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轎落地,飛出的那道身影一掃剛才的沉默,麵含冷怒,眼底滑過毫不掩飾的驚慌。
澹台然!
續劍法之後,他又一次向眾人展露了飄閃如仙的輕功,在場所有江湖人隻怕都望其項背。
“你……你沒事吧?”他的聲音居然在發顫。
轎中何人,竟引來他如此關切?
轎內靜默。久久之後,一道輕弱的女子聲音飄出:“多謝公子。”
聽她聲音平靜,他撲通撲通亂跳的心才回歸原位。突然轉身,殺氣四射。眾人隻見灰影一晃,一名青年轉眼被他攫取咽喉。
是方才輸掉的火鶴派門徒。
掌下是躍動的血脈,清質的眼中濁著難得的殺氣和怒意:“小人!你腦袋裏麵沒長髓啊!知不知道什麼是黑白什麼是善惡?光天化日暗器傷人,如此苛且行徑不覺得辱沒父母、羞辱師長嗎?在場都是江湖豪傑,眾目睽睽,你出身名門,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叫丟臉,什麼叫卑鄙,什麼叫無恥?”
字字鏗鏘,落地有聲。
火鶴派掌門表情一滯,立即出聲道歉,責備門徒年輕不知輕重。澹台然甩開火鶴派門徒,那人立即跌坐在地,急驟喘氣。
“無妨。”轎中人出聲,“公子的解藥是我給的。林公子不必血口噴人。”
“我怎知你們不是串通一氣?姑娘又是什麼身份?”林晏如反咬一口,臉上的表情卻不顯猥瑣。
“公子光明磊落,真情真性,為了陰巡檢中毒一事特來求助,我又怎會不幫他。”轎中人輕輕一笑,似倦似愁的聲音就是夕陽下一抹豔光,瑰麗搖曳,“自幼讀書,我對藥性略有研究,區區五日仙,並不難辨別。”
“姑娘為何不以真麵目示人?”
“我……”前簾微微一蕩,似被人在裏麵用手指戳了一下,轎中人低了聲音,“我害怕……”
在場聽她聲音怯弱,以為是女兒家見不得大場麵,害羞靦腆,紛紛點頭表示理解。林晏如冰雪聰慧,怎又理解不到這一層上去。他轉問:“能否有幸得知姑娘芳名?”
“我的名字……”轎中身影隱隱側了側,似向澹台然看去一眼,“公子是知道的。”
“在下如何得知?”林晏如莫名其妙。
“不是你……”
“……”
“是澹台公子。”轎中人歉意十足地說,“林公子,我不能將名字告訴你,爹會罵我的。”
這意思……
這意思……
情投意合,芳心暗許,郎情妾意,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似漆如膠,難舍難分……大概就是這種意思了。
眾人再度點頭表示理解。
澹台然早在林晏如問名字時臉色就已經泛青,將今天發生的事情前前後後一梳理,他大概也明白了一些,應該是冰代想借康王生辰挑破林晏如詐死一案,也就是說,冰代讓他幫的應該是夏侯伏南和雲門一方。如今林晏如已經承認詐死,案子就應該了結,但卻僵硬在林晏如有沒有下毒傷害陰射魚這一點上。如果林晏如真的沒有下毒,又是誰想取陰射魚的性命?
陰射魚偷潛王府……就像石頭突然投入湖心,某個念頭在他腦中閃了閃。
他看向康王,果然神色隱怒,眼底陰霾雲集,高傲王氣周身盤旋。
如果繼續牽扯下去,隻怕挖出來的真相就像滾動的雪球,越來越大,越來越不可控製。有些事,能不沾,還是別沾了,難得糊塗也不錯。
“夏侯大人!”他開口,“林晏如既然是詐死,他的案子算是還以真相,是否可以結案?”
夏侯伏南側目看了紅如壽一眼,微微點頭。
他再道:“林晏如投身官場,光宗輝祖,也算有所抱負,誌展宏圖,隻是欺瞞了王爺,如何處置,還請王爺定奪。”
康王眯眼盯他半晌,沉聲道:“本王一向愛惜人才。”
“王爺大度。”他說了一番恭敬話,轉而注視陰射魚,“陰巡檢忠君為國,為查真相出入險境,令澹台佩服。江湖上用毒之人不下百千,也許陰巡檢與林公子之間真有什麼誤會,還是查清楚比較好。”言下之意:今天你們就不要僵硬在下毒不下毒上麵了。
早在清醒之後,知道是澹台然送來的解藥,陰射魚對他就存了感激之心。見他開口勸止,陰射魚沒說什麼,隻用火辣辣的目光注視他。
其實,這“火辣辣”並無其他意思,隻是陰射魚表示感激的眼神,但他容貌冷俊,對犯案者一向無情,甚至尋常生活上也難有情緒流露,久而久之便被歸為麵癱一類,如今湧出感激之情,襯托在那張冷淡的臉上就格外奪目。
澹台然與他不熟,以為他對自己的提議不太滿意,一時訕訕,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才好。
康王顯然也不想追究此事,至少不在今天。他的以武助興被澹台然攪和成如此局麵,心頭已有不快,當下道:“澹台然,你倒是送了本王一個特別的禮物。”
澹台然盯著地麵。
康王眼光一蕩,將夏侯伏南、紅如壽、陰射魚、以及巡檢司一幹人等統統掃過,拂袖外走。紅衣帶刀衛立即跟隨。不料康王在殿門前突然停步,回頭輕斥:“還不走?”
林晏如呆了呆,向鳳天希望去。四眸對視,竟是無言。他斂目輕歎,舉步走到康王身邊。一行人浩浩蕩蕩離開。
等圍觀眾人散場後,四名轎夫抬起軟轎欲行,卻被夏侯伏南攔下,“轎中可是七破窟飲光窟主?”
簾後伸出一柄折扇,向下點了點,轎夫放下軟轎。
“飲光窟主可還記得筆夢大師?”
“……誰?”
“你在雲門當著本官的麵殺了他。”
“殺人見屍。”語氣淡淡。
“當時在場者都親眼所見,皆可作證。”頗有“我就是咬死你,怎樣”的無賴調子。
飲光窟主嗤笑:“在康王麵前,怎麼不見你這麼有底氣呢?你的江湖陰謀論,聽起來未必不可行。”
“……”
“你還有什麼證據?”
“的確,本官現在沒有證據。”夏侯伏南讓開。
鳳天希卻站到夏侯伏南的位置上,“你為何多次偷襲天虹?”
“……”
“今天,鳳某想和飲光窟主把這筆賬算一算。”
“我一向不擅長算賬。”
“請!”鳳天希就像泰山一樣佇立在轎前。
“天道悠悠,人生若浮。古來賢聖,皆成去留。顧瞻流俗,紅顏白首。鳳天希,你是一門之主,你要大度一些。”軟語清淺,明褒暗貶,嘲諷之意表露無餘。
“……”
“我和鳳天虹往日無怨、今日無仇,我何必偷襲她。你今天要和我算賬,是想我以後去偷襲她嗎?”
“……”聽她意思,如果他今天堅持要算賬,等於給妹妹找了個麻煩。
軟轎抬起,鳳天希下意識讓開。
不過轎夫才走一步,又一人擋住去路——澹台然。
“公子總讓我刮目相看。”飲光窟主笑意不掩。
“你……”他怕她又消失不見,攔在轎前隻是無知無覺的舉動。這次,說什麼他也不讓她再從眼中消失了。
“讓開。”孫子子冷哼,“別惹小姐生氣。”
想到她腹中胎兒,的確是氣不得,他趕緊讓開。
軟轎前行,簾紗拂過他的臉,裏麵傳出一道鶴舞長空般的歎息,“春江水暖鴨先知……入骨相思知不知……”
漸行漸遠。
人走光了,徒留澹台然在陰冷的佛殿內體會什麼叫孤舟蓑笠翁。
驀地,肩頭被人一拍:“澹台公子!”
回身,看到紅如壽。
走開,沒看到他正在念天地之悠悠嗎。澹台然以眼控訴。
“今日事已畢,澹台公子不如到我府上小酌幾杯。”紅如壽含笑邀請。
好色之徒!他可沒忘絳唇姑娘的事。
紅如壽衝他眨眨眼。
他默默注視。
“……你明白的。”紅如壽抿唇一笑。
我不明白——他很想說這句,卻早已被紅如壽扯住手臂往外走。不知為何,他居然沒想到要掙脫。
渾渾噩噩來到知府大人的府上,又被知府大人按坐在椅子上,他乍地想到林晏如案子結束她會不會離開開封……醒神抬頭,卻發現自己孤零零被扔在廳堂裏,連杯茶水都沒有。
“呼”一聲站起來,他正要走,門邊卻轉出一人,素袍淡淡,語氣淡淡,“澹台公子,我們又見麵了。”
“……”他目瞪口呆。
素袍公子背手微笑:“上次木魚寺一別,算來也有三個月了吧。”
“……”
“公子為何如此激動?”
“……”
“忘了我的名字?”
“……”
“常言道:貴人多忘事。公子不拘小節,以身證之,令在下佩服、佩服!”
“石勒!”他終於叫出素袍公子的名字。
“原來澹台公子沒忘記我啊。”眼角含淚,好欣慰……
“你……你怎麼在這裏?”他頸後發漲,一陣眩暈:石勒不是七破窟的人嗎?
“我在這裏,當然有原因。”
他顫抖嘴唇,傻瓜似的問:“什麼……原因……”
“神聖的天神賦予我一件偉大而又艱巨的任務,為了完成這件偉大而又艱巨的任務,我出現了。”
……說了和沒說有區別嗎?他指控。
有。石勒以眼神回答。
他敗下陣來。
“公子請隨我來。”石勒不再逗他,轉身引路。
“去哪裏?”他驚喜抬頭。石勒帶他去的地方……也許……可能……
“跟著就是了。”石勒失笑搖頭。
人之喜愛,多不勝數。如果有人打探飲光窟主的喜好,首先,他會知道飲光窟主是個“劍藏家”,飲光窟聽劍閣裏藏劍無數,柄柄都是世間難得的罕品。不信?用脖子去試試化地窟部眾手裏的劍。再往深處打探,飲光窟主好戲,不僅聽,還拉著部眾們沒日沒夜的排,時不時來一段曲折婉轉的花腔,聽得你的心肝突上突下,嚴重的不辨東南西北。
當然,飲光窟主自戀——這一點七破窟上上下下心知肚明,不必再述。
然而,人之喜愛,有偏有頗,有長有短,有墨有章,有狷有狂,當你再想深探奧秘之究竟時,便是瑤台望月,如神鬼妖魅之境地,任你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終究是求之不得,輾轉反側。
飲光窟主在江湖上寂寂無名,就連對江湖事疏離淡淡的須彌窟主,也因與七佛伽藍定香的一場曠世絕戀而聲名揚揚,隻要報出“須彌,亂斬”,聽者絕對長籲短歎,情緒龍蛇混雜、諸多淩亂——這是同類比較。
但是,飲光窟主有一個絕不外傳的狂熱,與飲光窟的職能息息相關。
至於飲光窟主不外傳的狂熱是什麼,聽聽知府大人書房裏的對話就知道了。
隻不過,能聽到知府大人書房裏對話的人,非常稀罕。
知府大人的書房裏,坐的自然是知府大人紅如壽。另一位,就是小腹微圓而風姿不減的飲光窟主,計冰代。
鏡子,扇子,這是兩件必備物。
“想不到林晏如承認詐死幹脆,卻在下毒一事上過於糾結。”紅如壽微笑,眼中是外人不可見的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