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短發公子無論容貌形氣都那麼奪人心目,直比雪後的玉枝瓊枝,雖然昨天見過,今日再見,他仍然瞧得呆了,愣在原地不知反應。
“拿來!”短發公子不耐煩地伸出手。
楊爵不知道他要什麼,不過還算良好的家教讓他拱手施禮:“不知……”
短發公子對男人一向不假辭色,懶得聽楊家公子廢話,閃眼之間奪了留書,一目數行掃完,臉色陰晴閃爍,最後化為鐵青。
好個澹台然,竟敢誘拐他飲光窟主,活得不耐煩是不是?
大袖怒拂,如蒼蒼草原之上的梟鳶,蝴蝶色的身影轉眼消失。
楊爵愣愣盯著他站過的地方,不知是何心緒。
十六樓內院廂房。
“不見了?”從三不欺藥鋪趕回來的翁曇邁過門檻的第一句就是反問。
祝華流在書案上鋪開宣紙,磨了墨,正點撇橫折寫著劍筆草書,表情一如既往,霜雪俊冷。閔友意坐在桌子上,食指中指沒什麼節奏感地輕敲桌麵,手邊是一張寫了寥寥數行字的紙。
“子嗔守在外麵,沒看到他們出楊家。”祝華流瞥來一眼。
“會不會被楊爵藏了起來?”閔友意不抱希望地猜測。
“虛語已經調了部眾,把楊家前前後後搜了個遍,沒有他們的蹤影。”祝華流一筆戳破他的希望。
翁曇拈起桌上的紙讀了一遍,素來少思少憂的情緒終於起了波瀾:“他抽筋嗎?”這個“他”自然是指澹台然。
祝華流擱了筆。
閔友意跳下桌子。
翁曇將手中的紙狠狠揉成團。
三人同時低斥:“和尚!”
一切事因皆由釋摩蘭而起,這筆賬,不是好好算就能了事的。無論如何,他們要在冰代恢複記憶前找到她,否則,以她刁鑽古怪的性子,若是恢複記憶後自己發現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獵戶所騙,而且他們沒能及時找到她還讓獵戶拐走了她,後果……不堪設想啊……
三人額角神經同時一跳。
在窟裏,冰代如果自認刁鑽的第二把交椅,沒人改坐第一。天知道她會用什麼手段來折磨他們。比起庸醫的毒蘑菇,比起華流的霜冷劍書、比起友意的花心泛濫,冰代的折磨會讓他們更崩潰。
我尊說過,冰代是禍害。
這話太對了,冰代就是窟裏的千年禍害!
七破窟的飲光窟主,縱然在自家人眼裏,也是不到萬不得已生死關頭天崩地裂的時候,絕不沾惹的。
如今的重點就是——在他們找到冰代前,請、一定、不能、恢複、記憶!
雖然澹台然與溪兒一起消失在楊家,在擅長尋蹤的扶遊窟部眾眼裏,卻也並非無跡可尋,楊家,澹間居,都可以找到蛛絲馬跡。可無論他們怎樣順藤摸瓜,澹台然仿佛消失了一般。
在目睹了溪兒的安然無恙後,夜多、厭世、化地三位窟主離開遙方郡,尋人之事全權交由扶遊窟。
釋摩蘭在閔友意手中又一次“脫逃”成功,臥龍球雲劍也在混亂中不知去向。
轉眼,冬至了。
回眸之間,流年潺潺,大地已覆上銀裝。站在巨大的山石上,送目遠眺,隻覺得:紅爐片雪飛,佛眼莫能窺。
知道冰代活蹦亂跳、又很用力地甩了友意一巴掌後,七破窟上至尊主下至部眾的臉上終於有了新年的笑意。
冰代是個愛熱鬧的人,所以,元宵時節,部眾們已守好各城各鎮的上元燈會,密切注意可疑人可疑事,可惜無果。
如今,飲光窟大事皆由侍座安和子代為處理,各環各節相應調整,外麵的人倒也看不出什麼。
身為近身侍女的孫子子,發誓找不到窟主絕不回家,一直在外隨扶遊窟部眾尋人,安和子考慮到她一個女兒家在外,安危重要,便命刑家兄弟相伴保護,也好有個照應。
刑家兄弟名為刑九月、刑九日,是飲光窟主的左右侍者,素來隨行前後。因兩兄弟的名字合在一起是重陽日,他們又被窟主戲稱為“菊花侍者”。窟主落崖後,兩兄弟一直陷在自責的泥潭裏,若不是夜多窟主調他們去追蹤釋摩蘭,隻怕飲光窟此後就多了兩尊麵無表情的門神。為了避免其他部眾的心情被刑家兄弟影響,安和子決定把他們扔到窟外一段時間……是去保護孫子子兼尋找窟主。
也多虧了安和子的“扔人”決定,還真讓他們給找到了蛛絲馬跡。
距離龍抬頭(二月二)還有七日的樣子,刑家兄弟和孫子子一直在遙方郡四周城鎮尋查,步入臨湘鎮後,無意中發現了一對可疑人,但最初,他們是被一個戲班子吸引的。
戲班是走團的那種,租了城裏的戲園子作短期表演,衣容不算特別精致,戲票也很白菜,是那種不會有很多錦衣玉袍的人坐在台下但偶爾會有白龍魚服混雜其中的百姓場。入場的鑼鼓聲讓他們憶起窟主失憶、失蹤前在窟裏的調笑日子,一時黯然,愣愣站在街角盯著步入戲場的人群,不願移步。
因為三人情緒突來的失落,讓他們注意到兩個人。從背後看,那兩人布衣普通,像尋常街客,但走路的姿勢很奇怪——息步——那是武者獨有的邁步方式,而且不是在名門大派的廳堂裏隨手一把抓的徒子徒孫。
對視一眼,三人買了戲票跟在兩人身後進入戲園。那兩人在前排坐定,三人在中段側邊的椅子上坐下,暗暗打量。
台上戲文普通,演的是“二郎神醉射鎖魔鏡”,小哪吒頭戴鳳翅盔,腰係獅蠻帶,獸帶飄征旗,魚鱗砌鎧甲,精神抖摟一個亮相,踩起登雲步,尖著嗓子正引誘二郎神拉弓射靶。倒黴的二郎神喝過了頭,嘴裏唱著“我這裏款款放輕輕送”,拽雕弓如秋月,一箭出去,射破了天獄裏的鎖魔鏡,放走了囚鎖於鏡中的兩洞妖魔……唔,不夠炫,如果讓他們來排,一定是殺氣騰騰萬道光。
三人在心中小嗤了一下。
在戲台下走動過於顯眼,三人隻得縮在角落密切留意,等到二郎神唱起“他他他繡球兒高滾起,呀呀呀牛魔王怎生支持,來來來縛妖索緊綁住,俺俺俺得勝也盡和凱歌回”時,前方兩人輕輕起身,彎腰繞出座排,看樣子是要離場。
等他們快走到門簾時,刑九月悄步跟上,隔了片刻,孫子子和刑九日也出了戲園,與刑九月拉開一段距離,遠遠的,扮路人丁。
春寒峻淩,兩人戴了棉紗帽,容貌模糊不清,出了臨湘鎮,刑九月故意繞到兩人前麵返身回走,與他們迎麵撞上。就在刑九月的肩待要撞上男子之前,男子斜步一閃,飛快讓開,棉紗帽微動,似隔著紗布看了他一眼。
點頭表示歉意,男子抬步直走,無意停留。
刑九月故意蠻不講理,一巴掌拍上男子的肩,惡意挑釁。男子將身邊人擋在身後,與他過了幾招。因為近身相搏,刑九月也不敢用狠,來來去去不過是普通拳腳,隻是內息用到六成,讓普通拳腳顯得招招厲狠,不通人情。
行人不多,加上兩人在道邊拳腳相向,嚇得本就不多的行人退讓三丈,空出一大片。男子不吭一聲,過拳相衝時也一味退讓,似無意惹事。
“縮頭烏龜。”刑九月惡貌十足,一副天怒人怨的囂張。
其實他們也沒那以肯定這兩人的身份,但經過這麼一鬧,拳腳招呼之下倒真把男子的棉紗帽扯落下來。
提著紗帽,刑九月反倒呆了。他沒見過拐走窟主的人,眼角不禁向左微微一偏。角落處,孫子子低著頭,右手垂在身側,食指和中指比個走路的手勢。那是……刑九月立即將紗帽往地上一扔,撇嘴叫了句“哼,小爺不和你計較”,昂首闊步地退場。
男子拾起紗帽,拍去灰塵重新戴好,與身邊那道纖細的身影牽手前行。
刑九日原本在孫子子前方,靠著樹杆扮路人丁,等男子戴好紗帽,樹邊的身影早已消失。
孫子子等男子揩身邊人走遠後,轉過身。
“子子,是不是他?”從城門口折返的刑九月急聲問。
孫子子麵無表情橫瞟他一眼,點頭:“是。”
“那為什麼不讓我……”
“讓你怎樣?”孫子子依然斜視,“就算他身邊的人是窟主,但她見到你一點反應都沒有,你覺得窟主恢複記憶了嗎?”
“可是……”
“打草驚蛇要有個度。”孫子子驀然一笑,“就算他是狡兔三窟,我也要把他的窟通通翻出來。”故意放澹台然走,就是希望找到他的藏身之地。敢誘拐她家窟主,哼,她就讓他嚐嚐得罪七破窟侍女的下場!
隻希望九日別讓澹台然發現行蹤,他的追蹤術沒有扶遊窟部眾那麼好……不行,他們還是采用三段追蹤術比較好……如此想著,她扯了扯刑九月的衣袖,“走啦!”
刑九月跟著走了一會兒,忍不住心驚膽跳地說:“子子,你剛才……在想什麼?”
“什麼‘想什麼’?你以為我在想什麼?”
“……不,我沒認為你在想什麼。我們還是盡快找到窟主吧。”刑九月聰明地岔開話題。跟隨窟主這麼久,他當然知道身為窟主近身侍女的子子是個怎樣性格。這麼比較吧: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窟主的刁鑽古怪在窟裏是公認的“她認第二無人敢第一”,子子經年累月伴隨窟主,資曆比他們深,經驗比他們老,見識比他們廣,子子的刁鑽古怪雖不及窟主,也有三四分的相似,但就是這三四分的相似已經讓他們甘拜下風。
寧負天下,莫負紅妝,夜多窟主的話太有道理了。
回到家,澹台然立即收拾行李,口中猶道:“溪兒,我們去江南。”
將紗帽抱在懷裏,素顏的女子皺眉不解:“然哥哥,怎麼了?”為什麼突然要去江南?難道又遇到了心胸險惡的江湖人?年前離開楊家的時候他就說過,從謝繡送劍到雪夜受傷的和尚,他們隻怕是惹上了麻煩,為了不連累楊家和師父,他要帶她躲起來。那晚,他們悄悄離開遙方郡,來到臨湘鎮郊外的張家村,養豬的大嫂與他熟稔,將村後小稻田旁的草廬租給他們住,很便宜的隻收了一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