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八章 盼千金遊子何之(2 / 3)

翠翹臉上被風吹得紅彤,笑容一僵,隨即問十三阿哥:“他的傷勢不要緊吧?”

十三阿哥說:“四哥向來逞強,怎麼會說自己有事。”是啊,像他那樣的人怎麼會向人示弱。十三阿哥從馬上俯下身來,突然說:“翠翹,四哥這二日都隨著皇阿瑪行獵,我怕他受不住。你去給四哥說說,讓他找個借口別去了,反正他當差的事情多,皇上也不會起疑。”

翠翹說:“我說的話他也不見得會聽。”

十三阿哥一笑,說道:“試試就知道了,翠翹,四哥喜歡你呢。”

翠翹辯解說:“沒有的事。”十三阿哥說:“從小到大,沒見過四哥對誰這般上心過,雖然他從來沒有過我說過,但動作神態總是騙不了人的。”

“你呢?”十三阿哥猛然問了句。

翠翹說:“什麼?”

十三阿哥說:“你呢,翠翹,你對四哥半分私情也沒有?”

翠翹猛地轉開臉,輕聲說:“我沒有。”

“當真?”

翠翹用手捂住耳朵,卻是不願再聽他說話,直嚷道:“沒有,沒有,我沒有!”她嚷得大聲,引得旁邊護軍營的人齊齊向這邊瞧來。

十三阿哥不敢多有逗留,對翠翹意味深長地說:“何不順從你自己的心?”這才催馬離去。

從她懂事那天起,仿佛有人對她過這樣的話——倘若不想失去,不過是永遠不要擁有。她有許多借口讓自己不去擁有,最最重要一點——她不能改變這樣的曆史。

良妃因見翠翹遲遲沒有回來,叫東珠下來看看。東珠在旁聽得斷斷續續,心中卻有幾分明了,若有所悟,怪不得那日四爺到府裏來找翠翹。

翠翹說:“我又不是鐵石心腸,隻是和他怎麼會長久?” 或許有一日,像來時一樣,她會莫名其妙地消失。再來,他的世界那麼寬大,雖然是大器晚成,但到底那樣的人生,也算完滿了。江山、美人,一個男人夢寐以求的一切,他總都有了吧,就算前半生失意,做了帝王的那些年,他不是什麼風光都補了回來麼。這生是名留青史了,有她沒她,有什麼差!

翠翹輕輕歎了一氣,東珠說:“平日裏額娘和姨娘都誇你聰慧,現在怎麼糊塗起來。”她頓了頓說:“那晚在四爺偏帳裏,你讓我做一個了斷,你說的話,我現在也記得,如今贈還與你——‘多長是長久?生老病死,誰會陪著誰過一百年,兩個人可以相互扶持,不過隻得一段時光。有人運氣好,可相守五十年、六十年或者更長。有人運氣欠缺,不過短短幾月。我聽人家說,隻羨鴛鴦不羨仙,總想也許幾月也是極好的。’”

翠翹說:“東珠,我與你不一樣。”她不過是說自己仿佛是看客,並非這戲裏的人。

東珠說:“有什麼不一樣,唯一不一樣,大概是,我得不到,你不想得到而已。”

翠翹說:“你放不下九阿哥麼?”

東珠迎風一笑,看著那西邊林中皇上的圍獵圈裏隱隱有人動,說:“我想明白了,你說得對,他有他的立場。他未必肯娶我,可並不能全盤抹殺他對我情意,他不會也不可能與皇上對抗,他沒有理由。兩情相悅過便罷,也不枉我與他相識一場。”

東珠思忖了半晌,又說:“可是我還是很迷茫,什麼才算是愛啊?轟轟烈烈、生生死死、至情至性大概隻有戲裏才有吧。我看十三阿哥說得極是,但凡順從自己的心,總該是沒有錯的。”她說到這裏,歎了一口氣。

翠翹說:“想那些有的沒的做什麼,讓它順其自然吧。”

東珠點了點頭,喃喃自語:“不知道將來會怎樣。”

將來會怎麼樣?

翠翹回行宮取鶴氅裘。那天色突然變幻,陰沉下來,引來烏雲,將雨未雨的天氣,風吹得越來越緊。她對行宮不熟,拿了鶴氅裘出來,找不到來時路。迷迷糊糊之間,穿過一個花牆,那穿山遊廊的盡頭,仿佛是一座巨大庭院,兩旁裏霧氣氤氳,可見度極低,翠翹心裏一驚,這情境,分明是見過的。

翠翹定了定心神,下意識摸著一直貼身放在香囊裏的青玉璧。此刻,她拿了出來,將它握在手裏,慢慢地躺著霧氣深處走去——深處是一扇巨大的檀木大門。

翠翹跨過高高的門檻,房間裏昏暗,四角上點著團紋織錦罩的燈火,不十分明亮,卻也將屋子照得清晰可見。碧紗櫥裏間的書桌上點著燭火,透過碧紗櫥上的綾花,在地上印出深深淺淺的花樣。風自窗縫間吹來,燭火跳躍,一屋子都搖搖晃晃起來。

翠翹轉過碧紗櫥,繞到書桌前,那上麵堆滿了寶藍色的舊書,中間攤開一道折子。題頭裏寫著——河南巡撫田文鏡奏複接聖訓朱批折,雍正五年閏三月初六日。下麵還有些蠅頭小字。像是刺繡時不小心被針紮了一下,翠翹整個人突然清醒過來,卻又複在夢中。

雍正五年?

她被這個念頭震住,突聽得窗外有腳步聲。來時的那道門被人推開,起先進來的是一個太監打扮的人,他微彎了腰,伸手引另一人進來,媚著尖嗓子說:“皇上小心。”碧紗櫥的簾架門被人挑了起來,翠翹看到進來的那人金絲繡紋的袍子、荷包上明黃色的流蘇像秋千一樣蕩在空中,一起一落。

翠翹雙腳似生了根一般,再也邁不動了。盡管歲月在他臉上刻下風霜的痕跡,可是她還是一眼便認出了他,他是四爺,他竟是四爺!他表情既驚又喜,仿佛有笑有淚,她聽他壓著聲音說:“我一直等著你來找我,我知道你會來,你答應過我的。”

一字一聲,如疏雨打在荷塘,點滴打在她的心上。

……

雍正五年閏三月的一天,他那日用完晚膳,獨自坐在養心殿翻閱奏折,看了許久,竟發現未翻一頁。他心中一驚,竟對著奏折發了這半時的呆。

他下午去年妃處,正巧內務府的人送去他新賞賜的珠寶,年妃取了支翠翹,臉上揚起溫柔笑意,他難得來看她一次,她喜得忘了他的忌諱,隻說:“好特別的一支翠翹。”隻是這一句,他隻覺得心上生生一痛,像是被人挖去一角。

翠翹,翠翹,他在心中念了許久的名字。

玉壺光轉,月光透過楠木花窗灑在養心殿的青磚地麵上,胤禛一時覺得眼眸處迷亂,正對的那道朱門映出一個窈窕身影,他向前伸手一握,輕叫了一聲:“翠翹。”夜空中,那聲音如水滴滴在玉壁之上,空蕩蕩無人回應。

常慶那日當值,站在殿外驚得大氣也不敢出,領著人進來呼啦啦地跪下。獸鼎裏的沉香早已燃盡,胤禛命人再點,星火點點,引得白蛾子飛撲。

他恍惚記起,在他還未做雍親王時,那晚在城北舊邸。他閑來無事摹字,她推窗看到一雙蝴蝶,淺淺低吟:“笑卷輕衫魚子纈。試撲流螢,驚起雙棲蝶。瘦斷玉腰沾粉葉。”他抬頭看她站在窗邊,衣袂輕柔,他一邊摹字一邊問她:“什麼?”

她回頭淡淡一笑:“說一個女子想要撲流螢,起驚起雙宿雙棲的蝴蝶。”

他不甚在意,又問:“下麵呢?”

“人生那不相思絕。”

他運筆到捺的最後,突地一頓。半分驚愕半分不解,聽她笑著說:“這些詞中,我最愛這首。”寫得如此傳神,她的一笑一顰在他眼前,最後那句卻猛地一收,原來一切不過皆是回憶,讓人不甚唏噓。胤禛放下狼毫,將她圍在懷中,翠翹格格地笑。他剛長出來的胡須刮過她的麵頰,微癢。她聽到他說:“我與你長命無絕衰。”

想到這裏竟不能再想,他閉上眼。常慶進來換茶,給他捶肩。說:“皇上,都這大半夜了,想也累了,明兒再看吧。”他擱下奏折去偏殿。四周靜極,隻得腳步聲,一聲一聲,極有節奏,回蕩在庭院裏更添寂寥。舊時,城北舊邸,她總愛跟在他身邊轉,步伐零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