鳳天希拂袖:“送客!”
雲門門徒站成一排準備趕人,陰射魚和數名官兵也暗暗戒備,手扶到刀柄上。轎中人半晌未動,“啪”,轎內突然傳出合扇的聲音,伴著森然冷語:“既然如此,那我隻有親手取了。”了字音落,刑九月拔劍刺向鳳天虹,半路被陰射魚攔下。見狀,刑九日拔劍躍起,卻被鳳天希截住。
陰射魚的武功澹台然見過,而鳳天希……他從沒見一個人用拳用得這麼虎虎生風,不知該用什麼詞形容,就像人天生就披了一層皮,那套拳法好像專為鳳天希一人鑄造似的,相生相息。刑九日縱然以劍相迎,但從兩人呼吸之間的輕沉與否來判斷,隻怕是落了下風。
“雲門虎嘯拳!果然名不虛傳!”夏侯伏南作壁上觀。
雲門之所以能立足江湖,正是因其家傳絕學——《雲門虎嘯拳》。而為人津津樂道相提並論的,還有一門一拳。這“一門”則是虎門,這“一拳”便是《虎門追魂拳》。相傳雲門、虎門上一代門主原是把酒言歡的好友,不知因何事反目成仇,再無往來,這也造成了江湖上“雲、虎兩門乃死對手,不同堂,不同桌,有你無我”之傳聞。
追魂拳暫且不提,虎嘯拳卻以厲傷見長,拳路卷風而起,帶出無形無意的殺氣,是故,鳳天希縱然一身浩然正氣,拳路收放之間也染了絲絲狠戾。
“難怪鳳門主和晏如公子結為兄弟,真有點琴瑟合鳴的感覺啊……”孫子子突爆驚語。
轎夫之一撇嘴:“琴瑟合鳴是指夫唱婦隨。”
子子不服:“意思差不多。”
“……”四位轎夫的嘴角同時一抽。
“子子。”轎中人輕喚。
“愛……”子子笑嗬嗬偏頭,聽到折扇彈開的聲音。她睜大眼,倒縱而起,抽出腰間的琥珀索卷向鳳天虹。
一道利索甩開,將雲門門徒退逼丈外。夏侯伏南和紅如壽卻沒動……其實……他們原本站的位置就不影響打鬥。
原因不明,鳳天虹自不會任人魚肉,她的虎嘯拳顯然未及鳳天希,但她有劍。眨眼之間她已經和孫子子過了十招。
刑家兄弟原本各自對陣,視線交彙之際,驀地使出一招詭譎的劍法,狀似無意斜斜刺出,卻逼得陰射魚和鳳天希不得不退閃避開。這一退,給了刑家兄弟可乘之機,兩人縱身向鳳天虹躍去,勢、在、必、得!
“天虹!”鳳天希快影如魅攔下刑九日。陰射魚急中生智取了桌上茶蓋擲出,擊中刑九月足踝。
他們很快,卻快不過一個人。
白紗掠起,一道身影忽閃忽滅,快如九天玄女,魅如幽魔魍魎,半空取了刑九日的劍,借鳳天虹閃避琥珀索之際,長劍直推,罡風鼓動廣袖長裙,仿佛天魔起舞,冷眼無情。
劍入血身,其聲妙矣。
“天虹!”鳳天希虎目睚裂,臉色蒼白若灰。
鳳天虹頭昏眼花,不知被誰推開。等她看清之後,臉色也是一白。
一人被劍穿透,劍尖滴著刺目的紅,一滴一滴落於地板。
“多事!”轎中人抽劍轉身,妖容現世。
那是怎樣一張臉?眾人心頭大震。臉如桃花色,兩道蛇紋從眼角漫延而出,蛇身彎成“幾”形,尖尖的蛇頭畫在腮上,獠牙微張,猙獰恐怖。
她右手提劍,左手是一柄折扇。
如拋髒物般扔下劍,她纏開折扇在鼻下輕搖。身後,委頓滑落在地的是一名灰袍僧人,光潔的頭上九點白戒,心向佛前坐。
“筆夢大師!”澹台然大驚失色,衝上前扶抱受傷的僧人,眼如利火,恨不能將她瞪得燒起來。
感到他的視線,她嫣然瞥目,話卻傷人:“不自量力,就是這種下場。”
“姑娘在本司麵前殺人,隻怕要去巡檢司走一趟。”夏侯伏南不怒自威,示意之下,官兵將她團團圍住。
“憑你們?”她淺搖折扇走向軟轎。子子掀簾,她悠悠入座,從軟靠下摸起一麵鏡子,左照照,右照照,唇含妖笑,頗頗點頭。
視人命如草芥,行為又如此詭譎,陰陽怪氣,鳳天希腦中一閃,脫口:“你是……”
她根本無意理會,眼簾垂如雲邊柳絮,蘭花指在空中一拉。子子會意,鬆指落下轎簾,轎夫抬轎走人,飄渺的輕功讓在場高手暗自心歎。
“澹……澹台公子……”筆夢撐著最後一口氣死死揪住澹台然的衣襟,五指關節因用力泛出死氣沉沉的白,“你……你一定……定要……要……”
要什麼,他已經沒機會再說下去。
眼已閉,氣已咽,向佛之心墜入六趣輪回。
腦後風響,他抬手接下,長索纏上手臂,掌心生痛。
琥珀索。
孫子子用力抽回,琥珀索再度裂空劈來。這次,卻是卷向筆夢。索鏈的拉力帶動筆夢的屍體,刑九日奪過往肩上一甩,刑九月劍氣震射如白蓮綻放,逼退欲追之人,三人從容撤退。
空蕩蕩的地麵,隻留一攤血。
“為什麼……”他不解:人已經死了,為什麼連屍體也要帶走?
“屍體可以告訴你很多消息。”陰射魚盯著白紗轎消失的方向,俊容陰冷。他想知道的是:他們是想從筆夢身上得到消息,還是他們不想讓官府從筆夢身上得到消息。無論如何,事情都不是往好的方向發展。
鳳天希檢查小妹無傷後,略鬆一口氣,轉視夏侯伏南和紅如壽:“如果我沒猜錯,她是——”
“我知道。”蹲在刺紅邊的青年驀然開口。筆夢的血在他胸口染出一朵紅蓮形狀,他卻慢慢伸出手,指尖輕輕點上地麵的鮮紅。再抬起,指尖血紅一片。
腥……
“她是誰?”陰射魚直視他。
“她是……”原想終老漆鬆山,而今卻有些事必須理清楚弄明白,若是帶著疑問回去,隻怕在漆鬆山他也不得安寧。緩緩收攏五指,腥味的血被拳進掌心,長久蟄於眼底的黯然被一抹升騰的火焰取代,“七破窟,飲光窟主。”
他最喜歡的她啊……
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