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陸堆沒反應過來,元佐命已經轉身走了。他呆站半晌,扭頭見力兒無聲無息站在身後,立即問:“他……那個廬山的……”
力兒眨眼,微笑,“他以前中毒,厭世窟主順手救過他。”
“……”
“……”
“還有呢?”
“還有什麼?”力兒奇怪地看他一眼,催他快去下一個賽場。他摸頭,歎氣,扁嘴,萬分失落地跟上——原以為有蕩氣回腸的江湖恩仇白衣翩翩,為何力兒卻隻是不鹹不甜的兩句?
樹陰下,司空亂斬收回移向陸堆的視線,扯了扯嘴角。
樹陰外,兩名俏麗女子拿著劍從人群中走過,也不知是哪幫哪派的年輕弟子,一藍一紫,裙紗隨步起波,妙目顧盼,吸引不少人的視線。
一名身形微瘦的年輕公子麵無表情往前走,普通的深藍布袍,手中的劍用布條裹起來,似乎沒有出手的意思。
九月初五來臨。
經過激烈的切磋,進入最終賽的前六名終於在群雄逐鹿中脫穎而出,他們就是——太行劍派,昆侖堡,峨嵋穀,獵塵教,鯨蜃宮,飛蟻幫。
“卟!嗵!”少林弟子報出六位勝出者時,台下有不少人腳下打滑。
飛蟻幫?哪來的小幫小派啊,名不見經傳,居然也能進入前六強?!那嵩山派、華山派、廬山派、武當派都喝粥去了嗎?
嵩山修武會隻是玩笑咩?
陸堆站在司空亂斬身後,捏著劍鞘轉啊轉啊,局促難安。他就說自己會輸吧,前六強既沒有七破窟,也沒有七佛伽藍,他和有台差點抱頭痛哭。
昨晚結果出來後,他在客棧外轉圈圈就是不敢進去,司空亂斬卻沒為難他,隻道:“你該出的風頭已經出了,想必過不了多久,江湖上就會有‘神秘陸公子力戰群雄’的傳言。”他還是想哭,司空亂斬卻用扇子敲他的頭,壓低聲音,“你想在台上當著幾百雙眼睛給你父母報仇嗎?”
聽了這話,他才明白七破窟是真的真的對嵩山修武會完全沒興趣,他們會來,大概是為了滿足他報仇的夙願吧。就如此刻,雖然他們沒有進入前六強,但位處觀賽席視線絕佳的風水寶座一帶,嚴獻壽就在左側方的涼棚裏,身後是四名帶刀侍衛。
“你要殺的是朝廷命官,報的是家仇。記住,與七破窟無關。”這是司空亂斬的第一個叮囑。
“趁他們打到精彩的時候,扔個煙彈,渾水摸魚。”這是司空亂斬的第二個叮囑。
陸堆牢牢記下,伺機而動。
倒是司空亂斬,聽到“飛蟻幫”三個字時,不知是諷刺飛蟻幫還是嘲諷嵩山修武會上眾多名門幫派不敵,彈開扇子掩麵低笑。她一身緙紗公子袍,懶懶斜坐,左手位置坐著靜嫻俏麗的侍女力兒,右手位置坐著披發覆額的清秀少年,大概陸堆換了衣服和發飾,第一眼看去,很多人都沒認出他就是這幾天力戰群雄的紅袍少年。是故,四周聽到諷笑的江湖人紛紛向她看了幾眼,有猜疑,有羞惱,也有怨怒。
她坦然自笑,眼角凝凝然聚起一縷笑波,隨風蕩漾,向對麵觀賽席的青袍護法送去。
眉目含情春自漾,不逐東風上下狂!
無語自有情,不過如此。
漸漸有人認出陸堆,進而猜到她的身份,但他們不知她在七破窟究竟是何角色,隻見她目光直視前方,又見對麵坐的是七佛伽藍的醜相禪師,一時都以為她在挑釁。
有台垂頭默誦佛號。五岸侍者的眼睛都盯著前方一點,臉皮不動。他們怕,怕自己稍有動靜,須彌窟主就會借機發難。到時,在群雄麵前好糗的……我佛有雲:已經很糗,不能再糗。
各懷心思之下,緊鑼密鼓之際,六強逐鹿開始了。
依據抽出的號牌,對峙情況如下——
第一局:昆侖堡對鯨蜃宮。
第二局:峨嵋穀對獵塵教
第三局:太行劍派對飛蟻幫。
醉心武學或是想在江湖崢嶸頭角的人,看得目不轉睛,屏息凝神,不錯過高手過招的一瞬間;唯利是圖,對江湖全無興趣的人,看……會看啦,不過看的是人家的衣服、飾物、兵器、鞋子之類,並在心中評判布料、花式、搭配、耐用與否這種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司空亂斬就是後一種人。
昆侖堡和鯨蜃宮上場的各是一名年輕公子,她正專心致誌地研究鯨蜃宮的袍子,莫名其妙就有人大笑,然後呼啦啦掠到台前。台上兩人錯招之後縱身跳開,視線移向此人,不知他有何目的。
司空亂斬認識,釋摩蘭嘛。
沒過多久,紅袍的天竺和尚慢慢出現在眾人視線中。
她並不關心突來的不速之客,要動也僅是換個手撐下巴,繼續看熱鬧。
聽少林和尚與釋摩蘭唇舌交戰,似乎釋摩蘭沒收到少林寺邀請帖,但他慕名而來,可今日一見,卻覺得中原武林不過爾爾。釋摩蘭甚至揚言自己想以一敵六,會一會中原武林所謂的“清涼武境不虛見”是個怎樣境界。少林和尚自然好言相勸,但釋摩蘭矛頭一調,指向七佛伽藍,將定香擊碎舍利一事添油加醋,指責中原的佛門弟子對佛不敬,根本無心修行,都是沽名釣譽之輩。
司空亂斬聞之點頭,彈扇掩唇,湊到力兒耳邊輕道:“說得好。”情牽定香是一回事,看伽藍和尚出醜卻是另一回事,兩不相衝。
力兒唇抿一線,沉穩不動。
醜相垂眉一歎,待要開口之際,定香向他合掌垂頭,輕言幾句,醜相聽後點頭。
眾人不知定香說了什麼,暗暗猜測時,隻見他緩緩從位上站起來,向釋摩蘭揖禮:“國師有禮。那顆舍利原本是我伽藍供奉之物,碎與非碎都是舍利,國師為何強求它是達摩舍利呢?如果貧僧認輸能令國師息心,那貧僧今日願意當著眾位英雄的麵、向國師服輸。般若我佛!”
一番話,似褒實貶,釋摩蘭豈會聽不出。他被嗆得怒極反笑,視線向司空亂斬一瞟,“貧僧倒忘了,定香護法不僅口舌犀利,更是受美人垂青。七破窟窟主傾心於定香護法,相信不止貧僧,在場眾位也聽說過。定香護法,貧僧敢問一句:當著眾位中原豪傑的麵,你與七破窟窟主眉目傳情,敗壞佛門清規,心有可有慚愧?還是說,中原佛門原本就是藏汙納垢之所?”
一連雙問,字字鏗鏘。隻是那最後一句,罵翻了一船人。
不僅醜相、有台、五位侍者麵露責色,就連少林弟子也忍不住皺起眉頭。
定香淡淡抬眼,直視釋摩蘭,音似雪霜,沉心不動,“如此,貧僧不能認輸。”
“本座正有請教之意。”釋摩蘭傲然抬頭。
一名武僧衣袍的少林弟子詢意六位出賽者,六者皆不喜釋摩蘭過於尖銳的指責,紛紛同意讓台給定香,讓他接下天竺僧人的戰帖。
武僧向空台一比,釋摩蘭縱身躍上,輕功卓然。
定香垂頭,眉心微微一皺,眼底閃過一抹鴻波,再抬頭時,麵色平靜,看出不喜怒。他穩步走上台,將袍裾撩起卷在腰帶裏,背手挺立,如鶴鬆傲雪。
釋摩蘭雙手向空中一抓,骷髏法杖從弟子手中飛出。他持杖在手,往地麵重重一放,環佩丁當。
剛才那名武僧從身後弟子手中取過木棍向台中一拋,“定香!”
眉眼不動,定香抬手一扣,木棍穩穩握在手中。他將木棍向身後一斜,唇吐清音:“請!”
沒有任何試探或花招,法杖和木棍飛快在空中相撞。劈、打、戳、攔、掃,木棍每一招都將骷髏法杖的攻勢擋在一尺外,回環有餘,遊刃不驚。
“小夜叉棍!”有台又驚又羨。他什麼時候才能把這套棍法練得如此龍飛鳳舞啊……
一棍一杖交錯數十回合後,初時覺得釋摩蘭大言不慚的人漸漸警起心神:這位天竺國師絕非泛泛之輩。
木棍與法杖畢竟有別,罡氣激蕩之下,定香迎棍橫掃釋摩蘭下盤,與法杖正麵相擊,隻聽得“喀嚓”一聲裂響,木棍斷為兩截。
兩道身影一合即分。定香將斷棍往台麵一放,雙掌成拳,抬頭,驀地扯唇微笑。
形神合意——笑獅羅漢拳。
釋摩蘭將法杖拋向台下弟子,以“羅漢伏魔功”相迎。
擋、彈、掛、跌,拳掌快不見影,轉眼又是數十回合。但兩人的招式漸漸慢下來,或雙拳相抵,或雙掌相錯,又或拳腳勁直,瞧得台下眾人心中暗暗叫好。
醜相身後,畫岸雙眼發直,情不自禁問身邊的足岸:“你說,定香師兄到底用了多少種功夫?”
“我看出來的有五種。”足岸同樣盯著台上,目不轉睛。
隻剛才片刻工夫,定香就已使出“笑獅羅漢拳”、“羅漢十八手”、“七佛螳螂拳”、“金剛輪拳”、“小無名無相拳”,而且換招的瞬息全無生硬之態,如冰化水,自融一體。
反觀釋摩蘭,穩持有序,見招拆招,並無手忙腳亂之態。
今日並非意氣之爭,定香有意退讓,虛空一拳擊出後,他縱身後退。釋摩蘭也不急追,站在原地盯了他一會兒,突道:“想不到中原武林還有人能接下我的‘羅漢伏魔功’和‘五神通拳’。好功夫!”
“是國師承讓。”
“哼,說承讓還言之尚早——”釋摩蘭抬手用力一握,骷髏法杖應聲在手,他轉杖掃向定香下盤。
定香縱起避開,不料釋摩蘭中途變招,沉黑的骷髏直接往向一豎,眼看就要擊中他腰腹,他錯臂護體,罡氣鼓袍獵獵作響,在骷髏頭接觸到衣袖的一瞬間突然迸出強氣,借兩兩相拚的反彈力道拔高數丈,身如遊龍掠雲,衣袂浮空,旋落於釋摩蘭身後。
這一幕被江湖筆記者記錄在案,形容為:“飄雁南飛,勁風戾帷。”
如此怪異詭譎的招式,仿佛並非伽藍武功。骷髏頭上佩環丁當作響,釋摩蘭被罡氣震得虎口發麻,驚道:“這絕非佛法武學!”
定香斂目微笑,“這的確是伽藍武學——袈裟護龍功。適才那一招是‘孽龍護草’,隻是貧僧從未在江湖上用過。”
釋摩蘭趁說話的間隙暗暗調息,冷道:“如此說來,定香護法倒是深藏不露了。”
“不敢。貧僧修習武法隻為護持伽藍,若國師不吝賜教,貧僧還有很多不曾用過的武功。”
“本座正有此意。”釋摩蘭虛步一晃,如閃影似飛霧,再度迎上。
掠步飛影,兩道身形在台上融為一體,動作快得讓人完全無法看清。就在釋摩蘭的骷髏法杖挾著罡氣迎擊定香左肩要穴時,他突然回身,將背後空門暴露在攻擊之下。
人群中傳來女子的低呼,骷髏法杖正正擊中定香背後心窩處。
抗體罡氣受到外力迸裂而出,衣袍鼓動,將釋摩蘭震開。
怎會如此?
眾人被突來的異變驚呆,半晌才看清,原來他是為了救一名蒙麵人。
那蒙麵人個頭不大,趁他們在台上酣戰之際,不知從何處潛進來,提劍刺殺觀戰席上的都禦史嚴獻壽,卻被嚴獻壽身後的一名侍衛擋下,守在席後的另一名侍衛則持劍欲取蒙麵人心口要害。定香回身,正是攔下侍衛取人性命的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