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徒兒,師父今日教你馭劍之法。”
“謝師父。”徒弟找來一把劍。
“馭劍之道,在馭氣。”
“是,師父。”
“首先,注氣於劍。”
“是……”徒弟頭才點了一半,“當”一聲,劍從中間斷成兩截。
“……再去取把劍來。”
“是,師父。”噔噔噔一陣小跑,再噔噔噔一陣小跑,“師父,劍來了。”
“給我幹嗎,是你要學馭劍。”
“哦。”徒弟重新端劍於胸,眼觀鼻,鼻觀心,心無旁鶩。
“注氣於劍……”
當,二斷。
“……”師父抽抽嘴角,“再去取一把。”
噔噔噔……噔噔噔……
“聽好,慢慢注氣於……”
當,三斷。不等師父開口,徒弟乖巧道:“師父等等,待徒兒多取幾把劍來。”
接著——
師父:“注……”
當,四斷。
師父:“小心……”
當,五斷。
師父:“當心……”
當,六斷。
師父:“你小子……”
當,七斷。
師父:“……”
徒弟:“……”
師父:“……”
徒弟:“徒兒再去抱一堆……”
“你小子給我等等。”師父急急撲上去阻止徒弟的腳步,“為師發現,在教你馭劍之前,你還必須增加一項修煉。”
“什麼修煉?”
“先去找一把注氣之後不會斷的劍。”
“徒兒該去哪裏找,師父能給點提示嗎?”
“隻要是有劍的人家,都可以找。等你哪天找到了不會斷的劍,為師再教你以氣馭劍吧。”慈祥一笑,師父將徒弟推到門邊,重重的,毫不留情的——
一腳踹過去!
臭小子!
有時候,故事也不過因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賭注而開始。
秋氣動爽,流水潺潺,落葉漸深。山中無甲子,漆鬆山素來人煙稀少,但此時的山澗小溪邊卻傳來不緊不慢的吟誦——
“不見白衣來送酒,但令自開花。愁看日晚良辰過,步步行尋……澹間居!”最後三字特別鏗鏘,頗有洋洋自得之意。
是低沉有力的男兒嗓音。
隨著輕如塵飄的步點,一雙緊峭草鞋包裹的腳出現在山道拐角,身子一旋,一名青年出現在溪邊。
他沒有梳頭,隻從中間分成兩片垂在頰邊,腦後則用繩子係成一把,有隱逸隨興的味道。他懷裏抱著一壇酒,一身尋常布衣,腰上係了根深藍色腰帶,看上去不是富貴人家。蹲在溪邊,他放下酒壇,掬一捧涼溪洗了一把臉,突然大力甩頭,無論從動作還是從姿勢上看,都像一隻爬上岸的狗兒正抖身甩去皮毛上的水珠。
甩完水珠,青年抹了抹臉,將頭發攏到額頭後,以溪水為鏡端詳自己。
“嗯,雙眼炯炯有神,眉毛又濃又黑,鼻子很挺,嘴巴也不大,精神看上去不錯,這次和化成打賭一定要贏!”說著,青年左左右右扭動脖子,就像真的在照鏡子一般。突然,他眼角一花。
不是看到花,是山現一抹不太和諧的顏色。
那是一種不屬於山林樹木、土石溪流、乃至青苔枯葉的顏色:白色的衣角。
大概被溪水衝刷過,衣角很幹淨,布料看上去很值錢……青年“呼”的一下子跳過去,動如脫兔當之無愧。
衣角卡在一塊石縫裏,沿著這塊溪石往前走幾步,會看到一個溪坳……也就是夾縫啦,他以前不是沒在這裏撈過魚,但今天他看到的是……
一名昏迷的年輕女子。
……救人!
腦中停擺了一下才閃出原本早就應該出現的兩個字,青年沒覺得自己有多遲鈍,繼續脫兔一樣跳進溪水裏,一把抱起女子放到幹燥的地麵,捉起女子手腕探起脈來。
歪頭思考了一會兒,他伏將耳朵貼近女子的胸口:心跳很微弱,但有。
他扯過袖子將女子的臉擦幹淨,順手把濕亂的頭發梳到兩邊,仔細端詳女子。
臉很白,蒼白……氣色不好的臉,實在稱不上國色天香。不過……幹幹淨淨,真的很好看……
“嘿嘿……”他想起一個時辰前和夥伴打的賭。
如果他贏了,賭約可是很大一筆啊……青年閃閃神,趕緊將撲著翅膀飛上天空的美夢拉回來塞進腦子,低頭觀察眼前這名雖然蒼白但仍然不失漂亮的女子。
這名昏迷的女子,雖然袖角是白色,衣裙其他地方的顏色卻很豔麗,而且價格不菲,可見出身應該不錯,至少家境富裕。她身上的傷他現在還看不出來,倒是她腦後有個包,應該是從上麵落下來時撞在凸起的岩石上了。
救人一命造七塔。何況衝到他眼前的還是一個美人,當然更要救。
想也不想……錯,是深思熟慮後,他抱起女子往回跑。當然,沒忘放在溪邊的那壇酒。
“我有娘子了……嘿嘿……”聲音還在溪邊,人影已在百丈外,動如脫兔當之無愧。
若是此時有江湖人,隻怕會驚呼:好輕功!
“師父——師父——”青年衝進屋,抬頭大叫。
老人家聽見了,不理。
“師父——師父——你在哪兒?”
老人家就是不理。
“師父,我在溪裏撈到一個美人……啊,不是,我在溪裏救了一個美人……咦,師父你從哪裏鑽出來的?”
“放肆,你個不孝徒不孝徒不孝徒!”老人家吹胡子瞪眼睛,“為師是走出來的。明明自己眼力不濟,練功的時候還不給我專心專心專心!”
“是,師父。”抱著美人的徒弟乖乖點頭。
“抱什麼抱,把人放下。”
“是。”青年小心翼翼將女子放在床上。
老人家把脈、翻眼皮、看舌苔,折騰了半天,重重一歎:“她應該是受了至陽的一掌,脈相紊亂,真氣四散,加上跌落時受到撞擊,真氣在經絡走叉,六神無主,如果不快點救治,隻怕有性命之憂。”
“什麼叫至陽的一掌?”
“……就是說打她的是個男人!”師父大吼,吼完了,重重一歎,“徒弟,她耽誤不得啊……”
“好!”青年興奮地雙手一拍,“今晚就洞房——”
師父氣花了老眼,顫抖著手高高舉起,狠狠拍向徒弟的後腦勺:“混——蛋——為師指的是她的傷勢不能耽誤。她的傷勢!傷勢!”
“哦,是哦!”青年臉上換上濃濃的擔憂,風風火火衝到女子身邊,小心翼翼抱起,“師父,我們現在給她療傷。”
“……你當療傷是吃飯嗎,張嘴就來!”師父嘴上這麼罵,動作卻沒停,疾點女子背後天宗、神堂、靈台,示意青年將女子放平,擰緊眉頭:“先把她的濕衣脫下來,給她保暖,否則,染了風寒更難治。”
換衣服服……青年伸出一半的手僵在半空。
沉默……他扭過頭,認真地問:“師父,男女授受不親,我可以脫她衣服嗎?”
師父倒是老神在在,怒極反笑:“是她的命重要,還是女子的貞潔重要?”說完,甩手出門。
青年低頭思考:有命在才會有貞潔這種事吧?應該是……當務之急也顧不上什麼了。他下定決心,心裏默默說“姑娘抱歉我這是為了你的傷”,閉上眼睛將濕衣一一脫下,中途還要小心謹慎別亂摸,等他把薄被牢牢裹到女子身上,已是汗流浹背,麵如桃花。
盯著被他裹得嚴嚴實實的女子,他慢慢伸手,在她冰涼的臉上輕輕一觸,立即像觸火般縮回去,並感到心跳加快,撲通撲通自己都能聽到。
“我好像病了……”捂著臉,盯了一會兒,他這才想起什麼走到門邊大叫:“師父,接下來要怎麼治?”
師父站在廳裏向屋內看了一眼,大怒:“你當你在裹蠶蛹啊!”
“是你說……”
“我說給她保暖,不是叫你把她裹成一團,她現在氣虛體弱,你裹那麼緊她怎麼呼吸?”
青年趕緊轉身跑到床前,將薄被拉得鬆一些,讓她不會覺得胸口發悶。
“你去煮一鍋薑水,再把她的外傷用藥敷一敷,關節骨頭的地方要注意。我去城裏給她抓些補氣養血的藥。”師父拍拍手準備出門,臨行一步突然回頭,“她體內的真氣有些詭異,你別亂給她導氣舒瘀,等她醒了以後再幫她把逆亂的真氣導回經脈,知不知道!”
“知道。”青年嗬嗬一笑,跑到廚房煮薑水。
床上的女子輕輕皺了一下眉,神色不安。
有人在追她……
不,是她在追什麼人……
不,是那個人在追她……
也不對,她和那人纏鬥,那人趁她不備偷襲一掌……那人……好像沒有頭發……是誰?究竟是誰?
混亂的畫麵在腦海中不停的閃現,女子夢魘難安,眼皮急劇顫動,似要醒來。朦朧睜開沉重的眼皮,眼前似乎有人,模糊的影子,頭發好像垂到她臉上,是誰?
“嫣……”女子發出無意識的低喃,神智依舊沉沉浮浮。
“煙是什麼意思?”有人在她耳邊大吼。
“不知道。”一道略顯蒼老的聲音回答。
“怎麼辦?她什麼時候才醒啊,師父?”
“該醒的時候自然就醒了,你急什麼,臭小子!”
嘰裏咕嚕……嘰裏咕嚕……嘈雜的聲音淡淡遠離,身上暖暖的,那些讓她不安又煩亂的畫麵從腦海消失,她關閉一切感知器官,讓自己陷入安靜和黑暗。
不知睡了多久,不知時辰幾何,她緩緩睜開眼,看到的是一張有點皺紋但不顯老態的臉,頭發微微斑白,正慈祥地凝視她。
“姑娘你醒了。”老人家笑得慈眉善目。
“……”
兩人對瞪。
一刻功夫後,老人家走出去,對在廚房裏張羅午餐的青年招手,“徒弟,你來,你來。”
師父招手,青年立即跑過去:“怎麼了,師父?她醒啦?”
“醒了。”
“真的?”驚喜。
“你自己進去看。自己看。”老人家甩袖子。
青年衝到門邊,突然刹住腿,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甩甩袖,整整衣襟,輕輕推門。
醒來的女子穿著他昨晚準備好的幹淨白單,擁被坐在床上,盯著地上不知名的一點,不知想什麼。
“呃……小生澹台然,見過姑娘。”他學酸書生,雙手抱拳舉過頭,長長一揖。
“……”
“不知姑娘芳名?”
“……不知道。”
“原來是不姑娘……咦?啊,敢問姑娘家在何方?從何處來,往何處去呀?”
“不記得。”
“那……敢問姑娘還記得家中有什麼親人嗎?”
“不知道。”
“……”蹬蹬蹬,青年——也就是自稱澹台然的小生,三步一跳衝出大門,直奔師父老人家所在地,低叫:“師父師父,她、她、她……”
“她什麼都不記得了。”老人家抬頭看天。
“這麼說……”
“她忘記了一切,丟掉了過去的悲傷和痛苦,之於她,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唉……”悲天憫人的一歎。
“啊——”一聲尖叫,絕對是狂喜。叫過後,澹台然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將頭湊到老人家耳邊:“這麼說,師父,我可以成親了吧?對吧對吧,師父?”
“怎麼突然提起這件事?”
“美人什麼都不記得了,是我撿回來的,就是我的了。小時候師父你總說我長大了娶不到媳婦,現在,媳婦從天上掉來,是老天給我的,師父你不可以反對。”
“歪理。”
“不管!總之,她現在是我的!”
“胡鬧。”
發癡的澹台小徒弟已經有了媳婦忘了師父,自顧自喃喃念著:“既然什麼都不記得,那我說什麼就是什麼啦,哈哈,我終於娶到媳婦啦——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一眨眼,人又衝進小木屋,老人家站在門外,聽到如下對話——
“美人……不,姑娘……也不……”
“你是誰?”
“小生是你的……你的……”羞怯地低頭,對手指。
“我的?”
“小生是你未過門的相公!”
“……”
“不,你是小生未過門的娘子!”
“我是你……未過門的……”
“娘子。你是我娘子。”
“……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沒關係,以後、以後我說給你聽。”
師父望著晴好的秋之天空,長長一歎。落葉打著旋兒飄到他略顯斑白的頭發上,蕭蕭向北風。
他到底教了個怎樣無良的徒弟啊……
清晨,睜開眼,看到的是完全沒有熟悉感的屋頂:橫梁、竹瓦、和垂下來的幾片紗帳。
她默默起身,從床頭取過式樣簡單但還算幹淨的對襟衣和褶裙,默默穿好,再默默將襪子套在腳上,默默穿上布鞋,默默拉開門。
陽光透過樹梢,明晃晃的燦爛。她下意識地扭開頭,眯起眼睛。
師徒二人都不在,據說他們每天都要練功,但小廳邊已經有一桶清亮的泉水,和一缸灼手的溫水。她知道,是那名叫澹台然的青年為她準備的。
那位老人家是他的師父,他說他的師父姓木,她可以和他一樣叫師父。
他們都是好人吧……她默默取水洗漱,對這個陌生的地方還是忍不住多打量了一圈。
在這裏已經休養了三天,她精神好了一些,也開始回想怎麼回事。她現在穿的衣服都是他從城裏買回來的,她失去的記憶也是他填補的。
“我是誰?”她記得醒來的那天,她這麼問他。
不著寸縷雖然讓她有些羞怯,麵對這師徒二人卻並不覺得恐懼和害怕,特別是剛醒來時頭很痛,什麼都想不起來,她索性不想了,聽他解釋反而更直觀。
那名叫澹台然的青年告訴她——
“你呀,是我兩個月前在山腳救的哦。我們相遇在一棵可不可能樹下。那天,我在山腳發現你,你全身是傷躲在樹後麵。你說有人正在追你,要把你賣到醉月樓去,我義憤填膺出手相救,打跑那些人把你救回家。你說你無父無母,無依無靠,本來是到遙方郡投靠親戚的,沒想到親戚搬家了,也不知道搬去哪裏,你沒地方可去,肚子又餓,人牙子趁機給你東西吃把你騙進醉月樓,你不甘受辱拚死逃出來,然後遇到我!於是我就將你收留下來。這兩個月來,你我情投意合,你感謝我救命之恩,所以對我以身相許。我已經在城裏訂了紅燭喜服,我們約定下月初八成親的,今天你上山追兔子,不慎滑下山坡扭傷了腳,還撞到頭,我心好痛啊……什麼,你不記得了?”
他如喪考妣。
“你答應嫁給我的,難道……你要反悔?”他蹲在床邊,就像被人遺棄的可憐小動物,隻差沒抱住她的大腿哭。
“我、我答應你……”她茫然地回想,卻徒勞無功,腦子裏什麼都沒有,隻有他剛才描述的一些記憶。好像發生過,又好像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