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字逼迫著進入耳內,翠翹心裏不覺一陣哆嗦。她迎著四爺目光,下意識知道這當口,自己定然要笑的,所以她彎起了嘴角,心裏想著——她原是應當記得,卻忘記了,他有一位福晉。翠翹閃神不過一瞬間的事情,四爺瞧在眼中,連回她一個笑都覺得牽強,倘若她這時不說破,自己說起來一點意思也沒有。可她沒有說破,他覺得更沒有意思。
烏順跟在馬車後麵,命了家丁回府裏通傳。馬車從複興門行到北大街時,那條筆直的繁華街道綿綿望不到頭,街上人來人往。翠翹半晌沒有出聲,隔著豆青雲緞的側簾,車外的一切像是一出皮影戲。豆青色的一個小人兒拉住豆青色大人衣角,嚷著要吃麻糖。翠翹心想,他現在哭著鬧著,再過些年,或許他變成那個被拉住衣角的大人。他也許考中功名,娶了一位賢淑的妻子,是否會像許仙一樣,遇著一條小白蛇。小時候頂愛那樣的故事。可是遇著了又怎麼樣了,白素貞永鎮雷鋒塔。怎麼想到這上麵去了?是了,是了,隻是在想,開始的時候總不知道將來會怎樣。
翠翹隻覺耿靜衣推了自己一把,很輕的力道,隻是她自己心不在焉,才會覺得突兀。耿靜衣說:“姑娘,四爺都叫你好幾遍了。”
翠翹麵上一僵,說道:“隻是覺得有些累了。”倒像是解釋,不倫不類的。
四爺說:“我先送你到十三府裏,你與東珠好久不見,想必想念得緊,你玩夠了,再回明珠府裏。”
翠翹說:“你回先貝勒府吧。”她原是為他好,可是這會兒子說出來,仿佛賭氣一樣。
翠翹知道四福晉閨名端琳,內大臣費揚古之女,僅此而以。
康熙三十六年,費揚古在對準葛爾之戰立了大功之後,皇上追加其為步軍統領,又賜了諡號爵位,並將端琳賜予四阿哥胤禛為嫡福晉。大婚時準葛爾戰剛剛過去,朝廷上上下下都還在一片齊齊歡慶聲中,皇上借著著喜慶勁為四皇子辦了一場隆重的婚禮。
大婚那日她才見到他,紅燭裏望去,他已醉得沉。即使是閉上眼睡著了,依然蹙眉。她知道他向來是個嚴肅的人,他的話她亦從不來敢去拂逆。他也有心細之時,三朝回門時,對她亦妥帖備至。他們總是相敬如賓,她原以為夫妻總是那樣相處的。後來,家姐來看她,一路聊到酉時去,姐夫竟親自登門來催,家姐無端一陣報怨。端琳今日還記得她的表情,甜蜜更多些吧。她後來依樣畫葫蘆,有一日早起對胤禛說要回娘家,酉時也沒有回府。心裏盼著他來接她,可終究還是失望了,隻得獨自回去。他那日一夜未歸,在宮裏辦差。這樣也算是安慰了自己吧。端琳覺得自己傻傻的,再也不做這樣的嚐試。
三月的時候,他書院新種的梨花樹開了花,晚來一陣暗香,他常在桂樹下讀書寫字畫畫,她知道他喜歡梨花的香味。花期總長不過一季,綠葉殘去,她與陪嫁來的小丫環杏兒將花辮收拾起來,儲於琉璃瓶中。冬日裏沐浴時想起來,浸在水中。衣角有淡淡的梨花味道,沁人心脾。可她也開心不起來,她已許久沒有見過他,這府中難道真的大得連走路都不能見上一麵麼?出嫁前母親教她,女子出嫁從夫要三從四德,她不去與他吵鬧,隻等著他來。
杏兒煲了濃湯給她,她突然想到見他的法子,為他送去濃湯。書院裏漆黑的一片,原來沒有人呢,他還沒有回來啊。端琳正在失望時,突有人自背後抱住她,鼻息之間,縱有烈酒的氣味,她知道是他。她從未見過那樣溫柔的他,他在她耳邊吹氣,對她說:“好香,跟舊時一樣。”淚水自眼角劃落,她知道他等的人定然不是她。可她偏偏無法自拔,沉溺於那樣的情懷之中,恨不起來,隻有加倍地愛下去。
記憶中她總是在等他,一如現在。
雖然四爺從江寧回京已多日,她與他見著卻不過第一日那一麵。這日,端琳自宮中回到府裏,用完晚膳,他方才回來。她不必以夜宵為借口去找他,今日入宮見了德妃,自然要去對他說一說的。
燈火如豆,他座在紅木太師椅上翻折子。在家時父親隻請人教得她簡單的字,會讀《女訓》。折子上的許多字,她並不認得,隻覺如蝌蚪一般,看了會就眼花。他卻要這樣一直看到中天去。端琳有些心痛,隻說:“今夜要看完麼?”
四爺點頭說:“去江南太久擱著的。”
端琳說了德妃宮裏的一些瑣事,那話鋒一轉,端琳說:“還有一件事情。”
四爺聽她頓了一頓,沒有往下說的意思,抬起頭來看了端琳一眼。
端琳說:“十四爺前些日子向皇上請旨去了北疆,爺還不知道吧?”
四爺眯起眼來,問道:“什麼意思?”
端琳歎了一口氣說:“去了好幾個月了,皇額娘為這事都哭過好多回。他也沒有捎過信兒回來,皇上近來不常去長春宮裏,皇額娘說讓爺在前朝裏打聽打聽,她實在擔心得很。”
四爺原本並不知道胤禎的事情,可宮裏的事情,隻要他有心打聽,又怎麼會瞞得過他的耳目。
一直以為她是他私藏的、無人能企及的。他從梵華樓帶走她的那個晚上,原來他也在乾清宮裏為她求情。
後來,有一日,四爺到明珠府裏去見到翠翹,她正對著一枚白玉方印發呆。印是好印,可惜沒有字。四爺問她想刻什麼字,翠翹說:“若刻得正統,好像糟蹋了它。印得隨意些,更不知道要刻什麼。隻怕一時起意,以後改就難了。”
那日晚上雷聲炸響,下起雨來,打在葉子上啪啪作響。翠翹突覺身後被人擁住,一時間動彈不得,四爺將頭抵在她的頸處,像個孩子似的撒起嬌來。翠翹微微一笑,哄他說:“怎麼啦?”
他抱著她微微晃動,說:“我想刻字上去。”
翠翹問:“什麼字?”
他說:“生生世世。”
雨水就下在外間,電閃雷鳴。翠翹沒有回頭,長風吹入室內,將燭火吹滅。藍色的閃電一瞬間一瞬間,讓屋子裏亮起又暗下去。那電閃雷鳴分明打在頭上,卻又好像打在心頭,讓人不能呼吸。翠翹問:“你怎麼啦?”
相處得久了,她自然發現他的真性子。說“喜歡”、“在乎”那樣的字,對他來說實是不易。他向來內斂,絕對不會輕易說出口來。生生世世……翠翹淺淺地笑了,心裏酸酸甜甜,柔聲說:“你喜歡的話,那我們就刻‘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