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十六章 無事不事(3 / 3)

都有不想提不願提之事,鳳天希察言觀色,一笑之後將話題引開。

稍後,澹台然尋空向孫眉眉打聽君子宴詳情,眉眉也不避忌,攏眉道:“是,她就是我離家多年的妹妹,隻是沒想到她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計公子說……絳唇姑娘是他的……他的……”什麼呢?他赫顏低頭,宛如做錯事被人當場捉住。

孫眉眉愣了愣,點頭:“沒錯,她是公子的。”肯定句!

他大驚:“難道他們自幼……自幼……”

“對。”又是肯定句。

轟!炸雷劈中天靈蓋。

果、果然被他猜中了……孫眉眉再說什麼他一句也沒聽進去,隻知道全身又麻又僵,酸得可以泡醋。

轉眼又是餘月,飲光窟主仿佛憑空消失,多方人馬明察暗訪都查不到行蹤。但是,開封府並不是隻為一件事一個人而存在,城裏近來也有不少新鮮事,就像知府紅大人一邊納妾,一邊與絳唇姑娘來往甚密。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紅大人在溫柔鄉裏醉生夢死,卻沒料到會被“蘭池夜盜”謝繡掀了後院,不但家中失竊,新納的妾室也被謝繡調戲了一番。紅大人麵上無光,拍著桌子下令全城緝拿謝繡,實實在在上演了一場官兵捉強盜。

後院起火,照理紅大人應該接受教訓才是,偏偏他還是往絳唇姑娘那裏跑。澹台然跟蹤過他,卻怎麼也找不到紅如壽和飲光窟主之間的聯係,仿佛君子宴上他根本沒發現台上的正旦和台下的正旦並非一人。

既然是入幕之賓,身邊坐的是什麼人也辯不明嗎?這位紅大人要麼愚蠢之極,要麼就聰明之極。

四月三十,夜不見月。

澹台然跟在知府大人的轎子後麵,就不信自己捉不到他的馬腳。

貼著牆等轎子拐彎,身後傳來輕響,他迅速回手反扣,感到手下並無內力反震時飛快放開。下一刻,重物直接向他倒壓過來。他趕緊接住,從體重上感覺是名男子,呼吸沉重,身上有絲血腥味。

借著街口微弱的光,他看清懷中慘白的臉後,心頭一沉:“陰巡檢?”

“毒……”陰射魚艱難吐出一個字,閉目深吸一口氣,緩緩一字一字道:“請……送我……回……巡……檢司……謝謝……”

“你中毒了?”他背起他往巡檢司衙跑,“什麼毒?我去給你找解藥。”

“不……”

“不找解藥?你可以運功逼毒?”他略略放心。

“不知道。”如果不是沒力氣,陰射魚幾乎要咬牙了。

他再不敢耽誤,提氣快跑,將陰射魚送回巡檢司。等他送到時,陰射魚已陷入昏迷,一群人圍上來,有的把脈,有的檢查傷口,最後結論是:毒是從手臂上的傷口滲進血液,如今已流遍全身,需要盡快找到解藥,但究竟是什麼毒卻不清楚。

夏侯伏南皺眉站在床頭,神情嚴肅,若有所思。

回頭瞥到他,夏侯伏南踱過去:“不知射魚可有向澹台公子交待什麼?”

他搖頭。

“澹台公子是在何處救下射魚?”

“天廚策後麵第二條街。”

夏侯伏南垂眸想了想,下定決心似的望向他:“實不相瞞,關於晏如公子一案,射魚說找到一些線索,他此次就是去求證,如今他中毒昏迷,在昏迷前他可有交待或留下什麼東西?”

他搖頭,想了想,道:“再去找找,可能地下會留有什麼線索。”

夏侯伏南見他不像說謊,又幫不上什麼忙,心灰搖頭,說了幾句客氣話後便讓下人將他送出去。

他從偏門出了巡檢司,抬頭看看月鉤也不見的夜空,歎口氣,料想紅如壽的轎子肯定是跟不成了,隻得回家。推開門,他突然定住。

房內有人。

小偷?他飛快想著自己把銀子藏在哪裏。

黑影一動,迎麵一物向他射來。他抬手接下,黑影堂而皇之走過來,拍拍他的肩,低斥:“讓開。”

他不動。那聲音,那身形……是……孫子子?

“我家小姐說了,如果你想救陰射魚,明天就去紙條上的地點。”黑影甩頭邁出門檻,躍上屋頂。

冷風吹來,他手忙腳亂點亮燭火,展開手中紙條,上書七字:亥時,城西五裏亭。

明日亥時……她約他……腦子裏不知想些什麼,他盯著躍動的燭火,心潮澎湃,睡意全無。

有多久沒見過她了?有時候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還留在開封,他不是查案高手,也沒什麼江湖經驗,對雲門更起不到有力的幫助,雖然一心想著不能讓她傷害鳳天虹,但以七破窟在江湖上正邪莫辨的名聲和詭譎難測的行事,她要取鳳天虹性命根本不難,他當真能阻止?

他沒什麼信心的……

現在的問題在於:她沒動靜。

窟佛賽,晏如公子血案,將兩件事纏在一起,她目的何在?消失月餘後突然讓孫子子送信,約他城西五裏亭,又是為什麼?

亂糟糟的問題充斥在腦中,他呆坐床沿,想不通,想不透,唯一的動作是收緊五指,幾乎要將那張薄薄的紙捏進血脈深處。

不知不覺,燈熄了。

五月初一,夜空星子閃爍,一彎細眉新月在薄雲之上時隱地現,回眸嫵媚。

澹台然出了城門,一路疾跑,亥時沒到就已來到五裏亭。

時已五月,早已穿上薄薄的夏衫。郊外夜風拂麵,吹起袖袂翩翩,說不出的爽涼愜意。短短路程,以他的輕功完全可以臉不紅氣不喘,可快近五裏亭時,額上卻覆上一層薄汗。

他停下步子,遙望夜色深處的一片暈光。

也不知點了多少燈籠,居然在五裏亭邊架起一座帳篷。篷頂懸著五路財神燈,不高不低的搖曳,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家公子踏夜遊郊。難怪七破窟在江湖上的傳聞褒貶不一,瞧她這約人夜半卻又燈燭通明的行徑,究竟是想讓人知道,還是故布迷陣讓人誤會?

他撫上胸口,掌心下是卟卟卟的急劇心跳。

這種心情,在石勒領他到木魚寺璿璣亭的路上也曾體會過。那時一心想見她,卑微地期望她的原諒,但今天不同,他不再乞求她的原諒,他是來質問她……

清涼入脾的風中,一隻燈籠詭異飄來……

“……”他僵硬地瞪著燈籠,瞪了半天,慢慢移眸看向燈籠邊一身黑衣的……少年。

“澹台公子是個守時的人。”黑衣少年咧牙一笑,“請隨我來。”

他刻意忽視那一口森森白牙,隨少年入了帳篷。在進帳篷前他已經在心裏築了一道牆——他是來質問的他是來質問的。一入帳篷,彌而不膩的香氣迎麵撲來,心牆一搖。趕緊沉下心神,借著打量掩去一時的局促。

帳篷用厚重的紋簾隔出兩片空間,外麵一層空空如也,中心放了一張圓凳,感覺不是待客,像審判。

“澹台公子請坐。”少年站在紋簾前,笑露白牙。

“不必了。”他挺直腰,氣勢十足。

“澹台公子好骨氣!”少年豎起大拇指,桀桀失笑。

簾後傳出嗔軟的指責:“神羞,不得無禮。” 聲音索然飄淡,似初醒朦朧,似懶散無力,還帶了一點點的倦。

少年無聲鼓腮,乖乖當紋簾前的裝飾,不再說話。

難道病了……不行,他是來質問的,不能心軟……瞪視厚重的紋簾,他繼續在心裏築牆,卻不知自己一時僵硬一時關切的表情足以讓臉皮呈現可笑的抽搐。

“澹台公子不坐嗎?”簾內再度傳來飲光窟主的聲音。

他抬起下巴:“不坐!”築牆,築牆。

“那就站著吧。”飲光窟主倒也不強求。

他等了片刻,見簾內人沒有出來的意思,又不見少年掀起紋簾,不禁浮起幽怨:怎麼,連麵都不想見嗎?既然不願意看到他,又約他幹嘛?

“澹……”

“你……”

簾內簾外同時開口,卻又同時停聲。

差點忘了大事。他腦後一麻,警醒過來,鼓起勇氣質問:“飲光窟主,你為何殺害筆夢大師?”

簾後微靜片刻,驀地迸出一縷笑:“我什麼時候殺害筆夢大師?”

“我親眼所見。”

“殺人見屍。”她一句反嗆回去,“你用什麼屍體指控我殺人?”

“……”

她也沒準備聽他反駁,簾後悉悉窣窣,被一隻手撩開。

他心上一緊,牆倒了大半。一物從簾邊拋過來,他抬手接下,是一隻白瓷瓶。

“陰射魚的解藥。”

“……他中了什麼毒?”他問清楚也好向夏侯伏南交待。不然,他冒冒失失拿了解藥去,卻被誤會成下毒之人怎麼辦。

“五日仙。”她似忍俊不禁,語中浮了些笑意,“中毒後,昏睡五日,即可成仙。”

“你怎知陰巡按中的是五日仙?難道……”

“嘖,康王養了一批能人異士,一點毒藥算什麼。夏侯伏南不知道,隻說明他孤陋寡聞。”

康王?誰?哪家後院長出來的蔥?他心中問號不斷,又聽她道:“你信就信,不信就不信。解藥我給你,救不救陰射魚,你自己決定。”

他低頭摸瓷瓶,小聲問:“你、你為什麼把解藥給我?”

“因為你討厭。”

他幽怨地抬眼注視紗簾,再慢慢垂落目光,小聲喃喃:“討厭我還給……”

“我喜歡讓討厭的人做討厭的事。”

“……”

“陰射魚昨天中毒,今天第二天,他還有三天時間。”言下之意很明白:解毒趁早。

他捏緊瓷瓶,深吸一口氣,姑且信她的話。盯著神羞看了半天,她在簾內又不開口,他訕訕無趣,正要轉身,突然想到什麼,忍不住問:“為什麼要傷害鳳姑娘?”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傷害她?”

他橫下心,賭氣似的:“兩隻眼睛都看到了。”

“……”

“孫……孫女俠在裏麵嗎?”

對於他突然冒出莫名其妙的問題。她歎氣:“子子。”簾後立即有人應聲。讓他知道子子在身邊後,她問:“我不知道你和子子還有交情。”

“我知道君子宴上和她一模一樣的人是誰。”他急道:“孫女俠,她是你姐姐孫眉眉,她……她很想念你。”

簾後無聲,須臾便聽她道:“不要多管閑事。”

他不服:“姐妹重逢,你也應該替她高興。”

簾後徹底無聲。

帳篷內的氣氛微顯凝重,而神羞很愉快的當簾邊一根人柱,抵死不吭聲。

他又站了片刻,簾後再度傳來說話聲。這次,卻是孫子子:“澹台公子,不要多管閑事。”

正主對姐妹相認都如此淡然,他再多嘴就真是狗拿耗子了。雖然心有不平,他也知道自己再提此事必會引來不快。於是,盯著腳尖,他也把自己當成柱子。

兩兩無言,當人柱的神羞終於七神歸位,笑嗬嗬打破僵局:“夜深了,我家小姐要休息,澹台公子,請!”

“……”

“救人要緊。”神羞指指他手中的小瓷瓶,“中了五日仙,不能用功力隨意逼毒。如果有人自恃武功過人強行驅毒,隻會加快毒性在血液中的行走,到時,浸入五髒六腑,就算吃解藥也沒用了。”

他抿抿嘴,不再留戀,掀簾出了帳篷,提氣向城門飛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