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斯卿說:“我知道封霖在哪兒。”
伊昔模糊地想起了《大靖紀》上那寥寥草草的幾筆:“容霖,大靖汕古人氏,音律奇才。天啟九年靖玄宗下江南,於長沅湖畔聽其一曲,大喜,即封其為司音使入朝為官,因排行司音閣第七,故世稱容七公子,風華絕代,無人能及。”除此之外,她記不起還寫了什麼。
伊昔強顏歡笑地說道:“王爺你不會懂,封霖是不可能會出現在這裏的。”心中卻像劈了一道雷。她從未如此想過,既然自己能穿越過來,同樣在林子裏的他怎麼就不能呢?
隻是沒想到,命運同她開的這個玩笑有些大,大到伊昔拿著裴斯卿放到自己手上的東西時,恍惚得連站都沒站得穩。
是一枚戒指,一枚連她都快要忘記了的戒指,一枚內側刻著“伊昔”兩個字的再普通不過的戒指,與她掉落在那個湖中的一枚剛好可以湊成一對的戒指。
裴斯卿盯著伊昔的失魂落魄,淡聲道:“容霖的容姓,是當年父皇賜予的,他原名封霖,隻是這世上鮮少有人知道罷了。這枚指環是他們容家的東西,上麵若寫的真是你,你便拿去,若寫的不是你,你現在可以還回來。”
那日的慕斯達清晨,和風中透著讓人心冷的氣息。
就在那之後的第三天,伊昔隨著裴斯卿一行從慕斯達出發離開了蒼厥,同行的還有懷若與琪翊,但在經桓南草原到達津州後,他倆很決然地和伊昔分了手。
“就在這兒別過吧伊昔,希望你能找到想要的那個答案。哪天要是想家了,就來汕古找我們,我們等你。”
伊昔看著他們離開後卷起的滾滾塵煙,慢慢地揮了揮手。
到達黎城時,已時值深秋。
一路上,她曾問過很多的人:“容七公子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琪翊當時微微抬眸想了一想,說得也不太肯定:“我是從戲班的老班主那兒聽到的,說七公子是司音閣的傳奇人物,寫了很多傳世之作,曲風清新別致,很受當時的百姓喜愛。”
而後,伊昔從琪翊的輕聲哼唱中聽到了遙遠的《綠袖子》。
蕭征蕭將軍曾豪爽地飲罷一杯酒,回道:“七公子雲中白鶴般高潔的品性,至今尚且無人能及,連著大靖如今的繁華安定都離不開他的功勞,這萊河關水渠,若不是當年他的提議,恐怕到現在連個水渠的影子都見不著,更別說什麼福澤萬世了。”
當時的伊昔聽他說完這些後,一個人騎著馬在桓南那片大草原上頂著日頭的暴曬跑了整整一個下午。回來的時候,臉上的淚痕被風刮出了紅紅的印子。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告訴我……”伊昔在隻有月光透進來的帳篷中,哭著問裴斯卿。
裴斯卿緩緩走了過來,眼底一片幽靜的月光。走近了也隻是遞上了一塊濕毛巾,將她被風吹傷的臉仔細輕柔地敷住,不曾多言。
伊昔傾身,將自己埋進了他的懷裏。寂靜漆黑的夜裏,隻剩了她的抽噎,他的靜默。
百裏鎮的那個店小二張小擰著手上的抹布靦腆地回道:“我聽街坊鄰居說啊,七公子當年可是大靖的風雲人物,百姓可愛戴著呢!伊姑娘看見鎮上那個路祭亭了沒?傳聞就是當年七公子在漠北逝世,棺槨途徑此地,鎮上的百姓自己掏銀子特意給他建的,在亭子裏焚香擺酒,灑淚路祭,說來也都過去快三十年了。”
那個路祭亭,之後裴斯卿拉著伊昔去看過,早已染上了歲月的蒼涼,亭上的字跡也已模糊不清,伊昔一一拂過,卻再也找不出屬於他的一絲氣息。
三十年,阿霖死去的三十年,於她,究竟是個什麼概念?
黎城提刑孫延庭嘴角仍是那抹略顯陰沉的笑意,他沉聲咳了咳,才說道:“說來,我孫某當年倒還有幸親眼見了他一回——還是在七公子與和順公主的婚宴上。那個奢華程度恐怕至今皇室中也沒有人趕得上!他倆真是一對神仙眷侶啊,之後怕是再也沒見過笑得那般溫煦明朗的新郎官了。”
伊昔已經忘了自己當時是什麼樣的表情與心情,她問道:“和順公主………愛他嗎?”
孫延庭笑得低沉沙啞:“這個還用問?當年的和順公主,可謂是‘一見容郎誤終身’,這大靖誰不知道她和順公主那會兒整日裏追在七公子身後跑的?連提親之意都是她當著朝臣的麵親自對先帝爺說起的,你說她愛不愛七公子呢?”
伊昔聽得很恍惚,她幾乎可以想象那樣一個場景,笑得如暖陽般和煦的阿霖,牽著大靖朝最得寵的公主,從大靖皇宮一路奔跑而出,腳步聲回蕩在深深宮院,伴著古城靜謐的晨光,妄顧世人的羨煞,隻沉浸在屬於他們兩人的幸福之中。
隻是那樣的幸福裏,從此不再有了“伊昔”兩個字。
她真的寧願懷抱著渺茫的希望至死,每日裏拿出回憶來品上一段,也不願如此絕望地活下去。
封霖封霖,長沅湖畔的封霖,桓南草原上的封霖,毅然地廢除戳目之刑的封霖,穿著新郎禮服的封霖,公務操勞百姓愛戴的封霖……她的世界仿佛已經天旋地轉,漫天都是他的名字,他的笑顏。
而後伊昔又迷迷糊糊地發了燒,燒得昏天暗地,人事不省,茫茫然間,她隻知緊緊地抓著身旁一雙溫暖的手不停地問著:阿霖,你幸福嗎?你愛她嗎?還記得……小昔嗎?
那雙手的主人沒有回答她,卻是更加用力地將她握住了,伊昔仿佛能聽見他近在耳邊的心跳,聞見他一如既往的淡淡的紫檀香。夢中的她笑了笑,她知道,她的阿霖永遠也無法給她答案了,他就這樣拋下她走了,牽著另一個女孩義無反顧地走了,不再回來。
我該怎麼辦?伊昔不停地問著,該怎麼辦?
堅持了那麼久,不過得來一個這樣的結果,原來,時光終究無情,將她遺棄在一個如荒島般的環境裏,看著她沉浮掙紮,絕望心涼,或許這就是它的目的?想讓她看清幸福之短暫,想讓她知曉事態蒼涼嗎?
眼淚無聲,流入枕心,仍是寂靜。
而夢,終有醒來的一天。睜開眼發現,這個世界,仍是之前的那個世界。
伊昔張著腫起來的雙眼,愣愣地看著坐在自己床沿的大靖的靜安王,她看見朦朧晨光中他眼底的一抹倦然的笑意。
“睡醒了?”伊昔聽見他輕輕地問著自己。
她緩緩地扯開嘴角,露出一抹淡笑。
黎城縣衙內的風光一如它美麗寧靜的城,連風也帶上了北方特有的飽實感,吹在身上透著涼意。
“把衣服披上。”
身上隨即多了一件加厚的外套。伊昔沒有拒絕,低頭看了眼握住自己的那雙堅定的手,而後緩緩抬頭看著身旁這個堅定的男子,才將目光移至眼前的那片人工湖。
“謝了,”她淡聲道,“曾經,王爺也這麼牽過我的手,那時,也大約是這個季節。”
裴斯卿牽著她悠悠地走著,隻柔聲說了一句:“伊昔,忘了之前的一切,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忘了過去,她記得自己曾對冉青說過,對錢顧說過,不久前,還對懷若說過,可是直到這一刻她才終於明白,什麼叫做言之易行之難。
原來,每個人都有難以舍下的執念。
裴斯卿領著伊昔一步步邁上台階,繞過一片幽靜的石林後,便見了那水氣彌漫的溫泉。
他知她天生體涼,且大病才初愈,想著泡一泡溫泉或許可以讓她身上好受些,便領著她來了這裏。
“去吧,我在外麵等你。”
伊昔點了點頭,任他鬆開了自己的手。
溫泉的水氤氳中帶著濕熱,水氣騰騰,迷了人的視線,白氣縈繞周身,仿佛隱隱地帶上了一種召喚,伊昔茫茫然地朝前走去。
“我……想回家。”她聽見自己哽咽的聲音。
裴斯卿倏地頓足,回頭問道:“什麼?”
伊昔背著身子,扯開嘴角笑了笑,回道:“沒,沒什麼。”
解散了衣衫,伊昔一步一步地走入水池裏,任溫熱的水在皮膚上柔柔地波動著,將她連病了半月的身體中的倦意,一絲一絲抽走。空氣裏,隻剩了水的聲音。
她緩緩地滑入水中,在黑暗中試圖尋著曾經的那一束光——那個將自己帶到的這個世界來的一束光,這麼久以來,她不曾下過水,隻因害怕,可這回,似乎不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