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九章 相逢唯見情哀謝(1 / 3)

夜很靜,慕斯達在沉睡。

微涼的夜風從窗口吹進來,衝淡屋子裏飄著的一股奇特的熏香,燭光搖曳,折射著各色名器上金燦燦的光,有些還隱約能看見刻著的一串奇怪的文字。鵝黃色的帷幔被掀動,飄飄悠悠幾乎就要拂過床上靜睡著的女子。

借著燭光,可以看見她的眉很濃,眼眶比較深,鼻梁也很高,豐潤的紅唇此刻正輕抿著,昏暗的燭光照射下,她那白淨的膚色卻是極淡的,裸露出來的皮膚也因為很薄而讓人有種不真實感——再仔細一看之下竟發現,整個人看起來竟似有些透明。

這就是他們說的——快要從這個世界消失了的天昭公主?

伊昔放輕腳步走近,慢慢地在床邊蹲了下來。她未曾想到裴斯卿要帶她來的地方,是天昭公主的“崑玉殿”,讓夜琮將重重護衛撤掉,屋裏連個丫鬟都沒有留。

“你不是一直以來都想見她嗎?怎麼到現在這個關口猶豫了?”這是她站在“崑玉殿”前出現片刻恍惚的時候,裴斯卿說的話。

“謝……”她原本是想真誠地對他說句謝謝的,但卻被他輕聲打斷。

“快進去吧,以後縱使有這機會,也怕是見不著了。”

伊昔當時一直盯著他那一雙如深潭般幽黑的眸子,她很明顯地感覺到了自己心中忽然竄出來的對他的負疚感,那一刻,她仍是不情願地聽到,自己心尖發出的一聲奇怪的響動,仿佛某張緊閉著的小門毫無預料地被輕輕拉開,她竟願意就這麼心安、寧靜地看著他,任時光過去。

夜琮在一側,抬頭專心欣賞月色。

輕輕地甩了甩頭,伊昔確定自己是恍惚了,才伸手將門推開,走了進去。

燭光搖曳,將床上的人照得更加飄渺,伊昔在床前靜靜地看著那個女子,尋著她那微弱得幾乎快要聽不見的呼吸,輕聲問道:“你是安琪……是嗎?”

她沒有回答,也不可能回答。

“Angel,原來你是angel。”伊昔噙著抹淡笑看著她,手指輕輕地撫過她的眉眼,她的鼻梁,她的臉頰:“我知道的,從那個山水木雕上就知道了,你一定也是從那個世界來的。”

夜琮說:“安琪她呀,盡喜歡搗鼓一些奇怪的東西,衣服要做成個奇形怪狀的才好,不是這裏打個孔就是那裏挖個洞,飾品什麼的也隻戴她自己設計出來的樣式,身為公主還親自下廚給個婢女做東西吃,那些琴棋書畫女工什麼的倒是一點兒都不懂,也不肯學,還一有空,就領著她那幫宮女練習什麼……什麼……‘瑜伽’。還特喜歡研究別人的心思,偏生說得都還蠻準,真不愧是應了‘天女’這一說。”

如此這般的你可知道,這個世界還有一個我呢?

“馬受了驚嚇失了控製才將她甩下來的,不過至今也未弄明白當初為何會發生這種情況。”夜琮說這些的時候也顯得很迷茫。

如果你沒有墜馬,嫁到靖國了,我們可能早就相遇了吧?

伊昔看著她緊閉的雙眼,輕聲說道:“我……不過是一個尋了你很久的人,一直都想見你,可是一直都沒有機會。”聲音低低地在房間的上空回蕩,在這靜謐的屋子裏顯得有些孤清。

她笑了笑:“我也不知自己為何想要來見你,見了又怎樣呢?還能回得去嗎?”

“安琪,我真想知道,在這個世界裏,你可曾害怕過?彷徨無措過?可曾發了瘋似的想回去過?”

“我卻怎麼也忘不了,那個世界的一切,那個生死未卜的男孩,我還未完成的夢想,我的家,我的奶奶,父親,甚至是死去的母親,每天每天,我都在靠著回憶支撐自己走下去。”

“我當初帶了一把小提琴,可是它已經有很久……都不在我身邊了,我恐怕也快要忘記怎麼拉了吧,是不是終有一天會要忘記呢?忘記生活了二十年的那個世界,那些融入骨髓的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東西?最終忘記了回家的路?家裏的那些人呢?是不是也早已經將我們給遺忘了?”

“我一直覺得這不過是我做過的一個最荒謬的夢,醒來就可以了,可是每天早上我醒來,看見的依舊是這樣一個世界,這個我不想待也不屬於我的世界……這個夢究竟何時是盡頭呢?”

伊昔感覺視線有些模糊,伸出手揉了揉眼睛:“可是如今,連你也快要消失不見了,我……該怎麼辦?安琪,你究竟是真的要消失了,還是要回到那個世界去了?”

伊昔看著她那似乎變得比之前更淡的身體,輕聲道:“無論哪種,我都羨慕你。”

伊昔盯著她安靜的睡顏失了神,時光流走無聲,她終究是聽不到任何的回聲,就像那燭光,將她的影子投在了白白的牆上,自始至終也是隻有她一個人的而已。

許久,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仿佛自己這麼多時日來的堅持已在這一刻全麵鬆懈,心裏從此變得空蕩蕩了起來。她站起身子,最後望了她一眼。

“安琪,我希望……你是真的回去了。”

說完便毫不留戀地邁開步子朝門口走去。

門外,有一抹人影正靠著廊柱在等她,許是因為涼氣重,正操著手試圖取些溫暖,聽見門開的聲音,月光下的身子微微一動。

伊昔加快步子走到他麵前,卻聽見他輕聲一問:“見過了?”

伊昔低著頭:“見過了……謝謝你。”

他卻很快就轉了身:“你之前已經說過了。走吧,夜琮還在外麵等著。”

於是伊昔也不再說什麼,兩人由夜琮領著,沿著來時的路,出了蒼厥這聞名天下的金色大殿。

出宮門之前,夜琮拉住伊昔問了一句:“安琪,真的會死嗎?”

伊昔看著他,淡道:“不知道。若真的死了,怕也是回到一個真正屬於她的地方了吧。”

裴斯卿轉眸望了伊昔的側臉一眼。

夜琮自是知道伊昔這話的意思,一臉了然地目送著他們消失在月色裏。

真正屬於她的地方,那究竟會是個多遙遠的地方?

輕淺的呼吸聲與一重一輕的腳步聲,在安靜的街巷裏回蕩著,月色下,那一前一後兩個身影,無論怎麼走,卻總走不出之間隔著的或長或短的距離。

裴斯卿緩步跟在伊昔身後,看著清輝月光在青石路上投下的他們的交纏的身影,此刻,那高高的人影正以一個很愜意的姿勢將瘦小的身影護在了懷裏,親昵而旖旎。他不禁微彎了嘴角,不忍改變那樣一個姿勢。他是羨慕那一雙影子的,他們至少可以那樣毫無保留的親密,而他,隻要一抬眼,就能被現實瞬間擊敗——原來,她離得是那般的遠。

伊昔始終隻是埋著頭在前方漫步,這兩晚,似乎很多事情都了結了,可是,她不明白自己為何並不是那麼開心。

家,可能真的回不去了吧,而後,隻能等著在這個世界孤老?伊昔苦笑,孤老,她曾多麼害怕也多麼親切的一個詞。

安琪,快從這個世界消失了的安琪,她已經如願見過了,還有什麼是讓自己掛念著的?似乎是沒有了。琪翊也能帶著懷若回大靖,回到他們心心念念的地方,不必再陪她在這兒耗下去了。以後,就真的隻會是她一個人了吧。

那麼大的房子,一個人住會不會太冷情了?

伊昔輕笑,罷了罷了,不過回到起點而已,怕什麼。

遠遠的能看見小木屋的影子了,伊昔卻忽然頓住腳步,想了想朝身後道:“這次,真的謝謝你。一不小心又欠了你一個人情,不過我會還的!王爺以後若還來……”

裴斯卿盯著地上那兩道已經變得漠然和疏離的人影,沒等她說完就輕聲道:“不用了。”

從一開始便注定的糾葛,一個“欠”字怎可輕易了清?終究不過都是他的心甘情願罷了,心甘情願地在感情裏先沒了自己。可笑的一個情字嗬。

“伊昔,你與我,不要用欠可以麼?”裴斯卿慢慢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究竟誰欠誰,怕是已經說不清了。”

伊昔烏瞳深深望著走到跟前來的這清冷的男子。

“伊昔,我們是朋友嗎?”

裴斯卿忽然這麼一問,讓伊昔有片刻的恍惚,她低了低眉,笑了笑回道:“是。”她在努力嚐試。

裴斯卿一聲輕笑回應了她的答案,“也好,也好。”

伊昔微微一笑,轉身朝自己的小木屋走去,沒走兩步又忽然想到了什麼,轉身準備對裴斯卿說,卻倏地僵在那裏。

她再次緩緩回頭,這次是真的確定了,月色下,自己的家門前,真的立了十來個陌生的黑影!伊昔心中一緊,想到了屋裏的懷若和琪翊,便要加速趕過去。

手卻在下一刻被裴斯卿拉住了。

“不用擔心,是來尋我的人。”裴斯卿那雙甚是好看的眉此刻微微擰住,他將伊昔拉至身前,柔聲問道:“你剛要說什麼?”

伊昔仍有些焦急:“你確定是來找你的?”

裴斯卿很肯定地點了點頭,又問道:“你剛剛……想同我說什麼?”

伊昔這才稍微放下心來,聽得他這一問,想了半刻才道:“噢,想說王爺他日若再來蒼厥,伊昔請王爺去喝世界上最好喝的馬奶酒。”這可以算是一種感謝的方式嗎?

“這樣啊,”裴斯卿緩緩道,靜默了片刻,他問道:“伊昔,你打算在這兒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