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十四章 重返現實(3 / 3)

“千……千吉,他醒過來啦!”

此言一出,原本靜靜坐在凳子上的幾個男孩也都跳了起來。

“什麼?他情況怎樣?!”許暮生一把抓住大頭的胳膊,急切地問。

“我不知道,他……突然醒過來……我就去找醫生,可是,可是……我回來後,他就不見了!”

“不見了!”水生瞪大眼睛,不明所以。

“他會去哪兒呢?冰天雪地的。”水玲也焦急地叫道。

“怎麼辦?現在怎麼辦?我已經找遍了整個醫院,就是沒有他的影子,可怎麼辦呀!”大頭幾乎要哭出來。

“別急。走!咱們把他找回來。”說完,許暮生取下大衣,重新穿在身上。剛解凍的霜雪尚未幹燥,又要迎接新的嚴寒了。

千吉不知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他的某些記憶似乎丟失了,隻留下一層朦朧的陰影。

這層陰影讓他產生了一種渴望——渴望窗外的某個地方……

這是一種陰暗卻又執著的渴望——到外麵去……到那個狂風肆虐、酷寒無比的黑暗中去。

病房裏的每一件東西都令他厭惡:雪白的被單、悶熱的溫度、刺眼的燈光……

此時此刻,剛剛蘇醒的男孩正光著腳板,走在冰天雪地中……

北方冬夜的嚴寒刺透單薄外衣,像有萬把鋼刀正在切割他的肌膚;狂風襲來,這副瘦小單薄的身體猛烈搖晃起來,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嗬!嗬嗬!哈……

男孩的笑聲尖利刺耳,比嚴寒更加陰冷。此時,他隻有一個願望:向前……再向前……到一個更加寒冷陰暗的地方去……因為——他就是從那個地方來的……他記得。

它在哪裏呢?男孩自問道,那個綠光晃動的地方……

不知道。他已經忘記了,不過……沒關係,他沒有忘記那裏的寒冷、那裏的黑暗……這是他惟一還能記得的。

此時,他正在向著一個混沌不清、模糊遙遠的目標前進……前進……希望走回到那個夢想中的、“美好”的地方……

男孩的雙腳在碎石與冰茬間挪動,銳利的冰淩割破了腳掌:鮮血流出來,在潔白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殷紅腳印。疼痛傳來,他卻感到無比快意——身體似乎已經不再屬於他了。

這種感覺……讓他滿足、陶醉……陶醉在這種劇烈的痛苦與戰栗之中。然而,他的肌體似乎並不適合這樣的“享受”。漸漸地,腳步慢了下來,步伐也一次比一次短。終於,男孩迎麵撲倒在雪地中,再也沒有爬起來。

雪借風勢,一陣緊似一陣,很快便將那副瘦小身體遮蓋起來,消失不見了……

遠遠的,一個佝僂、矮小的身影出現在街道拐角,慢慢向這邊走來。身影搖搖擺擺,盡量保持著平衡,一條扁擔上挑著隻煤火爐子和一隻不大的木箱。爐火尚未熄滅,在昏黑夜色中閃爍不定,就像一盞引路的燈,忽隱忽現。

很久沒有這樣冷過了,夜行人默默地想。依然不緊不慢地走著。積雪已經很厚,在他腳底下咯吱咯吱的響……

突然,他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險些摔倒。穩了穩神兒,他俯下身,看到一隻光光的腳板露在雪堆外麵……

“咦?這是……誰家的娃娃?”寒風襲來,卻沒有吹散這個蒼老的聲音。

老漢將扁擔從肩頭上放下。湊過去看著那團低矮的雪堆,隱約中,一個孩子的輪廓顯露出來。拂去孩子身上的積雪,一件藍白相間的病號服出現在他眼前。

“唉……現在這世道……”

老漢咕噥著,蹲下身子,把孩子的身體翻過來。摸一摸胸口,似乎還有一些熱氣兒。

借著昏暗的路燈光,他看到了一張似曾相識的麵孔。

“小家夥,你怎麼會在這裏?”老漢自言自語,將耳朵貼在男孩的胸口上——一陣微弱的心跳,老人臉上漸漸露出喜色。他急忙脫下大衣,把孩子包裹起來。

“看來……咱倆有緣分哪。”說著,老漢一塌身,喘口氣,把男孩扛在肩上,試了試分量,“還好……不算很重。”

拾起扁擔,望望前麵的黑暗,老漢又搖搖晃晃地上路了。

千吉睜開眼,看到一片虛影在眼前晃動。像是不斷變換著的夢魘。

哦……他發出一聲長長的低歎。

黑影搖曳,漸漸清晰起來——那是一些……被煙熏黑了的房梁、椽子和油氈……

啊……他感覺到痛了,仿佛全身都著了火。

這時,一縷金色的、稀薄透明的光從眼前滑過,給彌漫於屋內的煙氣中畫上一線光明。

他用力擠著眼,微微有些刺痛,但很快又適應過來。

一個佝僂的身影從窗邊搖晃著走過來——頓時,小屋子裏充滿了更多的光線。

“醒啦……”一個沙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千吉想扭頭看,卻沒有做到。

……是的,他的身體已不屬於自己了,他隱隱想道。

一張蒼老麵孔移動過來,出現在眼前,微笑著,正在看著自己……皺紋滿布的臉、花白淩亂的眉毛,堅定、明亮的目光,還有……一把微微翹起的山羊胡子……

“怎麼,不認得了?”老漢問,麵孔上又漾起慈祥的微笑。

“糖人爺爺……”千吉聲音微弱,有氣無力。他想坐起來,卻根本無法動彈。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的。

“這是哪兒?”

“我家,”老漢抬頭掃了一眼陋室,“挺破,但總算還有些暖和氣兒。嗬嗬。”

“我……怎麼會在這裏?”千吉問,迷惑不解。

“喔,看來你確實不記得了,”老漢皺了皺眉頭,“你還記得自己一直住在醫院裏嗎?”

“醫院……”千吉眼神迷離,望著熏黑了的房梁,努力回憶著,“我一直在醫院裏嗎?”

“是啊!我昨晚在路上發現你時,你是穿著這身衣服的。”說著,老漢指了指搭在晾衣繩上的病號服。

“身上還疼不疼?凍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我給你上了些藥。看來,你要在我這兒多呆幾天了。”老漢說。

“您救了我。是嗎?”千吉依然有氣無力,“謝謝您了。”

……一道陰影滑過心底,他顫抖一下,陰影消失了……仿佛有一隻狡猾的小魔鬼溜進了某個角落裏……

“我真的是從醫院裏跑出來的嗎?”千吉問。

“恐怕是這樣。”老漢說著,用疑惑的眼神瞅了男孩一眼,“你好像……”

“什麼?”男孩眼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也許……沒什麼。”老漢說,“看起來,這些日子你過的不怎麼順利啊。是吧?”

“你……知道——我的事?”溫潤的表情從千吉臉上消失了,仿佛突然有什麼東西狠狠地刺痛了他。

“不……”老漢緩慢地搖了搖頭,花白的胡須微微顫動著,“可能你身體太虛弱了吧……我看不到你的……想法。”

“哦……”男孩疏了口氣,蒼白唇邊露出一絲微笑,“我確實太虛弱了。”

“我得出去一下,弄些吃的回來。”老漢從床邊立起身,“好好躺著,不要亂動。”說完,他披上那件破大衣。

謝謝你……

一個聲音說,但並不是千吉。

第二天,糖人老漢沒出門。亞東那邊傳來一陣“砰砰啪啪”的響聲……

“過年了嗎?”千吉問。他已經能坐起來了,正靠在被褥上啃老漢烤的紅薯。

“是槍聲,孩子。”老漢說,滿臉愁雲,“恐怕……這個年是沒法兒過了。”

“槍聲?”千吉睜大眼睛,“誰在打槍?”

“天知道。”老漢嘟囔著,“亞東已經亂了套啦。壞人越來越多。連警察都管不過來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