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又要去鬆煙嶺?”湘月剛整理好院子裏那些曬著太陽的藥草,回身卻見伊昔背著琴從屋裏走了出來。
“嗯。”伊昔朝她笑了笑,“湘月,我如果回得晚,到飯點你就先吃吧,不用等我。”
湘月望了她一會兒才點了點頭:“山上小心些。”
伊昔輕輕應了一聲,出了院子門。
路上遇見的那些靜安王府的丫鬟,都會朝伊昔低個頭道聲安。伊昔平常很少出蘆雪苑,也鮮少有人來她那兒逛,除了湘月,還有那個晴雲,並不認得其他的什麼丫鬟,卻偏偏她們都知道她是誰,一口一聲“伊姑娘”喚得親切……又隱隱帶著一絲嫉恨。
她低著頭從她們身前走過,不用去細看也知那些人眼裏會是怎樣的一抹眼神。
山上很冷,密密的林木遮掩,陽光透不進來,風一過,直竄入衣服裏,冷的伊昔直打哆嗦。在山路上走走停停,她時不時仰頭將路過的那些樹仔細研究一番,終於在走到山腰處的一塊小平地時,停了下來。
麵前的那棵樹,有著需將近三個人才能環抱得住的樹身,樹葉是玫紅色菱形的——即使在如此寒冷的冬天也長得甚是繁茂,枝幹散開後整棵樹就像極了一個正撐著頭思索的孩童。
最重要的是,樹下泥土中露出的粗根上,刻著三個星形標記。
這便是玉皠說的那棵寒樟了吧?
“冉姑娘在鬆煙嶺的那棵寒樟上養了一隻醉紅鴿……”
在醉香居的時候,玉皠是這樣和她說的。醉紅鴿,據傳聞,是一種甚是美麗的信鴿。
伊昔放下琴,將裙擺打成一個結後,沉住氣縱身一跳,攀上最矮的那截樹枝,而後再一甩身便跳到了樹上。
爬到了一半的時候伊昔停在了那裏,環顧整棵寒樟錯綜的枝幹,果然在一個很隱晦的枝幹處找到了那個小小的鳥巢,但是傳說中的醉紅鸚卻並未見著。
她心一緊,側著身子撥開了樹枝,用手朝那個巢探了探,在發現巢裏還帶著些溫度的時候,她才放下心,慢慢地從樹上下來。
心中埋著的某個黯淡的願望此刻卻因為那隻鳥亮堂了許多。
背上琴下山時,已近中午時分,剛踏入馥香園,遠遠地便見翠語亭裏靜靜地坐了個人,旁邊還立了個女子。伊昔的心沉了半分,挪步慢慢走近。
是容止瑤。
容止瑤放下杯子,笑道:“伊姑娘總算是回——”在看清了伊昔後,她卻忽的一下站起身子:“今兒在山上摔著了還是怎麼的了?怎麼這般狼狽?”衣上滿是褶皺,幾處還有被勾壞的痕跡。
伊昔朝她欠了欠身:“回郡主,是奴婢練完琴下山的時候不小心……”
“傷著了嗎?”容止瑤皺著眉拉過伊昔的手。
伊昔低著頭有些微微的不好意思:“沒傷著,當時正好抓住了旁邊的枯枝,隻是跌地上髒了衣服。”
容止瑤這才微鬆了口氣,放了伊昔的手。
“郡主在這兒等誰嗎?”伊昔疑惑地問了聲。
容止瑤仿佛才記起自己來此的原因,伸手將伊昔的琴卸下來交給一直靜靜地站在旁邊的女子:“心蓮,你將這個放回到蘆雪苑湘月那裏,告訴她一聲伊姑娘我領著出府了,叫她不用擔心——弄好之後你就回宮去吧,也別等我了。”
伊昔微微一愣,看著那女子將自己的琴接了過去後,低了低身子便轉身離開了。
“郡主,這個恐怕不好吧?”
容止瑤卻笑著挽了她的手道:“沒關係。這個時間點你怕是還沒吃東西的吧?走,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伊昔站在原地不動說道:“我待會兒回蘆雪苑隨便吃點東西就行,出府的話還是算了,郡主也知王爺他是有……”
“他有禁令又怎麼了。今兒是我帶你出去的,要怪也該怪在我的頭上。”
伊昔仍舊一臉猶豫地望著她。
“不用擔心啦,他今日被皇上困在慶元殿,一時半會兒別想出來。你就放心地和我去吧,我保證在他回來之前你一定回得來可好?”
伊昔聽著她滿是商量的語氣,無奈地笑了笑:“什麼地方的東西這般好吃,讓郡主如此掛念著?”
容止瑤見狀拉了她就往外跑去:“你到那兒便知道了。”
於是,伊昔便跟隨著容止瑤走出了靜安王府的朱紅大門,跨過門檻的時候,有意無意地望了一眼僵立在那兒,顯得頗為尷尬的兩名侍衛。
京城永遠是繁華熱鬧的,不管是酷暑還是寒冬,熙攘的青石街頭,來往人群不斷,布衣平民錦衣公子俏麗紅妝,入目皆是風景。甚至在某個繞了不知多少個彎的小巷深處的一家緊閉著門的酒樓前,都立著兩個容貌清俊的公子,一個明麗張揚,一個內斂儒雅,讓繞到這兒來的人都不禁頓足一看,歎一聲絕代風華。
伊昔來不及細看路人的眼神,隻顧得上輕聲安慰身旁這沮喪憤怒的郡主大人:“郡主,這個店家或許是……家裏有事關門營業幾天而已。”
容止瑤仍是狠狠地盯著那鍍漆的匾額上幾個鬥大的字——“火趣記”,仿佛要用眼神一寸一寸將它摳挖下來。
“哼,不就誇得他幾句東西好吃麼,怎麼還給本郡主擺上臉了?家事?他能有什麼家事?哼,即便是再好吃本郡主也決定不來了!”
伊昔微笑,對她口中的那個“他”表示不感興趣。
然後,容止瑤終於在自己控製不住要踢上門之前轉了身,鐵青著臉領著伊昔走了。
時間約莫到了未時,伊昔肚子已經開始有了餓意,隻是礙著容止瑤的麵子不好說。兩人出了巷子,隨後又繞繞拐拐,最後終於進了街頭一家並不是很大的酒樓。
容止瑤說:“這家也不錯,當年我第一次偷溜出宮的時候,吃的就是這家的。”
果真第一次的總是最好的。伊昔跟隨她在二樓某個靠窗的雅座坐下來後,心想。
“真是,今兒本想帶你去嚐嚐那兒的烤串兒的……”
伊昔看著她明麗的容顏上又漾起不滿之意,不禁開口勸道:“郡主不用著急,奴婢……”
“伊昔,說‘我’就好,別說‘奴婢’。”她一臉正色。
伊昔笑了笑,接著道:“好。我是看那店的匾額尚在,不曾染塵,門上也沒貼著什麼此店轉讓之類的話,所以想勸郡主一聲,那店家隔得幾天一定會回來的,不用著急。”
果然容止瑤麵色緩了緩:“我哪兒著急了?就是氣不過好不容易帶了你出來,想讓你也嚐嚐鮮,他卻在這時候給我關門了。”
那聲“好不容易”讓伊昔有些低落。
這時,灰色布衣的店小二忽的出現在桌邊,朗聲道:“客官,您先稍等片刻嚐嚐我們店上好的碧螺春,飯菜很快就上來。”說完放下熱茶調皮地望了一眼容止瑤。
容止瑤咧著嘴朝他笑道:“小福啊,多謝了啊。”
原來都成熟人了。伊昔掃了那小二一眼後,拿過杯子,先替容止瑤倒滿茶水,才給自己斟了些許。
小二走後,容止瑤領著伊昔朝窗戶樓下巡視了一番,神秘地說道:“伊昔,看見沒,這屋腳下的這個,還有立在那個攤前的那個,都是自我們出了府就一路跟過來的。”
沒想到伊昔很淡定地望了那些人一眼後回了句:“嗯。”
“哎,出個門都被人盯著,這感覺真不自在。”容止瑤輕歎,又問道:“伊昔你這幾個月……出過府沒?”
伊昔喝了口茶:“上個月和王爺出來過一次。”
“這樣啊。和他一起出來肯定悶得慌吧,又不自由。你說,他好好的把你鎖府裏算怎麼回事兒呢?”
“王爺不是說白氏謀反之事,還沒具體查清楚麼。”
容止瑤嘟著嘴:“任誰都知道那事兒與你無關。”
伊昔隻是淡笑。
不一會兒功夫,店小二將點的那些菜都依次端上桌來,一時菜香撲鼻,腹中的饑蟲瞬時也開始叫囂。
容止瑤大快朵頤間,忽然想到了什麼問道:“伊昔,聽說裴稚那小子讓你給他畫了幅複羽欒?”
伊昔收回想要夾菜的手,望著她緩緩地點了頭。
容止瑤說道:“秦姐姐生前最喜歡的就是複羽欒,畫了不知多少幅……”
伊昔隻是看著容止瑤,不動不語。
“稚兒那小子啊,從小就粘人,偏三歲不到就沒了娘……秦姐姐走的那天,稚兒強撐著硬是沒掉一滴眼淚,回屋後卻將秦姐姐的那些字啊畫啊什麼的都寶貝著收到了櫃子裏,任誰也不能翻動。他現在竟然讓姑娘畫這個,嗬嗬,真是難得。”容止瑤話裏有話。
伊昔放下了手裏的碗筷。
容止瑤繼續說道:“那晚稚兒高燒不退吵著要去靜安王府,回去後對我說了這樣一句話:伊姑娘不是靜安王府的那棵複羽欒樹,不能在宮裏活下去,既然如此為何不能讓她來宮裏陪著稚兒呢?我恍惚了半日,竟不知該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