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是的,你答應嫁我的。”他指天跺地。
她扶著額頭想了想……自然是什麼也想不出來。盯著他的臉,看到的隻有期盼。過了一會兒,她輕輕點頭:“既然我答應了你……好。”
“……”
“你怎麼了?”表情這麼奇怪。
“沒……沒什麼,我太高興了,是的,太高興了。”他一把抱起她轉圈,“耶,我要成親了!我們要成親了!”
她沒看到的畫麵是——
師父在外麵嘴角抽搐,無計可施。
他這徒兒,說品行吧還算端正,性格也沒什麼過惡,可這種欺騙無知女子的行徑到底是從哪裏學來的?不是他教的吧?他怎麼會教出這麼一個厚臉皮又不知忠義廉恥四字怎生書的徒弟?
而他這個不知忠義廉恥的無良徒弟居然真的騙到一個娘子……他的徒媳婦兒啊……
“我姓什麼?”她總要知道自己的名字吧。
“……你說你自幼無姓,別人都叫你溪兒。不過,你以後就跟我姓,叫澹台溪兒!”
“澹台溪兒……澹台……溪兒……”她喃喃念了幾遍,還算朗朗上口,也沒什麼怪異的地方,也就欣然接受了。
現在,她——也就是澹台溪兒,洗潄完畢後,回房坐到鏡子前麵。
她的腳扭傷不太嚴重,敷了兩天藥就能自己扶牆走路了。昨天發現櫃子上有麵鏡子,她忍不住拿起來打量自己,越打量,她越是放不下,似乎從鏡子裏看到自己是一件讓自己都覺得高興的事。
就算失去記憶,她的知識和生活習慣還是潛在保留著吧。
默默想了一會兒,她伸手捂住臉。鏡子裏的她也伸手捂臉,眼睛睜得圓滾滾。
眉毛細細的,尾端有起伏的眉峰,眼睛還算大,雙眼皮,睫毛長長的,鼻子不高不低,嘴巴不大不小,下巴是鵝蛋的弧形,不是特別尖,也不是特別圓,總體不算難看吧……她歪頭,鏡子裏的她也歪頭。她眨眼,鏡子裏的她也眨眼。她皺起鼻子,鏡子裏的她有了鼻紋。她閉起一隻眼,鏡子裏的她是一張俏皮的怪臉。
真好看……腦中一下子蹦出三個字。
她微微一笑,突然對自己的容貌非常滿意。也許他說得對,她是一個自強不息的孤女,因緣際會和他相遇,受他救命之恩,喜歡他的英勇身姿和俠義品德,不貪富貴不求美食,甘願和他一起過這種山居野鶴的閑雲日子。
真好看……她捂住臉左右搖晃,心頭莫名的就有一種愉快的感覺。
他說他教了她一點武功,不過前段時間練功岔氣,需要好好調養,要慢慢將真氣導入經脈,如此才能強身健體。
“溪兒!”背著一串山雞的青年夾著林間薰風衝進來,見她捂著臉坐在鏡子前麵,不覺偷偷吐口氣。還在……還在……
“你回來了!”因為照鏡子照得愉快,她的音調微微揚起,輕靈響脆,聽之悅耳。
“今天起得很早哇!”他甩手將半死不活的山雞扔到屋外,叭叭叭跑到她身邊,“吃早餐了沒?”
她的眼睛盯著鏡子:“沒有。”
他皺起眉頭,“不行,吃完早餐練完功再來照鏡子。”大概是忘得徹底,她連自己練過武也不知道,他隻好把運氣導息稱為練功,讓她每天慢慢將走岔的真氣導回丹田。
“好。”隨口輕應,妙漫的眼睛仍然盯著鏡子:
真的那麼喜歡鏡子嗎……他啼笑皆非,雙手捂上她的眼睛:“乖哦,去吃早餐,再把功練完,我有禮物送你。”
被擋住的視線無法看到自己,她垮下肩,依依不舍轉過身,先喝粥,再回到屋裏盤腿坐在床上,按他教的方法將經脈裏雜亂無序的真氣一點一點引回大脈……這對她來說有點困難,因為她根本不覺得自己有什麼武功。但在他的催促和幫助下,她也試著一縷一縷將體內不舒服的真氣納回大脈,再讓它們沉歸丹田。
也許她遇到的是隱居世外的高人……每次運功完畢她都會這麼想。
感到他的手離開背後大,她偷偷嘟嘴,眼睛睜開一條縫。
“呐,溪兒,看!”他手裏不知什麼時候提了一隻小動物。
“兔子!”她皺眉。
“這就是你那天想追的兔子。”
她真的為了一隻兔子滑下山坡?心中納悶,她伸出手指頭戳戳兔子的尾巴,不是很想接過來。
“不喜歡?”他哭喪了臉。
“……”她默默接過兔子,默默放到地上。
“溪兒……”
她盯著窗外突然問:“你等一下是不是要去城裏賣山雞?”
“是啊。”
“你捉回來的山雞……好像……要跑……”了!對著空蕩蕩的地方說完最後一個字,她很愉快地看到他在外麵捉山雞再重新綁起來。
也許他們是世外高人吧,可世外高人也要吃飯穿衣,他每天都會在山中獵幾隻山雞到城裏賣掉,換回幾十個銅板。師父的行蹤就神秘一些,除非他老人家想給她看到,不然她都不知道老人家到底在不在家。
下午他會去城裏,但她的精神好很多了,不用一直睡一直睡,所以她應該做點什麼,以打發漫漫長日。而她想到的自己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補衣服。
他聽後眼睛一亮,立即從箱櫃裏翻出幾件有些破口的衣服。提著山雞出門前,他還特地將小兔子係在桌腿下陪她。
沒空理兔子,她花了一下午的時間穿針引線縫破洞,終於,補好了。
提起來一看……沒有長也沒有短,就是感覺上差點什麼。怎麼形容呢,衣上的破洞被她絞線之後就像人臉上多了一道疤,突兀又怪異。
等他回家後,她提著補好的衣服給他看,他歪歪頭,正麵看看反麵看看,左翻右翻,最後說了句:“溪兒為我補的衣服,我一定要好好收起來。”
好吧,她承認自己手藝差。
不過沒關係,針線活不好,她還可以煮飯啊。等她把幹柴塞滿灶台卻怎麼點也點不燃的時候,她鬱悶了,偏偏眼角看到水缸裏的葫蘆瓢……不知為什麼,看到圓圓亮亮的葫蘆瓢就討厭!她拿起葫蘆瓢,將圓圓的那一麵對準灶台尖角用力一拍——哢!碎了。
碎片飛濺開,她嚇得閉上眼睛後退,腳也不知絆倒什麼,總之就是叮叮當當一陣淩亂。
“溪兒!”澹台然大叫著衝進廚房。
“怎麼了怎麼了?”師父老人家也回來了。
桌子倒了,碗碎了,筷子像蜻蜓亂飛,缸裏的水灑了一地,木柴全濕了,米鍋倒在一邊,稻草灰和白米粒混合在一起,隻差攪拌。
她手裏拿著破爛的葫蘆瓢,一臉的委屈,小小聲說:“我好像……不會煮飯……”
他趕緊將她扶出廚房,爽朗一笑,“沒關係,我來!你隻要好好養傷就行了。”
“木前輩……”她歉意地看向師父老人家。
“沒事。”師父老人家甩甩袖,“讓然兒收拾。”
澹台然扭頭瞪了自家師父一眼,將她勸回屋子玩小兔,還把鏡子塞到她手上。果然,她照著鏡子就開始笑眯眯。
確定她不會離開屋子後,澹台然回到廚房,見師父盯著破掉的葫蘆瓢沉思,不覺輕輕走過去。
“然兒……”
“嗯?”他著手收拾混亂的廚房。
“你說……把她留下來究竟好不好?”
“她失憶了!”
“總有一天會想起來的。”
“她被人打傷了,師、父!”澹台然咬牙,“肯定是有仇家,師父你忍心看她被仇家追殺嗎?”
“也許她卷進了江湖事。”老人家將葫蘆瓢舉起來,“江湖總是腥風血雨多,染了江湖,一身都是腥。”
“師父你不是怕事的人。”身為門徒,有時候必須要了解師父。
“為師也不想染來一身腥。”
“……她是我娘子。”
“你還沒娶她。”
“馬上就要娶了。”
“可能她早已經嫁人呢?”師父老人家恨恨敲了徒弟的後腦勺一記,“也可能她的親人朋友正在找她。”
“她是我娘子!”澹台然將破碗往桌上一放,“師父,你要是害我取不到媳婦,我就恨你一輩子!”
“山後呂家村張大媽的小女兒不錯啊。”
“她沒有溪兒好看。”
“李嫂子的二妹夠漂亮吧?”
“沒有溪兒好看。”
“城裏吳大夫的女門徒也不錯,我去吳大夫那裏,人家丫頭每次都問你怎麼不來。”
“她沒溪兒可愛。”
師父老人家搖頭:“溪兒溪兒,她的內息忽輕忽重,絕非武林正路,就不知道是哪家門派的功夫。說不準啊,還是個江湖魔女呢。”
“師父,你要是害我取不到媳婦,我就恨你一輩子!”
“這話剛才已經說過了。”
“溪兒是我娘子!”
“……好好好,不難為你。”師父老人家搖搖頭,拍拍徒弟的肩,出了廚房。一句話輕飄飄傳進來:“天涯何處無芳草啊……”
澹台然撇嘴,就當耳邊吹風。
天涯是有很多芳草,可是二十幾年來,他沒見師父的房裏房外長一顆出來咧。
日落掩柴扉……她托腮望著夕陽紅霞,腦子裏沒理由的跳出一句詩。
她還會吟詩耶!喜滋滋地笑了笑,她的視線從平視變為垂視,盯向前方坡地那片據說是土豆花的花。這幾日天氣晴好,微風拂麵,坡地邊長了幾棵野菊,白白黃黃,點綴可愛。
他說:她的過去不重要。
吐口氣,她伸出手,盯著掌心的紋路,一時怔忡。
手很光滑,沒有長期勞作後留下的硬繭。仔細想想,她身上也沒什麼傷痕,不會女紅,不會廚藝——但她對菜味卻很挑,菜裏有薑絲的一定不吃——這麼無能這麼悲慘,她以前的孤女生活到底是怎麼過的?難道天天坐在山坡上看花?
怎麼可能!
今天他出門的時候,怕她在家無聊煩悶,特別告訴她:“溪兒,你要記得練功哦!練完功若是覺得悶就到屋後的坡地上看花吧。那是我特別種的土豆哦,現在開花了,一大片一大片,你一定喜歡。”走出去後,他又折回來,“我房裏有好多書,你可以一邊看書一邊看花。”
聽他的建議,她在房裏找了本書,跑到屋後山坡看書看花。
土豆花也不是特別好看啊……她轉開眼。小兔子在一邊吃草,脖子上拴著一根繩子。
看看花,看看小兔子,她慢慢站起來……
夕陽懸在山尖,很快就會落下去。
澹台然提著小包袱回到家,心情是從沒有過的雀躍。以前在外玩兩三天都不會想家——因為他知道師父也常常和老友下棋下他個兩三天,現在卻一心想著回家可以看到溪兒,不覺回家的速度也變快了。如果回家後不能第一眼見到溪兒,他會心慌慌,擔心她是不是突然恢複記憶走掉。他會不自覺的到處找她,心跳一直快一直快,直到在鏡子前或樹後看到她的身影,那種怦怦怦的感覺才慢慢平複。
這種矛盾又甜蜜的心情是……
就如此刻,跑遍全屋都沒找到她,他心慌意亂不知該怎麼辦。難道真的走了……
萎坐在椅子上,看著小包袱裏露出的一角,他悲痛欲絕。
師父老人家適時從外麵走進來,見他垂頭喪氣,不禁奇怪:“然兒,怎麼了?”
“溪兒……溪兒走了……”他淚眼汪汪。
“走哪裏去?”老人家怒其不爭:“在後山坡玩兔子。
淚珠還在眼角打轉,他立即揚起比白癡好不了多少的笑,抬腳往後山坡衝去,大叫:“溪兒——溪兒——我回來了!”
聽到他的聲音,她慢慢直起腰,尋聲抬頭。
夕陽在身後,雲霞是遙遠而不褪色的背景,從落葉的古木中吹來微帶涼意的風,揚起素白的百褶裙,寬大的衣袖隨風蕩漾,黑發斜飛似鴉,她的嘴角擒著一縷笑,懷裏是滿滿一抱的花。一隻白色小兔在她腳邊蹦來跳去,開心得像要騰雲飛起來。
他跑來看到的就是如斯美景。
恨不得找人將眼前的人眼前的景畫下來……他慢慢走近,感到胸口心尖位置有種奇怪漲漲的痛,心似乎想從胸腔裏跳出來,怦怦怦,不安寧。他想他肯定是……感動了……
溪兒,你一定是月老送給我的女神!
“怎麼站在這裏,你的傷還沒好!”心中感動,開口卻是焦急的斥責。
她斜眸一笑,無端生出幾許花心絕豔。隻那眼底俯睨的神情,卻像高高在上的公主,隱隱射出尊貴的光芒。
他拚命揉眼睛,心尖痛得更厲害了。他瞞著她、留下她,究竟對不對?或許正如師父所說,她的親人、朋友正在找她,擔心她的安危。她的身份也是迷,追究起來都不知道會牽扯出什麼家族門派,可他就是不想讓她離開呀……
“然哥哥……”她以為他是來叫她回屋的,滿目笑意抱著花抬步上坡,信口問道:“我以前是個怎樣的人?”
“以前……”他盯著她的笑,呆呆地說:“善良,溫柔,漂亮,可愛……就、就和現在一樣。”
“那我以後要多學一點針線活才是。”她低頭輕嗅懷中的花朵,“以後你和木前輩的衣服破了,我可以幫你們補。我還要學廚藝,啊,你教我好不好?我以前一定是一個人生活,所以廚藝不諳。等我學好廚藝,以後就讓我做飯給你們吃!好不好,然哥哥!”
“好……”他捂住心口,仍然感到一陣陣刺痛:傻姑娘,居然這麼相信他。幸好他不是壞人,如果遇到那些腹有鱗甲的人,將她騙去傷心傷身,他豈不是會心痛到死?幸好幸好,幸好她遇到的是他澹台然。
“然哥哥?”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不明白他怎麼走著走著就停下來。
“哦……溪兒你再叫我一遍。”他傻乎乎開口。
“然哥哥?”她歪頭,眼睛裏寫著“你怎麼了”。
“嗬嗬……再叫一遍……”
“然、哥、哥。”她念書一樣念了三個字,沒有任何情感在裏麵。原本她是叫他澹台大哥的,他說以前她都叫他然哥哥,既然有前例可考,她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溪兒……嘿嘿……溪兒……”不管啦,她叫他然哥哥耶,然哥哥然哥哥然哥哥耶……這比什麼靈丹妙藥都厲害,內疚飛走了,反省飛走了,心痛飛走了……
她鼓起頰,不明白他雙手捂在胸口傻笑是什麼意思。瞥到木前輩在廚房裏忙碌的身影,她將懷中的花束往他手上一塞,跑進廚房幫忙兼學藝。
師父老人家見自家徒弟在夕陽的餘輝中嘿嘿傻笑,頭發被風吹起幾縷,豎在腦袋上像狗尾草,不由長長一歎。
澹台然笑了半天,越笑越甜蜜,忍不住將臉埋進花裏……什麼氣味?他抬臉一看,懷裏的花是……好像是……
他小心翼翼來到廚房,小心翼翼問扯菜葉的女子:“溪兒,這花……你是在哪裏摘的?”
“屋後的山坡。”
心裏“咯噔”一下,他抱著花跑到後坡,睜大眼睛一看,欲哭無淚:他種的土豆,有一大半沒花了。
是說……土豆反正是長在地下,沒花也沒什麼關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