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都沒有回來?”術爾齊驚道。四爺回頭看看庭中天氣,已是將黑的天了,整個身子一僵,隻覺得涼氣從腳底侵上來,侵到心中。他已想到最壞的可能。
術爾齊對郭總管說:“你說清楚一些。”
郭總管一時哭笑不得,隻說:“早上姑娘出門時還是好好的,下午的時候,十四爺過來找她,一直不見人回來。剛才下了陣雨,十四爺說覺得不妥,出去找人了,我正打算派人去通知四爺。”
四爺腦子裏轟然一響,命人備馬。可偌大一個江寧城,如何找到她?她若有心要走,又有誰能留得住她。
……
已初夏的天氣,突然一場風雨,讓天氣驟然涼了起來。風雨打在身上,並不覺寒冷,但剛才騎馬走過一會,衣裏侵入雨水,貼在身上笨重,極不舒服。胤禎站在城樓上,雨滴打在皮膚上,他用手一抹,退到城樓左箭樓裏。對麵右箭樓上旗被風吹得嘩啦啦地響,城樓頗高,整個江寧城像是被踩在腳下,入夜後燈火點點,雖不如京城繁華富貴,卻是另一番豐盈昌盛之所在。
胤禎咕嘟一聲,回頭輕輕說:“回去吧,這會也出不了城了。”再吹下去,她肯定會著涼了。翠翹蜷坐在箭樓的石窗邊,身後是綿綿細雨,她輕輕埋怨一句:“如果不是你,我早就出城了。”
她這樣使小性子,讓他又不由得一笑,胤禎說:“如果不是我攔住不讓你出城,城外荒無人煙的,你今晚能在哪裏避雨?”
翠翹一偏頭,一副本姑娘願意在哪兒就在哪兒的表情。
胤禎笑意加深了些,悠然道:“我原以為隻有我能使性子。”
他這樣一說,翠翹麵上一紅。她極是知道分寸的人,心裏麵隱隱覺得胤禎對自己感情並不單純,平時裏說話極是小心,這會兒夜深人靜,外麵又下著雨,整個江寧像是一個空城,隻有他們倆人在這裏,在這城樓之上,這使她不由得鬆懈下來。翠翹疑惑自己適才說話的語氣多些嬌縱,這樣一想,簡直不敢看他的眼睛,仿佛自己的錯了。
他見翠翹瓶不搭理他,清了清嗓子問道:“你和四哥吵嘴了?”翠翹輕輕歎了口氣。胤禎說:“四哥的性子急,雖然皇阿瑪說他做事謹慎,凡事深思熟慮,可是難免總有犯錯的時候。”他這樣說畢,突想起他在說什麼呢,幫著四哥說好話,可他並不是那樣無私的人呢,胤禎閉了嘴。翠翹淡淡地,心情很是平和,隻是微微蹙起秀眉,不願意提起他。
胤禎便開著玩笑說:“你什麼時候這樣討厭他,不如……”不如……他那句話是沒有說完的,他望了她一眼,城牆上守城士兵所執的燈籠射下來的光線,隻見得一丈地方,照得翠翹身後細雨如煙,她在那裏,如琉璃輕輕一碰就要破碎。他倒並不是沒有勇力說那樣的話,他對她仿佛隻剩得勇氣,他不如四哥大權在握,可護得她周全。他也不如八哥溫文爾雅,可博得她歡心。倘若她心裏還有他,冒死也要說那樣的話,留她在身邊,可是他明知啊,她心裏沒有他。
城樓對著的那條長街上突然傳來了馬蹄聲。城裏那條筆直的,通向城樓的街道,此刻正有一隊人馬急奔而來。翠翹看到為首的那個人,她縮了一下身子,退到了陰影裏。胤禎卻上前,倚著石窗,看到四爺的人馬停在城牆之下。
出入江寧的城門,夜裏隻得這一扇開著,城樓下列隊站著一排守城的士兵,對每個出入的人嚴加檢查著。從來沒有人在江寧城裏這般放肆地騎馬,守城的士兵不由得多看了來人幾眼,認出是四爺來,直跪下來請安。四爺急切地問著守城的士兵:“可有一位姑娘出城?”那城下的士兵麵麵相覷,這話問得,天天可都有姑娘出城入城呢。眾人素知四爺一向嚴厲,那些士兵都不敢貿然接話。有個膽大的說:“四爺說的是?”
術爾齊知道四爺性子急,便上前說:“穿了嫩綠色漢裝,梳著偏髻……”他還沒有描繪完,有個士兵“哦”了一聲,四爺耳尖,向他掃去一眼,那士兵頓時靜聲,垂下頭去。四爺策馬走到他麵前,問道:“你見過她,她什麼時候出的城,把城門打開。”
四爺連珠般說完這話,心中篤定她已出城。術爾齊知道四爺是想出城去追她,隻道:“四爺,天色已晚,明日曹公交待還有要事相商,容屬下去追。”
四爺卻不聽他的,對那守城的士兵說:“把城門打開。”
四爺一策馬,急驅到城門下,消失在胤禎的視線裏。胤禎回頭見翠翹紋絲不動,便說:“我下去看看。”
他剛要下樓,聽到翠翹說:“你讓他回去吧。”
胤禎說:“你不去見他麼,你在這裏,隻怕他不肯走。”
翠翹想了想說:“你等下能帶著我到曹家去麼,今晚無論如何不能回南苑去,我要好好想一想。”她懇求地看了他一眼。
胤禎心跳加快,不忍心拒絕那樣的眼神。胤禎點頭說好,悠然說:“我都聽你的。”
也不知胤禎說了些什麼,不一會兒,翠翹聽到馬蹄響動,她探出頭去一望。四爺已退回到了城牆下,他那時抬頭與翠翹目光膠著在一處。她猛然閃開了,一顆心跳得七上八下的。不一會,便聽到馬蹄的離去的聲音,胤禎上了箭樓,說:“四哥回去了。”她又有覺得茫然若失。
胤禎說:“我去備馬車,你在這裏等我。”他怕翠翹獨自亂走,下城樓時對守城的士兵多有囑咐,不讓翠翹獨自下樓來。哪知不一會兒,倒有人上了城樓。
四爺去而複返,翠翹以為是胤禎回來,忙站起來說:“這麼快?”她心中生疑,這腳步聲卻仿佛並不是他的。翠翹抬眼一望,見四爺站在石門處。他騎馬來,身上貼著雨水,此刻正一滴一滴地落下來。
四爺長吐了一口氣,輕聲說道:“我知道你生我的氣,多說無益。你想去曹家住我也隨了你,”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說:“翠翹,我從來沒有對你有過什麼要求,也沒有問你要過什麼東西。今兒,我想問你要一件。”
她出來得匆忙,並沒有拿什麼東西在身邊,奇道:“什麼?”
四爺說:“青玉璧。”
青玉璧?!翠翹深深地向他看去。四爺低頭,似舊時還未長大,被人看穿心事,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隻要你還在這裏,天涯海角總有找到的一日。”翠翹聽得他的言外之意,他害怕她並不在這個時空中,她總是說,她有她的時空,不過是個過客。他於她又何嚐不是一樣,他也是她的過客。
四爺見她良久不語,說道:“我知道我有些強人所難。”
翠翹方問道:“其實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問個清楚。當日在梵華樓時,蒙哈塔送來的那枚青玉璧是怎麼回事?”
四爺隻得坦白:“去歲夏天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那塊青玉璧在良妃處,當年她還是宮女時,皇阿瑪賜給她的。”
翠翹問道:“為什麼沒有告訴我?”從夏天到新年,他有多少機會啊。
四爺心中一抽,反問道:“你說呢?我以為你明白的。”心裏如翻江倒海般沸騰起來,翠翹心中一酸,她那麼急切地想要離開這裏,是因為……是因為就算是這樣,就算那時心裏明明知道那些人因為他而死,她還能說服自己他有他的立場,她還是能原諒他。這天下死了多少人都沒有關係。翠翹說:“我害怕這樣的自己。”
四爺怔了一怔,猛然上前,緊緊將她摟在懷裏。翠翹用力推開他,可那裏掙得出他的懷抱,卻已是淚如泉湧。四爺撫過她的發線,叫著她的名字:“翠翹。”
翠翹噙著淚水,說:“倘若你對我再狠心一點,我一定走得掉的,我不要那麼複雜的感覺,我從來沒有經曆過的,我不要。你走,我也走。我們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見麵了。”
四爺緊緊摟著她,直道:“我不要你走。如果我能讓你走,當日就不會回京城,帶了你到這裏來!”
四爺說:“翠翹,我沒有要加害耿亦忠,我隻是知道倘若真是如他妹妹所言,李家會對他不利,我當時想救他。你那個時候這樣來執問我,我隻是覺得心寒。我不生你的氣,你也不要說離開的話。”他這一輩子還沒有這般委曲求全地說過這樣的話。四爺眼眸一沉,說道:“我不相信天命,我隻相信什麼事情都是可以用雙手去爭取的。”
四爺緊緊握住她的手,滿眼期待等她回答。翠翹掙脫開四爺的懷中,風一吹,冷颼颼的。他忙去拉她滑出他手掌的手,說:“翠翹,相信我。”
翠翹說:“你還記不記得離京時,我對你說過的話。你永遠不可能會跟兆佳氏的女子在一起。”
四爺覺得手中涼涼多了一件事物,低頭一看,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翠翹說:“這塊青玉一直跟著我許多年,我現在把它贈給你。”
夜裏城樓上的角燈昏暗的,那青玉璧通身發出暗綠色的幽光,四爺突覺得周遭騰起白霧,看不真切。四爺張口,卻不得一語。他合上手心,壓低了聲音,木訥地問她:“真的要把這個給我麼?”
四爺突想那那日在乾清宮裏,皇上對他說過的話來——她說她不要做側福晉,也不要做侍妾。倘若你一心想要得到她,隻有一個法子。來,老四,朕給你一個機會,休掉端琳!
四爺悶聲說:“翠翹,也許我不能給你最想要的,但我發誓,窮我一生,一定會用其他方式彌補你。”
他聽到懷中人輕輕歎息,問道:“什麼是我最想要的?”
四爺沉默不語。翠翹抬頭看他,那時心想:“其實你給了我最好的、最珍貴的。”她蓮藕般的手臂圈住他的頸,憶起那日在宮裏,聽到年碧君與四爺的對話,她玩心大起,學著她的調調與他玩笑。願得一人心,白頭不相離。原來說這樣一句話,要多少真情實意在內中。四爺心裏極暖,可是表麵卻冷冷地,還厲聲說道:“當心著涼。”簡直不敢看她的眼。
胤禎在城樓裏,因雨水侵蝕褲腿,冷風一吹,隻覺得涼颼颼的。在乾清宮裏落下的壞毛病,他此刻膝蓋微痛。可那痛算不得什麼,胸膛裏,有人將心肺撕裂,如那滿天紛飛細雨,整個人都已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