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十四章 一武天下會(3 / 3)

雖震開侍衛,可定香也生生承下了釋摩蘭全力的一擊。

縱有罡氣護體,他仍然胸口一痛,腥意湧上喉嚨。將這股腥意強行壓下,他怒瞪蒙麵人,正要說什麼,不料蒙麵人突然從懷中掏出一顆黑色煙彈往地上一扔。

嘭!霎時濃煙迸射。

眾人急忙捂住口鼻,等煙霧散去,哪還有蒙麵人的影子。

接著,侍衛大叫“保護大人”,又幾名侍衛分成四路追擊蒙麵人,場麵一時混亂不堪。嚴獻壽倒也冷靜,他命令侍衛不得驚慌,又對少林主持抱拳道歉,慚愧因為自己壞了江湖群雄的雅興,再指責侍衛怎可在佛門靜地沾染血腥,若不是定香護法出手阻止,他們的罪過可就大了。侍衛喏喏應聲,不敢多言。

訓斥之後,嚴獻壽也不離場,隻請大家繼續以武問道,不必讓屑小鼠輩壞了江湖三年一度的盛事。

突來的異變讓眾人再無心比鬥,釋摩蘭知道自己剛才那一擊的傷害有多大,他端詳定香,見他臉色蒼白,動作滯緩,便知今日比鬥隻能到此,縱然心有不甘,他也不能乘人之危。思及此,他隻得悻悻拂袖,待要開口說什麼,不料他甩袖的動作卻被少林僧人誤會,以為他還要繼續比鬥,剛才那名武僧立即跳上台——

“國師,如果你還想領教中原佛武,貧僧懷霜願意與你一會。”

懷霜?靜觀未動的司空亂斬眼角一撩,向那名武僧瞧去。從上往下看,和尚,從下往上看,還是和尚。她撇嘴,以扇柄敲敲木椅的扶手,突然站起來。

她樂見伽藍和尚出糗,也樂見定香的窘態,但是——

任心思百般鉤沉,她都不舍不願去傷害的人,天竺和尚憑什麼當著她的麵囂張?

所以——她現在、心情、很鬱憤!

釋摩蘭不及回答懷霜,眼角瞥到她的動作,忽地展顏一笑,“本座如果再和定香護法比下去,隻怕會引來眾怒。”

她聞言一笑,身影霎時虛幻無影,等眾人的眼睛能再度看到她時,她已在釋摩蘭前方。

花香擁鼻,美人折腰。她展露的詭異輕功讓眾人眼前一亮。

素紋公子袍,腰墜玉蝠,手中折扇不輕不重敲在掌心上,歪唇一笑,整張臉顯出一股難以形容的妖煞。

前一刻還在笑,後一刻卻旋掌擊向釋摩蘭,以實際動作驗證了“變臉比翻書快”這一無邊真理。

釋摩蘭快手擋下,以“五神通拳”相試,隻覺得她的內息冰冷如霜,襲麵的掌風帶著縷縷寒意。她掌法輕忽縹緲,一時如千葉花開,一時又仿佛扇葉收旋,不像正統武宗那般堅實。

台下有人認出她的武功是錦迷樓的“太液秋風掌”,但不知她和錦迷樓是何關係,隻得將懷疑按捺在心裏,靜觀其變。

拳掌相抵,強氣迸射,釋摩蘭縱退,她卻踏前一步,雙袖一甩,背手昂頭,冷道:“你想請教,我全力奉陪。”

釋摩蘭盯她稍許,斂眉敬問:“不知如何稱呼?”

她頷首回禮:“在下,須彌,亂斬。”

“須彌窟主果然情深義重。”釋摩蘭別有深意地一笑。

她臉色平靜,正要反唇相譏,未料定香突然開口:“須彌窟主,這是伽藍之事,多謝。”言下之意,是請她不要多管閑事。

她撇撇嘴,側身彈開扇子,絳唇輕啟……

他驀然低喝:“司空亂斬!”

無垢淨眸夾著嚴厲鎖定她,分明寫著“不要鬧事”四個字。

任她為所欲為的後果有多嚴重,他不敢想象,為今之計隻有提前一步阻止她,否則,她唯恐天下不亂的鬧性一起,今日隻怕就真的是一場笑話了。

隨後的一幕讓台下所有人瞪大眼睛,驚詫不已——剛才還囂張傲驕的須彌窟主抬扇掩麵,輕輕抱怨了一句,然後鼓著臉、抿著唇,眨間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扇我扇我扇扇扇。

她雙頰微暈,羞態自然,全無慌亂,瞧得眾人心頭一蕩。

懷霜驚疑不定地看向定香。他站得近,剛才司空亂斬抱怨的話他聽得一清二楚。她說的是——“不鬧就不鬧!人家也是為你好嘛!”

趁全場寂靜各懷心思,釋摩蘭揚聲表明今日不會再比鬥下去,但與定香約定:半個月後再訪七佛伽藍,與他一會高下。

定香應下,慢步下台回到觀賽席。徐徐落座,並無異態。

懷霜心中雖疑他對司空亂斬的態度,倒也不急在此時追問。見釋摩蘭退讓,他便將賽事拉回,請剛才未完成比賽的兩方再度上台。

事情發生得太快,在場眾人不及細思什麼。然而,等修武會結束,這些人再度回想那日發生的事情,一些猜測、豔詞便隨之而生,流言也在各大正統門派之間暗暗傳開了。

九月初五,夜。

時近二更天,懷霜無法入眠,披衣到殿外散步。驀地,腦後感到一陣涼意,有風掠過。他眉心一攏,回頭看去,隻見天際冷雲凝絕,新弦月色朦朧不清,佛殿上,燭火微明。

心頭警覺,他尋著風過的方向走去,未幾,來到客院禪房外。有兩間房內點有燈燭,他躡足靠近,聽到左側房間傳來隱隱低語。

“你確定你的傷沒事?”是女子的聲音。

“我真的沒事,你還是快回客棧歇息。”定香淡淡又無奈的聲音。

懷霜雙瞳一縮,心頭升起怒意。佛門淨地,夜半時分怎會有女子在此?而且在定香房內。他捺下憤怒,向窗邊走近了些,隻聽裏麵那女子笑問——

“趕我走啊?”

定香久不回答,懷霜等了半晌才聽他道:“……如果你不想我早點歇息,可以不走。”語氣熟稔,依稀有些凡情自嘲之意。

“那我就不走了。”女子的聲音帶上欣喜,調子嬌軟粘人,似春日羽絮迎風拂麵,“我看這裏……景致也還不錯,樹影悠悠花悄悄,秋風嫋嫋月朗朗!”

定香突然咳嗽,房內衣衫摩擦,女子的足音短促響過後,傳來她怨責的聲音:“死撐!都撐了一天啦!吃藥吧!”定香氣息微粗,聽得出內腑受創。懷霜猜到是釋摩蘭那一擊造成,不由在窗邊搖了搖頭。未幾,女子又道:“我好心送藥給你,你要是不吃,信不信我明天就把少林寺拆了。”

喝,好大的口氣!懷霜心頭暗嗤。

房內,年輕的護法盯著被拋到手邊的長頸瓷瓶,盯盯盯,良久才慢吞吞問了句:“你確定……這藥我能吃?”

“為什麼不能吃?”

“……是厭世窟主為你配的傷藥?”

“對。所以你放心,絕對沒毒。”

“……才不放心……”定香輕輕說了句。

“你說什麼?”女子拔高嗓音。

定香長長一歎:“亂斬,多謝,藥我會吃的。現在……接近三更天了,你還是快回去休息吧。”

懷霜聽女子低低笑起,聲音隱約不清,片刻後,房內燈燭突然熄了。他不見有人出來,以為女子留宿在定香房內,驚怒交加,實在忍不住,在窗邊提氣大叫:“定香!”

房內一片靜寂。

“定香!”他又叫了聲,走到門邊敲打。

片刻,腳步聲響起,木門徐徐開啟,朦朧弦月下,定香依舊是白天的一桶僧袍,雙唇略紅,仿佛塗了脂肪一般——是拭不淨的血色。

“懷霜。”他轉身入內,將熄滅的油燈點燃。

“你……你傷勢如何?”懷霜進房後左右打量,看到後窗虛掩,房內不像有人藏起,心頭疑惑,卻聽定香道——

“這麼晚,找我有事?”許是受傷的關係,他的調子極淡,淡到讓人以為他生性冷漠,根本不是七佛伽藍那位心如帝釋的定香護法。

懷霜在外麵,他不是不知道。隻是他今日無力再顧及其他,能勸她回去已經筋疲力盡,如果懷霜詫異什麼或是想對他說教一番,他不保證此時有心情聽下去。

剛才她吹熄油燈,從後窗掠出,他沒去點燃,就是希望懷霜自行離開,沒想到他還是跑來拍門,一驚一乍。

懷霜看到禪床上有一隻青花小瓷瓶,到底還是擔心他的傷勢,低道:“我助你運功調息。”

“多謝。”他微笑謝絕,“沒什麼大礙。”

“定香……”懷霜欲言又止。

“我沒事。”他看了懷霜一眼,失笑,“鐵麵懷霜也會有遲疑忐忑的表情,我今日可是大開眼界了。”

“還記得兩日前,你我下棋嗎?”懷霜攏起眉頭,“我輸你三子,你說……”

“勸僧一杯酒,共看青青山。酣然萬象滅,不動心印閑。”他將當日自己隨興吟起的詩句慢慢念出。

懷霜垂眉凝神,正色問他:“江湖傳言多有不實,定香,我今日問你:你和那位須彌窟主的傳聞,究竟是真是假?”

“真是空,假是空,真假都是空。”他淡笑抬眼,反問:“你說,是真是假?”

懷霜盯他片刻,突道:“《悲華經》有雲:諸菩薩皆悉成就,成就大慈心,大悲心,柔軟心,無愛濁心,調伏心,寂靜心,忍辱心,禪定心,清淨心,無障礙心,無垢心,無汙心,真實心,喜法心,欲令眾生斷煩惱心。”

“亦成就離一切世俗言語心,愛樂聖法心,求善法心,離我心,離生老病死寂滅心,燒諸煩惱心,解一切縛寂滅心,於一切法……得不動心。”他坦坦接下經文的後段。

於一切法……得不動心……

懷霜見他神色坦然,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大驚小怪,一時鬆了心頭疑慮,失笑搖頭,“難道說……我剛才做了那‘無手人’?”

“那我豈不成了‘無舌人’?”

兩人相視一笑。

“無手無舌人”算是佛家一段典故。宋時,天衣寺有一位義懷禪師,他五遷法席,大興雲門禪宗,曾有一日,他在堂上問弟子:“無手人能行拳,無舌人解言語,忽然無手人打無舌人,無舌人道個什麼?”堂上弟子無人能答,義懷也未作答。稍後仔細思量,義懷其實已經答了——無手人無法行拳,無舌人也不能說話,沒有拳頭的無手人打不到無舌人,無法說話的無舌人自然也答不了無手人。

無手行拳本就荒謬,無舌言語更不可能。

不答,即是答。

懷霜有自責自己多疑之意,定香豈會不知。他們雖然南北相隔,但平日少林和伽藍佛法交流,他們也有些熟稔的交情,懷霜既然自責,定香也無意讓他難堪,移眸再笑時,眼底的黯色一掃而光,淡淡冷意也斂了回去。

兩人又談了些今日的比鬥,懷霜聽到三更鍾響,叮囑他好生休息,掩門離開。

他坐在房內,直到懷霜的腳步聲再也聽不到,才彈熄燈火。

黑暗中,一道壓抑的低歎飄起,喘息漸粗漸痛,但很快斂了回去,似被身體的主人強行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