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五,水無風的晴日。
在澹間居到遙方郡的近城郊道上,一隻不威武不雄壯的青灰色毛驢邁著它堅實的小蹄子,快樂無比地前進。
不知道“澹間居”在哪裏?
哦,它就是位於漆鬆山深山密林裏的那間宅子,原來宅子裏住著師徒兩人,相依為命,如今多了一名失憶女子。澹,取他澹台然的一個姓,間,是因為宅子存在於天地之間,所以取個“間”字,居,當然是他住的屋子,合起來就是“澹間居”!
遙方郡是靠近漆鬆山的一方城鎮,靠近長江,位於江水南岸,算得上是魚米富貴的江南之地。
平常從澹間居到遙方郡,一來一去大概要花一個時辰,當然,這是澹台然一個人。他答應溪兒身體恢複後帶她到城裏玩,再給她添置幾件冬衣,所以,歡天喜地出門了。
一路山景映襯,溪兒隨意掃了幾眼,沒多大的興致。不知為什麼,她並不覺得這些景致有多吸引,好像以前見得多了……大概她以前也是在山中生活吧。如此安慰自己,她將頭上的黑紗帽掀起一角,讓涼風拂上臉頰。
秋天的太陽不毒,曬在背上暖洋洋的。
驢子走得歡快,她卻覺得有點鬱悶。
沒辦法,她就坐在這頭驢子上。不知道他從哪裏借來的驢子,說是給她當坐騎。
騎驢可不是什麼優雅好看的事,如果不是山路崎嶇走起來太累,她才不要騎這頭笨驢子進城——看到這頭驢時,她心低湧起一陣怪異,本能地反感騎上它。好在有黑紗帽擋住臉,她怪異難看的表情才不會那麼明顯。
騎驢……她就是覺得全身不自在!
“溪兒,你看,你看,那邊就是城南門。”澹台然甩著驢繩指給她看。
“哦!”她興致缺缺。
“怎麼了?”他把頭伸過來,從黑紗掀開的一角瞅她,見她嘟著嘴,他突然咧嘴一笑:“是在怪我沒讓你把小鏡子帶出來嗎?”那是他見她實在喜歡鏡子而特意從城裏買回的雕花小鏡,巴掌大小,拿在手裏隨時都可以照。雖然那天她摘光了他的土豆花,可把小鏡子放到她手上看到她徐徐揚起的笑,他的心裏真是像倒滿了蜂蜜,甜啊甜啊,一點都不膩。
她搖頭。
他謹慎地瞅了她一眼:“那、那是我說話太多,你聽得累?”
說話?一路上好像是有聽他在說哪條山路下去是什麼什麼村,或哪條山路岔過去是什麼什麼小山神廟,不過……她繼續搖頭。
“不舒服嗎?”他擔憂地探探她的額。溫暖,無汗。
“沒有不舒服。”她拉下他的手。
“渴了?”他立即扭頭四顧,“正好,那邊有個茶棚,我們過去歇歇再進城,好不好?”
她不置可否,但想到他走了那麼遠山路,不忍拂他殷勤好意,隨他牽了驢往茶棚走去。來到茶棚外,他將她扶下驢背,自己牽著驢轉到棚邊的馬樁係住。
能從驢背上下來,老實說,她很高興。城門就在不遠處,她寧願走進城也不要坐驢!絕不!
茶棚斜對著驛道,可見來來往往的車馬行人。
趁著喝茶,他講起了江湖故事:“溪兒你知不知道,那個很有名的七佛伽藍啊,出了一個花心哦!”
她懶得脫帽,隻將黑紗撩起搭在帽沿上,聽了他的話,不覺諧趣,“花心?”
他點頭:“現在江湖上最熱門的消息就是這個。不過說到這個花心呢,就要說說七佛伽藍的死對頭七破窟。”他壓低了聲音,“聽說七破窟有七個武功高強的神秘窟主,每位窟主在江湖上都有名有號,正邪難辯。他們七人之上還有一位尊主,江湖人稱‘南堂鬱金’玄十三。七破窟隱於熊耳山中,財力雄厚,但他們就是見不慣和尚,特別見不慣七佛伽藍的和尚。”
她聽得有了興味,追問:“為什麼?”
“好像是玄十三很討厭七佛伽藍的和尚,連帶的整個七破窟都看和尚不順眼。他們在江湖上設了‘窟佛賽’,現在每兩年賽一次,每次賽四季。每到他們比賽的時候,賭坊都會特別開台,賭當季的賽事哪一方會贏。”回想起什麼似的,他沉下臉,“我上次買七破窟贏,他們卻輸掉了,害我沒了十兩銀子……”
是說你也有賭就對了……她眨眨眼,對於理解他的話完全沒困難。
他哀怨自憐了一會兒,很快打起精神忘掉前塵,“來來,溪兒,我們說花心。那人叫定香,是七佛伽藍的‘三香’之一,容貌俊美,風度翩翩如人間帝釋。傳說七破窟的須彌窟主對他垂涎已久,多番引誘,還假扮修仙的小狐狸接近他。定香慈悲為懷,想以佛經故事感化須彌窟主,不料須彌窟主使出迷魂計,讓定香對她動了心。定香自知佛家大戒,為表懺悔,在江湖群雄的見證下以死明誌。”
“不是的,小哥。”鄰桌的一位中年男子回頭打斷澹台然的故事,神秘地豎起一根手指,“定香不是以死明誌,他是見須彌窟主無法教化,便舍身喂虎,希望以死來感化須彌窟主,讓天下人明白,皮相血骨不過是人生在世的一次輪回。正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定香實在是佛門百年難得一見的禪僧啊。”
“這位大爺,您錯了!”看守茶棚的少年經過桌邊,聞聲止步,“應該是定香和須彌窟主兩情相悅,偏偏七佛伽藍不許定香還俗,還棒打鴛鴦。那次不是嗎,崢嶸洲飯仙寺的主持阻攔他們相見,須彌窟主一怒之下將飯仙寺大雄寶殿給拆了。我娘也說了,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有戀人終成眷屬不好嗎?七佛伽藍卻逼得定香含恨自盡。”
“茶家小子,你也錯了。”角落裏喝茶的一群壯漢哈哈大笑,“是須彌窟的妖女施詭計引誘定香,破了他的童子之身,等到天竺國師釋摩蘭上七佛伽藍討奪舍利子時,和定香過招,定香功力大減,自然贏不了釋摩蘭,反而被他打傷,當場吐血而亡。須彌窟的妖女不但不讓定香下葬,還搶走他的屍體,日日鞭屍啊。”
“不是啊,我聽說……”
“我也聽說……”
“我還聽說……”
因為一個江湖傳聞,茶棚瞬間炸開了鍋。譫台然瞟瞟聽得津津有味的女子,討好地問:“溪兒,你喜歡聽故事啊?”
“嗯……”她在想問題,耳朵又要聽茶客的吱吱喳喳,一時沒留意他說了什麼。等他將自己的臉送到眼皮下,她才發覺他幾乎是貼著她坐了。“怎、怎麼?”她有點不適應。
“溪兒你不理我……”他握起她的手放到臉上。
她羞怯地縮回手,低頭:“我在消化。”
“消化什麼?”
“消化須彌窟主和定香的故事。”她扳起指頭數,“你的是‘以死明誌版’,那位大爺的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版’,茶棚小哥的是‘兩情相悅版’,角落那桌幾位的是‘妖女引誘版’。這麼多,哪一個是真的?”
他被問得一呆,眨眨眼,突然拍桌大笑,“溪兒、溪兒你……哈哈……你實在、實在是太可愛了!哈哈!不、不用太較真,江湖故事聽聽就好,管它哪是真哪是假。”
“可是……”
“哈哈哈哈——”他捶桌大笑,四周的人也跟著笑起來。
茶棚裏和樂融融,一派閑暇。驀地,澹台然抬頭看向對麵的驛道。眾人不覺得有什麼,仍然大聲說話大聲笑。沒過多久,驛道遠方傳來“噠噠噠”急促的馬蹄聲,數道俊騎騰煙而來,眼看就要到城門口,卻完全沒有刹停的意思。
跑在最前方的是一位穿著月藍綢衫的公子,看不清容貌,遠遠隻能看到他揚起的短發。
城門口人來人往,就算你想騎馬過城門,也必須放慢馬速,以免衝撞了行人。短發公子的馬眼看就要衝進城門,未料側方突然走出一名提籃子的老翁,慢騰騰也不知他要去哪裏。疾速奔馳的馬匹眼看就要撞上老翁,千鈞一發,短發公子抖腕拉起韁繩,硬生生將馬兒拉得揚蹄抬起,側腕用力拉偏馬頭,趁馬匹受驚的一瞬間騰空而起,身姿靈妙,在眾人眨眼不及呼吸之間扯過老翁縱身躍到前方,避免了馬蹄回踏造成的傷亡。
短發公子放下老翁,跟隨在後的數名侍者也紛紛停馬、下馬。
盯著瑟瑟發抖的老翁,短發公子臉色並不好看,數度張嘴想要說什麼,終是放棄了。他回身,早有侍者將受驚的馬兒安撫下來,韁繩送到他手上。
“老人家,我家公子心緊趕路,沒傷到您吧?”一名侍者上前安撫老翁,從懷中掏出一兩小元寶,“您籃子裏的雞蛋算是我們買了,您快些回家去吧。下次走路記得靠邊,不是每個人都有我家公子那麼好身手,救人又救馬。”末一句成了喃喃自語。
一籃子雞蛋哪值一兩小元寶,老翁雖然受驚,但看在小元寶的份上也就接了下來,千恩萬謝後離開。
侍者打發了老翁,笑著來到短發公子身邊:“公子,您還是走著進城吧。”
“老子知道。”短發公子將韁繩往這名侍者手上一扔,眨眼身影已過了城門,再眨眼,人影不知去向。
接過韁繩的侍者搖搖頭,與其他人一起牽馬進城。
短暫的喧鬧結束,城門口回複了人群往來。
看完這段突發的熱鬧,茶棚裏的人對那名短發公子立即開始七長八短三姑六婆,猜測他的身份,猜測他的武功,猜測他的門派,諸如此種,天馬行空的亂想,實在熱鬧。
“那個人……”她若有所思。
“陌生人。”他趕緊抬起她的臉,“溪兒,我們進城吧。我要給你買些新布做冬衣。還有,我們要去裁縫那裏取喜服。”她的喜服,他是按她當初穿的那套衣服拿給裁縫照尺寸裁做的,說好了今天去取。
“……頭發好短。”
呼!他的心落回原位。還在擔心她是不是看俊公子看得入了迷,原來注意的是那人的頭發,幸好幸好。哼,短發有什麼了不起,他也能剪一個!
“大葫蘆枯,小葫蘆沽,大葫蘆小葫蘆同作窟!”
進到城裏,街巷邊總能聽到三五孩童手牽手唱酒謠。因為簡單好記,聽那些孩子唱幾遍,溪兒自己都能順口念出來。
酒謠裏的“窟”,便是令江湖武林聞風變色的七破窟。
澹台然找了處小馬廄,花幾個銅板租了一個小栓,將驢子係在裏麵,開開心心牽了她去買新布做冬衣。她對布料沒什麼特別要求,為了幫他節省家用,她選了一匹不貴的米白色棉布,讓裁縫量了尺寸後,他又帶她去取喜服。
紅豔豔的喜服映在眼中,她腦後突然一緊,像是某根筋被人彈了一下。
感覺過得很快,她微微閉了閉眼,沒將這種感覺放在心上。他倒是喜滋滋地提了衣服,神神秘秘說帶她去見朋友。
“我那兩個朋友啊,一個是楊家二少爺,楊爵,和我不打不相識,是我們的‘賬房先生’,另一個是化成,姓阮,和我同年,他家是獵戶。化成這人啊,性格耿直,不喜歡開玩笑,又木納又無趣。不過灌他喝酒我就最開心了。”他一邊走一邊解釋。
“為什麼楊少爺是你們的賬房先生?”
“因為酒錢從來都是他出的!”好理所當然。
她突然慢了步子,扭頭盯著街邊一點。他順著視線看過去,寵溺一笑:“我去買糖葫蘆。”她不及出聲,他已經蹦達過去又蹦達回來,將一串飄著糖香的山楂葫蘆送到她手上。
她沒說想吃啦……手卻伸出去接過糖葫蘆,嘴角揚起笑。
“你剛才說定香和須彌窟主……”用力咬去半顆山楂,她不知道為什麼,心情突然變好了,便問:“不管是哪個版本,定香最後都死了吧?”
“好像是。”
“是七破窟害死他的嗎?”
他摸摸頭,思考了一下才開口:“算不上誰害死誰,師父說過,江湖總是腥風血雨多,一入江湖,肯定染得滿身腥。誰對誰錯,哪有那麼肯定呢。”
“……”她蹙起眉頭。
“溪兒,不要不開心啦,我還有好多江湖故事說給你聽,不想花心了!不要想了啦!”他牽起她的手拐到下一條街。
這條街熱鬧很多,周邊一排都是小攤販。她抬頭遠望,驀地扯他一下:“你看,是剛才城門口的短發公子。”
一襲月藍袍的短發公子從街的另一頭迎麵走來,身後隻跟了一名侍者。雖是短發,卻無損他的俊美,甚至可以說,那頭短發已經彰顯出他張揚不羈的性格。他腳步很快,袍角迎風而動,翩翩倜儻,若不是臉上的表情過於嚴肅,隻怕會吸引更多女子的窺望。
那種焦急匆匆如入無人之境的氣勢,讓很多行人下意識的側身讓道。
澹台然也拉了溪兒閃到街邊,不想惹事。
她咬著糖葫蘆乖乖站在他身後,扭頭看看,左手邊正好有片買折扇的攤子。她還沒意識到怎麼回事,自己已經站在扇攤邊。
隔著黑紗,她伸手拿起一把折扇,提著折柄輕輕一甩,彈開。扇麵上隻寫了一句詩:一行白鷺上青天。
彈扇的聲音很輕微,在喧鬧的街上根本算不得什麼,也不會引起注意。
但是——
快要經過他們所在地的短發公子突然駐足,俊容微偏,似側聆什麼。
身後的侍者正要詢問,短發公子突然往街邊走去。
旋足的袍角迎風一揚,在扇攤前,停步。
上下打量戴黑紗帽的女子身影,一抹微光在他眼底閃逝。抿抿唇,他慢慢說:“這位姑娘……”
左手糖葫蘆右手提折扇,她聞身回頭,眼前立即閃過一道黑影,是澹台然擋在了前麵。原本撩起的黑紗也因她過快的轉身垂落下來,掩去一片雪白容顏。
“你、你想幹什麼?”澹台然怯怯問短發公子。
短發公子眼有不耐,低斥:“滾開!老子對你沒興趣。”
“她、她是小生的娘子!”澹台然挺直腰,全身出現戒備的預兆。
“你給老子滾開!”短發公子伸手推開他。這一推沒用武功,純粹就是手臂的力量。
街上行人駐足偷看。此情此景,很符合惡霸當街調戲良家女子的戲行啊……
澹台然被推得趔趄一下,很快又擋回去:“不準你欺負我娘子!”
短發公子俊容微青,咬牙擠了一句:“你哪隻眼睛看到老子欺負她。”
她從澹台然身後探出半片身子,隔著黑紗不言不語打量短發公子:眉目俊逸,眼角微微上勾,有一股花心入迷的味道,此時眼中盛滿對澹台然的不耐煩,若是笑起來,想必杏花滿天飛吧……
為自己的想法羞怯了一下,她縮回腦袋,躲在澹台然身後。她不習慣被這位短發公子盯著看,特別是他眼中有一種讓人傷心的情緒,壓抑,焦急,令人不安。
短發公子見澹台然死撐著不讓,心頭火起,一腳掃向澹台然下盤,側臂一震,讓他滾到三尺外。同時,人已經站到溪兒正前方。
說輕薄舉止,其實沒有。
短發公子俊容半垂,目不轉睛,“在下閔友意。”
她下意識後退。奇怪的是,並不覺得害怕。
“不知在下是否有幸一睹姑娘芳容?”他垂眸一笑,果真是花心無邊杏花滿天飛。
被震飛的澹台然飛快跑回來擋在她前麵,如老牛護犢。
被威脅也要保護自己的妻子……閔友意眼底閃過一絲讚許。不過,他對黑紗後的容貌更感興趣。
出手如電,指尖已觸到黑紗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