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六章 空一縷餘香在此(2 / 3)

他這麼瑣碎地想著,不覺間抬起頭來,見那串紅燈籠下,她正笑著望著自己,胤禎停了下來。他這時又不知那裏來了勇氣,快步走了上來。翠翹倒是先笑了,對他說:“你晚了。”她向裏噘了噘嘴,那神情無甚芥蒂,倒讓胤禎心裏有些耿耿於懷。他笑了一笑,還沒有說上一句話,主屋裏人影一閃,將那屋內明光擋住。

“翠翹,快進來了。”四爺沒有看到外麵還有旁人,以為隻得她自己。

翠翹應了一聲,拾級而上站到四爺身旁去。

四爺這時才看到胤禎也站在階下,便說道:“怎麼這麼晚,還不快進來。”大約他的語氣並不十分的和順,胤禎見翠翹暗暗拉了他的衣袖,那樣微小的動作,仿佛與他極是親近。

胤禎心裏茫然生出一種惆悵,卻以一種他常用的調調,憨憨一笑,對四爺說:“才來嘛。”

一切都無須介懷。

胤禎進去的時候,主屋裏已經坐了好些人了,通得偏廳的碧紗櫥已經完全打開了,屋子裏坐滿曹家的親朋好友。下人們正在上菜,那曹寅曹公見四爺和胤禎進來了,忙起身迎了出來,眾人見這動作,莫不是都隨著站了起來。那一桌倒隻九阿哥和李以鼎還坐著飲酒。

有個二八芳華的佳人拉了翠翹去旁的那一桌,胤禎偏過頭,不著痕跡地偷偷看了她一眼,剛才在外麵天光太暗,看得並不十分真切,仿佛瘦了。他這時細看,瘦是瘦了,卻又生出一種嫵媚纖弱,卻是從前並不曾有的。他暗裏眼光這一放一收,李以鼎不由得哂笑,站了起來說道:“既然來晚了,該罰!”

胤禎心裏懨懨地,哪有心思喝酒,便說:“今兒我不喝酒。”

隻聽得善祿在旁說:“李大人就饒了十四爺吧,沒瞧著臉色兒不對,想是有些水土不服吧。”

李以鼎說:“這桌子都是喝酒的人,你不喝坐到別處去吧,可別掃了眾人的興。”

九阿哥拿著筷子夾菜的手,縮了回來。他擱下筷子,這回倒是似笑非笑地望了一眼李以鼎。胤禎心裏微微一怔,李以鼎說:“愣著幹什麼。”他向旁邊那桌一指,對胤禎說:“坐那邊去,蘑菇什麼。”

曹公不諳底細,倒是拉住胤禎,說:“那有坐旁桌的道理,老夫今兒也不喝酒,陪著你。”曹公與皇上交情匪淺,也知道皇上對這個兒子一直鍾愛非常。胤禎出京那會兒,皇上也捎了話來,囑咐他多關照一些。曹公這樣一說,胤禎就隻有坐下了。九阿哥“噗嗤”輕笑,用手掩了掩彎起來的唇角,正對上李以鼎的眼光——怎樣首戰潰敗。

後來散席時,眾人都走得七七八八,曹公這一桌因都是嗜酒的人,還鬧得不可開交,李以鼎要敬四爺的酒,四爺說自己不勝酒力,正說著,那邊翠翹說要回去。

四爺說:“我送你。”

可李以鼎不放人,四爺說:“我送她回來,我們再繼續。”

李以鼎說:“哪有這樣的道理。”李以鼎又伸手一指,仿佛略醉的人的口吻對胤禎說:“你……你不是也要走麼,把她送回去。”

九阿哥再度莞爾一笑,可胤禎倒猶豫了。

翠翹見他們正熱鬧,笑著說:“不必了,又不遠,有什麼好送的。你們鬧著吧,我先走了。”她說完也不待人回話,自個兒出了主屋,穿過圓池的石門,突聽得背後腳步響起。胤禎竟追了出來。

他見翠翹回頭,方才停下來,如同辯解一般怯怯地說:“我看四哥一時脫不了身,說轎夫在門備好了轎,我送你過去。”這樣說他隻是送她到門口,並不是刻意糾纏。這一次見翠翹也沒有推辭,他方跟上她緩緩的步子。她的步伐一向很緩,在京城時,他與她一同出去玩耍,他總是走一段路停下來不耐煩地等著她。

今晚,也不知是曹家的園子真的太小了,還是他們走得太快了,胤禎隻覺得那彎彎的石板路太短了,一眼望便看到曹家大門的翹角屋頂。月色穿過樹梢,將影子投到地上去,一高一矮,淺淺的。胤禎說:“印石廠的人把方印送過來了?”那聲音嗡嗡地響在夜空裏,混亂地夾著初夏昆蟲的鳴叫,他的心也是混亂的,他又說得小聲,疑惑她並沒有聽到。

她卻聽到了,偏頭著微微一笑,說:“是嗎?”

這笑倒像是給了他勇氣,胤禎說:“回京我給你送去。”

翠翹點了點頭,說好。

胤禎又問:“想好要刻什麼上去嗎?”

翠翹說:“還沒有想好呢。”剛才在主屋裏表演過歌舞技的藝人正從他們身後走過,要出府回去。

胤禎閃身一讓,見翠翹似未有察覺,他伸手想將她拉一拉。那一刻她卻自己站到了一旁去,胤禎伸手落空,突然心中一抽。倒不是因為沒有拉到她,隻是心裏明白,明明見著了,日夜思念的人如今明明就近在咫尺,卻盡說著這些不相幹的話。倒叫人想起唐人舊句——“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如今倒真是切膚之痛!

翠翹反問他:“你說呢,刻什麼好呢?”

胤禎微一沉吟,笑著說:“想不出來呢,早知道你今日要問,在文華殿時該跟著李太傅多學一些。”他嗬嗬一笑,那石板小徑也已走到盡頭,朱門在望。轎夫在門外等她,倘若他說:“我送你過去。”仿佛並不合適,胤禎說:“我走了。”

小徑盡頭種了一排茂密梧桐,那後麵突然傳出輕聲,翠翹覺得很詫異。胤禎倒沒有聽到,一顆心都在她身上的緣故。胤禎見她沒有說話,自己不好再說什麼,真的走了。

翠翹在原地站了一會,梧桐後麵的對話絲絲入耳,月色清輝印得她臉上凜若冰霜。

那晚四爺醉得人事不省,術爾齊送他回來。翠翹不忍推醒他,燭台放在桌台上,微弱的一點光,印得他麵上輪廓分明。即使是醉得沉了,他依然鎖著眉,心裏仿佛並不痛快一般。翠翹撫開他的眉心,知道他並不能聽到,依然淡淡地說:“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想留下來麼?因為總覺得你什麼都不遂意、那麼不快樂、又那麼可憐。”

她淡淡地笑了起來,她到底還是太天真,他怎麼會可憐呢。

……

第二日,曹公陪四爺去江寧織造局,翠翹去曹家見李以鼎。他倒奇了,她能有什麼事情找他呢。

翠翹說:“耿姑娘呢?沒有跟著你來江寧麼?”

李以鼎將扇子打在左手心上,一副原來是這件事情的表情,說道:“怎麼你還不知道,她哥哥死了,她回老家去了。”

翠翹點了點頭,像並不意外似的。

她從曹家出來,那下人問她去哪裏。翠翹說:“去江寧織造局。”

四爺與曹公與一幹官員正在議事,見她來了分外意外。她並不是那種任性的性子,四爺說:“你等一等。”

翠翹說:“不必了,我說兩句話便走。”那語氣倒有些氣呼呼,四爺有些吃驚。曹公見了便命眾人出來,隻留他二人說話。

翠翹說:“術爾齊,你別走。”

術爾齊頓住腳步,停下來望了一眼四爺。

四爺見翠翹神情疑重,上前問她:“怎麼了?”

翠翹一閃身,並不讓他碰到她。翠翹問道:“你當日在揚州當著眾人的麵答應過放走耿亦忠,對不對?”

四爺臉色一沉,說:“怎麼問這個?”

翠翹說:“耿亦忠死了。”她雖然什麼也沒有說,卻像是什麼都說了。四爺挑眉問:“你想說什麼?”

翠翹她背對著術爾齊,厲聲說:“術爾齊,我問你,四爺是不是讓你去追耿亦忠?”

術爾齊一時神色惶遽,說道:“不是那樣的……”

翠翹說:“我隻問你是還是不是!”

術爾齊沉默了片刻說:“是,可是……”

翠翹說:“夠了!”

簡直不能讓人細想,翠翹偏過頭去,緊緊咬著下唇。

四爺這時冷靜下來,大約明白了她的意圖,方說:“對,我是讓術爾齊追過他,怎樣?”他問得那樣盛氣淩人,倒讓翠翹一時無語。四爺仿佛是生氣了,怒形於色,直說道:“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到這裏來執問我這樣的事……”四爺頓了一頓,那沒有來得及說來的話在嘴裏一轉,又咽了下去。

術爾齊上前說:“姑娘……”

四爺說:“閉嘴!”

他雖然是說的術爾齊,但是卻是看著她說的,雙眸冷得驚人,他還從來沒有對她這樣聲嘶力竭地吼過。翠翹覺得委屈,眼裏一熱,似要滴下淚來,她轉身跑了出去。

術爾齊叫著追她。四爺臉色都白了,猶自嘴硬,說道:“不準追!”卻氣得將那桌案上的織雲紋的氈子用力一噘,景泰藍製的官用茶器紛紛跌落,乒乒乓乓碎了一地。

他這日處理完公事,突然下起了雷陣雨,又陰沉的天氣,讓人分不清時辰。他心裏不痛快,又遇著這陰的天,這一日幹什麼都覺得提不起精神,早早回了南山苑。府邸是早些年太子送的,雖然這些年皇上多次讓他南下江南,可是他並不常住,平日裏派了一對郭姓的老夫妻看園子。他偶有過來總覺得冷清。因為他們要過來住,前不久才又買了些小廝婢女,南山苑也算熱鬧了。

四爺突然發現,自從翠翹來了之後,他身邊總是不斷熱鬧起來。

他穿過穿堂時,細雨夾著風勢亂串,打在他的衣裳上,馬上侵入棉裏消失不見。平日裏,他回來總不定時,不論在揚州或是江寧,每每他穿過穿堂時,便看到她跑過來,笑嘻嘻地叫他的名字。

今日他在穿堂站了一會,像是要等著她來。可是真教人失望,定是他今日對她發了火,她惱了他,避著不見他。他當時怎麼就發火了呢,枉費他平日裏總是自恃自製力尚好。

術爾齊陪著四爺進來,知道四爺別扭,看到迎麵而來的郭總管,遠遠地便問道:“姑娘呢?”郭總管麵色焦慮,忙上前說:“四爺回來得正好,我們正要遣人去告知四爺。早上四爺前腳一走,姑娘也出門去了,這會兒都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