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席的時候,胤禎要回宮去,九阿哥將他拉至一旁。胤禎心裏暗暗有了底,等著眾人都走散了,胤禎坐在九阿哥的寬敞馬車內,他向後一靠,將手枕在頭後。九阿哥撩起馬車簾,深秋的日光泄進車內,照在他的臉上,胤禎閉著眼說:“你要去找她?”
九阿哥倒是淺淺一笑,命車夫去“龍泉寺”。
胤禎一驚,睜開眼看了他一眼,問道:“去寺裏做什麼?”
九阿哥不答,隻笑了一笑。馬車一路向城外顛簸,卻下起了小雨,有雨聲打在車頂上,滴滴答答地響。胤禎挑起簾子,雖然雨水讓沿途綠樹蒼翠欲滴,可也侵蝕得道路泥濘,胤禎對九阿哥說:“這可不是什麼好天氣。”
馬車停在寺門前,長階下的石碑,用隸書寫著“龍泉寺”,年歲久遠,朱漆有些暗淡,但那三個字依然清楚可明。胤禎看到寺外停了二輛馬車,有一輛是太子爺府上的宮轎,九阿哥說:“大約太子福晉瓜爾佳氏也在裏麵吧。”
那長階上走下來一個嬤嬤,馬車上的婢女迎了上去,婢女與嬤嬤交談了二句,又從石階上下來,對著另一位婢女說:“拿兩把傘出來。”
胤禎認得那是馬爾漢府裏的蘇嬤嬤,轉頭看了一眼九阿哥。蘇嬤嬤這時也看到胤禎和九阿哥,皺了皺眉,領著拿傘的婢女進去寺裏,裝作並不認識似的。
九阿哥倒是笑了,顯得有些高興,胤禎張口想說什麼,看到他笑著的樣子,再狠的話也說不下去,隻得說:“你將來未必肯娶她,這是做什麼。”九阿哥麵上一僵,率先進了寺裏。
寺裏的主持很久才來,其實那原因,不必解釋,胤禎也知道了。主持說:“左都禦史大人府裏的福晉和二位小姐過來了。”
九阿哥裝著並不知情,應酬一般地問:“馬爾漢的家眷?”
內眷的事,主持絕不多言,問九阿:“九阿哥,怎麼突然到寺裏來了?也不通傳一聲,讓老衲好有個準備。”
九阿哥說:“青海迎了六世喇嘛進京,皇上命住在寺中,我聽人說六世喇嘛座下弟子占木拉,棋藝了得,今兒十四弟起了雅意,特地前來與他切磋一番。”
沙彌奉茶進來,是新貢的鐵觀音,茶水滾燙,透過蓋碗暖意觸到手上。胤禎濾了茶葉,正要一口喝下,聽得九阿哥的話,拿捏不當,盡狠狠吸了一口,滾燙茶水在嘴裏一轉,“噗嗤”一口噴了出來。
九阿哥暗暗一笑,說:“十四弟,喝口茶水也不必如此猴急。”
胤禎隻覺得舌尖火辣,主持命沙彌取了溫水來,然後方領著胤禎與九阿哥去後院見占木拉。
主持過來良久,左都禦史大人府裏的福晉還在寺裏,不能失去禮數,安頓好九阿哥便告辭出來,見小沙彌引著淳敏一行人在後殿燒長命燈。翠翹在廊下等著,天氣陰沉,稀稀拉拉地下著小雨,那佛殿的門被風一吹,長命燈的火苗明明滅滅,竟息了一盞。跟著翠翹的小丫鬟串兒跳起來,指著那長命燈說:“不好,不好,二小姐的燈滅了。”翠翹一笑,不甚在意。淳敏信佛,又磕了幾個頭,方覺得安心。翠翹心想這世上或許不會再有人比她對她更好了,心裏竟酸酸的,扶了淳敏起來。
照例要吃過齋飯才回府,主持讓小沙彌帶眾人去偏殿。太子的福晉瓜爾佳氏也在偏殿,寬大的品月緞彩繡牡丹坎肩彰顯莊重,到底人是年輕了些,舉止卻有些浮躁。瓜爾佳氏與身邊一個男子說話,想是說了些趣事,她一直捂著嘴在笑。見眾人走近了才整了整衣裳,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仿佛怕讓人看出端倪。後來,男子出了偏殿,向回廊的另一邊去了。
淳敏給瓜爾佳氏請了安,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瓜爾佳氏問馬爾漢家二位小姐是否都婚配,多大年紀。淳敏說,孩子淘氣,都沒成婚,最小一個今年初也過了十六。瓜爾佳氏又說,皇上明年要選秀女。
翠翹出門時隻穿了件薄薄的單衣,斜風細雨,坐在殿中倒覺得有些寒意。串兒拿了毽,拉翠翹去踢毽子。翠翹說:“你倒精靈。”串兒吐舌,每年都來,也該有些經驗了。雨天的天井濕乎乎的,二人隻得在回廊的三尺見方的小地方踢,踢了一會,翠翹就乏了,她本來就不好動,串兒到馬車上去拿她備著的書。翠翹心想回去還得聽那些無聊瑣事,索性在回廊上一邊看雨滴,一邊等著串兒回來。
天井裏有一口青銅鼎,插著許多香爐,雨水一浸,嫋嫋的煙也滅了。翠翹倒聽到一陣佛唱,“唔嗎唔嗎”地響在耳邊,仿佛是從前麵傳來的。
前殿立了一座三丈高的金身佛陀像,佛陀坐在蓮花上,沾花帶笑看著世人。翠翹見一個身著外邦服飾的男子坐在蓮花座下,寬大的麵龐,依稀有年輕時的朗俊眉目,但經過歲月洗禮沉澱了下來,更穩健。
他見翠翹一笑,沉穩地站了起來,躬身道:“我實在很抱歉,因能力尚淺。”翠翹心下一沉,有些好奇,有些詫異,更多卻是不安。那人從蒲團上走下來,每步卻都極穩,臉上始終揚著笑。他笑著說:“我叫占木拉。”
翠翹驚恐未定之時,占木拉柔善地說:“你想說的、想問的,我雖不敢斷言一一能道出緣由,但我知道大半。你擔心的、害怕的,我雖不能教你如何一一化解,但我會教你如何麵對。”
翠翹倒是笑了起來,她認真打量了占木拉,覺得他有些麵熟,仿佛在那裏見過。她探視的目光,盡在占木位眼底,他說:“你可知道,藏傳佛教的傳說中,佛陀在王舍城的竹林精舍與薄伽梨做過約定,追隨上人的眾人每世都會轉世。看透五蘊無常之性,便知道前生的事情,亦知道後世的事情。”
翠翹一驚,問道:“倘若你知道這一生的每一步,那這樣還有什麼意思?”
占木拉笑著說:“這句講到重點,可是並不是每世一開始的時候,就知道前世來生。有時候,終其一生也不知道,有時候,見到某些人,觸到那根弦時,一切如明鏡般清楚起來。”
翠翹聽得如墜迷霧,占木拉笑道:“我之所以讓你知道這些事,是因為現下你與我們不一樣。”
翠翹問:“怎麼講?”
占木拉說:“生命總是在不斷地輪回,可是你的生命被鎖在某一時空,這是有違天理的事情,這樣的事——這樣的事——總是要為此付出極為昂貴的代價。”
翠翹驚道:“可我從未做過什麼壞事。”
占木拉淺淺一笑:“你阿瑪亦沒有做壞事,卻被太後下令處死。我是說你在光緒二十二年的那一場變故。”
“你怎麼知道?”他雖然慈眉善目,翠翹突然覺得害怕起來。她從能接受自己不老不死、穿越時空開始,第一次遇到這樣一個人,一個知道她所有事情的人,更可怕的是,他是一個曆史中的人,且曆史中她真正生存的時代,他是個已死的人。這一切加起來,就算他笑得和藹可親,也夠讓人毛骨悚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