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初識虎娃(1 / 3)

春節臨近,勾欄院裏張燈結彩,門前的大紅燈籠掛得更高,生意也更加紅火。

這日,鴇母一大早就掛了張喜洋洋的笑臉,能令她喜上眉梢的隻有一件事——財神爺臨門了!

一輛軺車從太平小鎮的街道那邊遠遠駛來,穿過長街,往南行了四十五裏路程,進入梁城。

車輛停在了牡丹坊的門口,一道燕子般矯捷的身影自車轅縱掠而下,年約十六、七歲的趕車小子利索地拴妥韁繩,往牆根一蹲,從懷裏掏出塊瑩瑩光潔的石頭、一把刻刀,準備消磨時間。

“虎子,快給馬喂點草料,別隻顧著搗騰一塊硬石頭。”

一聲吆喝,車簾掀開,下來兩個青衣小帽、仆役打扮的中年男子,其中一人見趕車小子依舊蹲在牆角,壓根不聽他使喚,心裏就窩了火。

“這小子耳朵有毛病,你甭叫喚他了,咱們辦正事要緊。”另一人拉著同伴的胳膊往門裏走。這二人要趕在年關到來之前,幫主人家辦完最後一件差事,也好回老家過年。

入了牡丹坊,二人向鴇母道明來意,奉上銀兩後,靜坐著等待鴇母的答複。

鴇母雙手一直撫在白花花的銀子上,溫柔得像是在愛撫戀人一般。她這個樣兒,有人可看不順眼了,這人把手中的茶盞重重地往桌麵上一擱,板著個臉哼道:“當家的,甭數了!總共五十兩白銀,不論你數上幾遍也少不了一文!”

鴇母這才把目光轉到送錢來的兩位“財神爺”身上,開口尊稱了一聲:“福爺,你們馮家少爺選妻,怎會選到我這勾欄院裏來?這未免也太抬舉風月場裏的姑娘們了吧?”

阿福那張臉仍繃得緊緊的,哼了一聲卻不答話。坐在他身旁的阿財一張麵團似的圓臉上總是帶著笑,眼神有些飄忽不定,話兒卻答得滑溜:“嬤嬤,您這個勾欄院百花樓早就紅透了半邊天,試問天底下哪個喜好漁色的老少爺們會不知您這塊金字招牌?何況您這兒的姑娘也妙得很,我家少爺想不動心都難唷!”

“喲,瞧你這張嘴兒真個甜得膩人!”鴇母歪著嘴角笑了笑,“可惜老娘不是那種被人灌灌迷湯就昏了頭的人!這世道買個風塵女子當妾的是不少,可老娘還沒聽說過闊家少爺會娶個敗德女子當正房的!”

阿福抬手猛拍一下桌麵,想也不想就把心頭剛冒起的火氣噴發出來:“你這婆娘舌頭太長,馮家的事用得著你管?”

鴇母嚇了一跳,阿財忙打圓場:“嬤嬤莫怪,我這兄弟性子向來死板,說句話兒也硬邦邦的,您別往心裏去就是了!”

鴇母識趣地轉了話鋒:“我哪敢怪自家客人!別的我也不再多問,隻問你們家少爺相中了我這勾欄院裏的哪一位姑娘?”

“馮少爺交代我二人得挑一個相貌端正、賢惠乖巧的姑娘,而且……”阿財把嘴巴湊到鴇母耳邊悄悄說,“而且她得是個未經人事的花苞兒!”

“什麼?”鴇母一聽,跳起腳來罵咧:“那小子想得美!五十兩白銀就想買個未開苞的?啐!老娘可不吃這虧!”

“那正好,反正我也不想幹這事兒。阿財,咱們走!”

阿福“虎”一下站起,伸手就想拿回銀子,阿財急忙攔住他,壓低嗓門勸道:“你這是幹嗎?路上咱們不是都商量好了,難不成你又打退堂鼓了?”

“都是你出的餿主意!”阿福憋著火氣,瞪了同伴一眼,心裏總有些忐忑不安。

當初,馮老夫人讓他們帶著一百兩禮金前往南陽接柳家閨女過門,此刻他們反倒繞至梁城,想買個風塵女子來充數,一百兩白銀也隻交出去五十兩,這都得怪阿財見錢眼開,想出這偷天換日的法子。事到如今,阿福已是進退兩難。

阿財一看同伴猶豫不決的神色,就知道這個死板腦筋在想些什麼,他忙湊到阿福耳根子旁,又是哄又是勸:“我說兄弟啊,你讓自個兒的腦袋開開竅行不?你不趁此良機賺些銀兩,難不成還在指望馮家那個守財奴給你工錢,打發你回家過個好年?何況……”嗓音壓得再低些,阿財陰陰冷笑,“何況馮家交代的差事原本就是坑人的齷齪事,你又何必老實忠心得像個狗奴才!”

阿福沉默片刻,緩緩坐回椅子上,想想自己在馮家勞累了大半輩子,如今是該讓口袋裏張些銀子,也好回家與妻兒老小過上舒心、殷實的小日子。

阿福保持了沉默,阿財便鬆了口氣,又衝著鴇母瞎吹捧:“小的素有耳聞——嬤嬤您是菩薩心腸!此番您就發發慈悲,也好讓我二人順順當當回府交差,可好?”

鴇母的的手仍舍不得從白花花的銀子上挪開,心裏琢磨片刻,頷首道:“也罷!二位稍候片刻,我這就去領個姑娘來。”話落,她徑自起身離開,繞到後院,進了柴房。

柴房中,小倩正吃力地舉著斧頭劈柴火,鴇母衝上前來,一把奪過斧頭扔在牆角,拉著她匆匆奔向廂房。

一進房門,鴇母又命仆人取來一件雪白的裙裳,讓小倩換下身上的襤褸布裙。

這次,小倩抵死也不肯依從。鴇母氣得破口大罵:“死丫頭,又不是讓你去賣笑,你怕什麼?”

小倩躲在牆角,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怎樣也不願換上給樓中姑娘們穿的那種緞麵柔滑、刺繡精良的綺羅雲裳。

鴇母壓抑住心火,換了張笑臉,柔聲哄勸道:“丫頭,乖!客人大老遠的來尋親,送了銀兩來贖你,你總得穿得體麵些吧?”

“尋親?!”小倩猛地抬頭,澄澈的眸子裏閃耀出夢幻般的光芒,夢囈似的喃喃:“是與我失散的親人們嗎?是阿爹阿娘嗎?是他們來尋我了嗎?是他們來接我回家嗎?”打小被人賣入員外府當丫鬟,記憶中爹娘的容貌業已模糊,她隻記得自個兒爹娘都是老實巴交的貧農,那年遭了天旱,交不出糧食地租,被迫賣兒賣女還債給大老爺……

爹娘還會記得來尋她這個女兒?但員外郎怎說她的爹娘早已……病逝?

“當真……是我的親人來尋我?”小倩又驚又喜,睜大了眼看著鴇母。

“是啊是啊!”

鴇母胡亂點個頭,她話中的“尋親”自然是指馮家尋的一門“親事”,卻被小倩誤以為是家鄉來了親人,來尋找失散多年的骨肉回家團聚,心中狂喜:被員外郎納為小妾之前,那日,偶遇的一位術士為她算的卦果然很準,她果真能曆劫重生、與親人重逢了?!

欣喜之餘,她再無旁的想法——自然沒有懷疑到十年都不曾聯絡的家人又怎能找得到她,苦寒所迫才將她賣身於大戶人家的阿爹阿娘,又怎會來這風月場所砸下大筆銀子贖她?此刻,即將見到親人的喜悅,已然衝昏了她的頭腦,於是不再閃躲,由著鴇母幫她換好衣裳,幫她梳了個垂環髻。

梳妝時,鴇母故意在她的右側麵頰卷貼下一綹鬢發,恰巧遮掩了那道傷疤。

刀尺妥當,走出廂房,小倩滿懷期盼,隨鴇母走進小樓廳堂,迫不及待地翹首尋覓遙遠記憶中親人們那模糊的身影,卻沒有去留意在座的喬家二仆。

阿財目不轉睛地打量著鴇母領來的女孩,纖瘦的體態、小兔般柔順乖巧的模樣,潔白的雲裳襯得女孩眉目秀美、氣質清純,阿財頗為滿意地點頭,嘖嘖讚許:“不錯、不錯!這位姑娘準能令少爺稱心如意!”最重要的是,馮老夫人從未見過柳家閨女,憑這女孩懵懂、青澀的模樣,定能令馮老夫人放心。

客人點頭讚許了,鴇母趕緊收妥銀子,衝幾名護院壯丁使了個眼色,壯丁們虎步上前,架起小倩的胳膊,強行拖到門外,押向停靠門外的那輛輕便馬車。

聽得一陣雜遝的腳步聲逐漸逼近門口,蹲在門外的趕車小子抬頭往門內看了一眼,就是這麼漫不經心地一瞥,平靜的心湖突然翻騰起浪來,詫異的視線直直探入了門內一雙驚惶閃爍的秋眸裏,這秋水盈溢的眸子……似曾相識!

小倩被龜奴們押出牡丹坊,惶惑不安地四處張望著阿爹的身影,無助的目光與牆角那個趕車小子的視線碰到了一起,短短的一瞬,一陣心悸般痛痛麻麻的感覺蔓延到趕車小子的指尖,刻刀的刀尖打顫,劃過手指,猩紅的血液滴在漸漸雕鑿成形的石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