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六章 空一縷餘香在此(1 / 3)

四爺與翠翹在揚州盤桓了數日,想到之前翠翹嚷著要去江寧曹家,他公事完畢,估摸著梁九功這會兒也已經到了曹家,便攜了翠翹一路向江寧去。

這次雖是坐的船來,翠翹精神頗好,因四爺怕她暈船,備了些酸話梅又時時與她說話,分她心神,使她不至暈船。一路過來倒也沒有什麼要事,隻有一日,術爾齊在中道上船與四爺低聲說了些公事。他原是受了四爺的吩咐辦差去了,離開揚州那日並不見他,這會兒見了倒也沒有什麼稀奇。

這日到了江寧,晌午棄舟下岸,是內務府辦差的善祿來接的船。

翠翹下了船見了善祿甚是驚異,想到在京城是多得他照顧,不由得又親近幾分,問他什麼時候到的。善祿請了四爺的安,說到江寧兩三天了。善祿自袖中拿出一封書信,仿佛是要給翠翹的,才見信簽的一個角,四爺不著痕跡地打斷,問善祿:“梁公公也來了?”

善祿何等精明,見這情景,忙收了信,回說:“梁公公也來了,這會子正在曹大人那裏,等著給四爺洗塵呢。”他說完看了一眼翠翹,補了一句:“九爺和十四爺也來了。”

翠翹怔了一怔,善祿說:“原沒想到四爺你們會來的。”這話一出了口,他馬上後悔了。這樣聽來,若是知道他們也會來,十四爺是斷然不會來似的。

四爺在江寧有一處行宮,叫南山苑,是太子爺送給他的,這樣一來不必去曹家。翠翹累了一天,四爺讓她回行宮休息。善祿這才將書信遞到四爺手中,四爺舒了一口氣,卻是良妃寫給翠翹的家書。善祿賠笑說:“娘娘想念得緊,讓奴才給捎來的。可巧姑娘和四爺都過來,省得奴才跑一趟了。”

四爺將書信在手指點反複地摩擦著,遞還給善祿,讓他送到翠翹處,隻道是適才忘了。翠翹看罷,磨了墨,亦回了一封家書,想起舊看裏良妃說揚廣陵潮江水浩蕩,如白馬帷帳翻飛,真正是一絲不差。

南山苑位於江寧城東,又圈住一座天然的溫泉,分到園內各處,活水假山,相映成趣。翠翹住的小院有一方小池,也是天然溫泉水。雖然已是四五月的天氣,但溫泉並不滾燙,她一路顛簸勞累,晚上命了兩個婢女守在門外,在園內的小池裏泡溫泉,十分受用。

翠翹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熱氣氤氳,散到四肢百骸,她放鬆下來,閉目養神。

胤禎跨進園子時,屏住了呼吸。他隨九阿哥到南山苑來見四爺,可他們一見麵,不過說些公事,胤禎覺得無趣,便隨意四處轉轉,萬沒想到會撞見她,還是這樣的場景——

花架的後麵,熱氣彌漫入夜色中。這個季節,那花架上藤蔓植物,花朵大多凋殘,枯著的花朵,就著微黃耷拉著的葉子,顯得毫無生氣。可那花架的後麵,卻另是一幅春色無邊的景象。因溫度的浸潤,而比平日裏更顯得嬌豔的臉頰、糅合的下頜、纖巧的鎖骨、玉雕般白晳香肩。霧氣在肩上凝成水滴,緩緩滑入溫泉中……

胤禎一時驚魂難定,卻下意識的閃身出去,可是那畫麵如烙印一般留在腦子裏,下頜、鎖骨、香肩、溫泉中“咕嘟咕嘟”湧起的泉水……

他出得園子,定了定心神,心裏還沒有想得透徹,看到有人急急奔來,。婢女以為他要進去,將他攔住:“十四爺,姑娘在沐浴呢。”

胤幀像做了錯事一般,心虛得不敢看這二位婢女。他點頭應了一聲,方才離去。聽到那兩個婢女小聲嘀咕:“好險,就這麼一會工夫。”另一個說:“就你嘴饞,非要這會兒子去吃。”

胤禎穿過抄手遊廊,這一刻心裏依然“撲通撲通”地跳著,不由得回頭向園子的方向一望。這夜竟再也無法入眠,一閉上眼,全是氤著霧氣的花架,下頜、鎖骨、香肩……似墜入夢魘。清晨時他便迷迷糊糊地醒來,比平時更早些。

皇上雖讓他到南書房學習行走,可事情卻並不多,也不緊要。他這一日來江寧,詔書上說是迎親,可於他不過是消遣。他又何嚐不清楚,皇上終歸是極疼他的,不過想著法子讓他散散心。

他這日在園子裏百無聊賴,他住的園子,有一道一丈見長的天然地下裂縫,做了一個狹長的小池子。那時曹家才剛辦了白事,素白麻紙做的喪燈還掛在各處門邊,胤禎出了一會神,隻見那水中水波蕩漾,喪燈在水裏搖搖晃晃,那門裏突然走來兩個人。

聽到九阿哥的聲音說:“老十四,你看看這是誰來了?”胤禎抬頭,見九阿哥身後,擋著一個白衣書生模樣的男子,雖不見他全身,他手上那繪著殷紅桃花扇子胤禎卻是認得的。胤禎說:“李以鼎啊。”

李以鼎自九阿哥身後走出,給胤禎見了禮。胤禎見他意氣風發的樣子,心想估計皇上的另一道旨意,他多半也是知曉了。九阿哥說:“這下可好了,皇阿瑪把你調到京裏去,咱們還有八哥、十弟又可在一處了。”胤禎來江南時,皇上另起了一道旨意,讓李以鼎到京城謀職。

三個人說笑了一會,善祿授了梁九功的令來請客。善祿一踏進園子,倒先聽到屋裏傳來笑聲,以為是十四爺,方才納悶,許久沒有聽到十四爺這樣開懷笑談。他一走進來,見到李以鼎和九阿哥,作了揖說:“我道是誰呢,老遠就聽到笑聲,李大人可是春風得意了,以後錦繡前程不可限量,還望多提攜我們這些做奴才的。”

九阿哥聽他這麼一說,先笑道:“聽這話說得,他還沒進京呢,你倒先為自己謀劃起來了。”眾人都笑了一回,九阿哥問:“這個時候,你到這裏來做什麼?”

善祿正色說:“曹老爺說四爺也來了,晚上要在園子裏熱鬧熱鬧,讓我來通傳一聲。”

胤禎微一沉吟,問道:“都有誰去啊?”他這樣看似漫不經心地一問,善祿機靈,忙道:“曹家的家眷也多半是要到的,一來叩謝聖恩,二來曹小姐不日要遠嫁京城,宴請地方親戚,也算是辭行。還有不就是九爺、李大人、四爺……”他頓時一頓說:“女眷多半也都會去的。”

李以鼎哪由得他這樣囉嗦地講下去,接過來說:“去,我去。有熱鬧自然去湊一湊。九爺,我們也好久沒有在一處吃酒了。”

九阿哥說:“這還不容易,那今晚不醉無歸?”

善祿見這二人當下說定了,胤禎卻沒有表態,便恭恭敬敬地問道:“十四爺呢?”

胤禎說:“再說吧。”

善祿當下沒有做聲,九阿哥也不說話。隻有李以鼎不知內情,說道:“這有什麼好考慮的,這可不像你的作風。”舊日裏那會有一處喝酒的時候他不去的道理,掃興!胤禎淺淺一笑,卻不知如何回答,他自己也覺得難以說清楚,他想去,又不想去,就好像——他想去見她,卻又並不想見她。

九阿哥生怕李以鼎不知就理,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來,拉了李以鼎出來,方才細細說給他聽。其實這事,胤禎自己卻也從來沒有對他們幾個兄弟說起,隻是那日他騎馬入了紫禁城,宮裏的人都看到了。一時流言四起,說他鬼迷了心竅,當日選福晉的時候,早已生了二心。德妃為著這事,還私下見了八阿哥。八阿哥問過胤禎一次,他倒是坦蕩地承認了,隻說了:“我是喜歡她。”卻也沒了更多。九阿哥知道這事時,翠翹早隨了四爺離京。

李以鼎聽到這裏,不由得莞爾一笑,收起的折扇點在空中,問道:“就為這事?”在他看來,仿佛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一件事,他搖頭一笑,說道:“這事好辦。”

九阿哥說:“得了,你那煙花之地的招數,用在老十四身上行不通。”九阿哥指了指胸口說:“我看老十四雖然嘴裏不說什麼,他卻是想要她的心。”

李以鼎嗤之以鼻,似笑非笑地說:“這可不劃算。”

這二人在漏牆外說話,胤禎在漏牆內聽得清清楚楚,他轉過門來,從後麵追上九阿哥,說:“九哥,你的鼻煙壺遺在桌上了。”

這個時候善祿已經回去複命了,九阿哥問道:“晚上你去嗎?”胤禎說:“你知道我向來不喜歡這種應酬的。”那些官場上的話,虛與委蛇令人作嘔。九阿哥說:“你早晚總要適應這場合。”

這日黃昏,西天紅霞隱去,月光印上天邊。雖是開宴,主屋那邊倒沒有響動,也許是他隔得遠,也許是宴會還沒有開始。偶爾有三兩個下人急急地跑過去,一等丫鬟調遣著仆役,偶爾聽到幾句喝罵,方證明今晚的確有那麼一點不一樣。

胤禎突然煩躁起來,後來倒有些坐立不安——仿佛無論如何,非要去見一見她才甘心。為什麼不呢?他找不任何不去的理由。卻有成千上萬種想見她的理由。也許錯過這一次,下一次再見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可能他那時看走了眼,興許今晚再見,他方才會發覺她的種種不好來,好教他死了心、斷了情、滅了意!

胤禎想到這裏,再也坐不住了。

江南的園林多以活水假山居多,這曹家的主屋前有一方圓池,池裏稀疏地種了些白色睡蓮,在夜裏白蒙蒙一團。那圓池兩邊都是抄手遊廊,隻在對麵正中有一個支出來的六角圓亭。圓亭左右兩邊接著遊廊,一麵臨著圓池,另一麵是一道石門。

胤禎從石門裏進來,隔著圓池,主屋裏歡聲笑語撲麵而來。他抬頭見對麵主屋後麵的參天梧桐樹黑壓壓的一片,正巧將天邊明月擋住。那屋下串成一串的紅燈籠風吹東西搖擺,異常顯眼。燈籠是掛在黑漆的柱子旁邊的,後麵是滾金邊的烏木對聯,映出幾個字,迷迷糊糊也看不真切。

他看到燈下正站著一個人。

成串的紅色燈籠下麵,映出如粉色綺羅的衣衫。她臉上也通紅通紅的,一種不自然的紅,分明是映出來,卻帶著些嬌氣。這晚天氣有些悶熱,她執著一把宮扇,輕輕搖動。宮扇柄上有一串珍珠,在她手裏一晃一晃的,有那麼幾回不小心打在手腕上,她低下頭細看。

胤禎不覺站在原地,直到身後的婢女來上前湯,他擋在石門處,眾人都不得而入,他這才猛然醒悟過來,側著身子讓他們過去,自己走到了最後。低著頭,碎碎的細步,正想著,他應當說什麼好呢?說聲“好久不見”,或是視而不見地走過去。他突然想起那方玉印來,她離京之前,他們去印石廠定製的那枚方印,老板前不久送到了他的手上。他或許應當將那枚印章帶出來,不至於與她毫無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