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裏送來一陣清香,四爺停下來問:“怎麼有梨花香味?”
常慶從後上來回說:“萬歲爺,這才一月的天,哪裏來的梨花。”四爺點了點頭,入了偏殿,突然覺得有些異樣。
他轉過了碧紗櫥,想必是沒有想到這屋子裏還有其他人,這是他的養心殿啊,怎麼會有旁人。他突然見到她時,整個人一瑟。他驚住了,前塵舊事如湧浪一般一一閃現過去。
她贈他青玉璧,踮足吻過他的臉側。
泥印裏空有“生生世世”,到頭來天涯各自消逝!
這一生多少恨事!
四爺開口啞然,往事如煙哽在喉頭,千言萬語卻隻得一句:“我一直等著你來找我,我知道你會回來,你答應過我的。”
那窗外月影疊疊,翠翹隻覺得如夢似幻,早不知今昔何昔,可一抬頭,那雙眼瀲灩,深邃如潭,卻又那麼真實。她下意識緊緊捏住書桌的邊緣,指尖泛白也恍然未覺,眼裏酸楚直想掉淚。
也不知過了多久,廊外一片騷動,常慶引著一位常服的外族官員進來。先前常慶見到翠翹,如晴天裏打了個響雷,驚了半晌,忙命人去請來蘇爾特哈什。那官員抖擻著衣襟,向著四爺跪下,嘴中說:“臣蘇爾特哈什給皇上請安。”就著牆角明火,翠翹向四爺身後一瞧,她並沒有見過蘇爾特哈什,隻見他生得方方正正,並不十分顯眼,他著了常服,手腕上掛一串伽南念珠。
因沒叫起,蘇爾特哈什隻得跪在廳前。四爺並不去理會他,隻顧走到翠翹麵前,去拉她捏在書桌邊上的手,她心中一驚,直向後退去。他步上前,認認真真盯住她的臉,雙手撫上她的麵頰,眼底已泛起霧氣。翠翹想去推他,與他四目相觸,心內卻是莫名激蕩不已。
常慶在身後顫抖著嗓音,怯怯地叫了一聲皇上,常慶又壯著膽子說:“萬歲爺,十四爺來了。”
四爺長歎了一口氣,說:“全都退下!”他雖沉著聲,卻有讓人毋庸置疑的語氣。
公公常慶忙不迭地跪下,說:“奴才——奴才——”他是擔心萬歲爺才去找了蘇爾特哈什來。這蘇爾特哈什自四爺還是雍親王時,便住在府第,為他做幕僚,如今授命在欽天監裏任職。欽天監掌管著天文、曆法、氣象和占卜一類的事。
見常慶緊張得半天不得語,蘇爾特哈什說:“皇上,微臣鬥膽,常慶公公給微臣傳話說,皇上掛在養心齋牆那畫像上的女子,從畫中走出……”
翠翹腦子裏“嗡”然一聲,一時沒有聽清蘇爾特哈什下麵的話,她喃喃說:“我沒有。”抬頭見養心齋牆上果然掛了一幅畫像,也看得不十分清楚,似真有一個女子影像。
四爺倒是笑了,柔聲對她說:“我知道。”
翠翹伸出手去對四爺說:“你掐我一下,我是不是在做夢?”他淡然一笑,反手將她的手握住,如舊時一樣十指交錯,將她掌心緊緊貼著自己掌心。他憶起舊事,心中酸楚,卻笑著對她說:“這是雍正五年。”他說畢將她向懷中一摟。
鼻息之前突然全是養心齋裏沉香的餘味,翠翹覺得異常安心,她微頓了一頓,將頭緩緩靠在他的肩上,不知為何悄悄掉下了淚。
翠翹問道:“我也弄不清楚了,到底是怎樣一回事,將來又會怎麼樣?”她也疑惑了。
四爺伸手拭她臉上的淚水,像陽春三月間,輕撫過水麵的柳條,表情變得溫柔,他柔聲說:“將來會很好。我那時不知道,那是我這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光。”
那年上元節,她在街心招手:“胤禛,胤禛,快過來。”燈影與月影,在她四周撒下無數個投影,她穿一襲月白色旗裝,像遊曆塵世的仙子。上元節的頭天才下過一場大雪,大冷的天,四爺手心竟攢出密密細汗。他等著她來挽他手臂,她笑盈盈卻拉住東珠,他頓覺失望。她與東珠走在前麵,他與十三阿哥跟在後麵。那時東珠懷了身孕,十三阿哥異常緊張。
四爺說到這裏,雙眸盯著地上亮晃晃的燭光,嘴角牽起笑意。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事情啊。他那時想讓她做他的側福晉,一輩子留她在身邊。可他遲遲不開口,害怕她拒絕。她後來轉過了街角,四爺靜靜地站在原地,心一直沉下去,沉下去。可她突然又跑了回來。兩人隔著長街的距離,仿佛是要站到天荒地老去。
四爺聽她說:“胤禛,我想要跟你在一起。”
四爺眼中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痛楚,幽幽說:“這些記憶,如今隻得自己記得,再沒有第兩個人明白。”他突然收起笑臉,對她說:“有一句話遲遲沒有對你說,我那時以為還有時間,一拖再拖。”他輕叫她的名字,緩緩說:“翠翹,對我來說,你是天下無雙的珍寶。”翠翹一顆心都像要自胸中跳出,她猛然捂住耳朵,她受不起這樣的誘惑,掉下淚來。他說:“把你看得比這江山都還要重要,更不會比他少半分!”
翠翹頭暈目眩,像是有記憶排山倒海而來,那畫在一一曆過腦海之中——
洞房花燭夜裏,有個男人對她念道:“繡床傾倚嬌無那。”
塞外荒漠裏,她說:“那我要天上的星星。”
鬆徑古道裏,他將她拉住說:“我錯了。”
……
可沒有一個念頭,她能抓住。
突聽得身後有人說話,她低頭再抬頭時,一切物換星移。
黃昏時一片朦朧,淡藍色天幕拉開,有星辰在遠方閃爍,和那漆黑的宮殿裏麵簡直是二重天,一切安靜而祥和。她還在草原上,身前一丈之地,皇上八旗的旌旗,正迎風獵獵作響。翠翹打了一個冷戰,四下裏張望,她明明在行宮裏,怎麼到了這裏?
突聽得身後有人說話:“翠翹。”她慢了半拍,才想起是在叫自己,回頭一看,身後是胤禎。
他跨了大宛馬來,見到她有點詫異,便問:“你怎麼到這裏來了?”
翠翹四下裏一望,見四麵綠樹環繞,是皇上的圍場之內。可心裏分外沉重,如壓著千斤大石,翠翹無心與他說話,便說:“我先走了。”
胤禎一笑,從後麵跟上來,伸手在馬上一撈,將她捋上馬去。翠翹一驚,大宛馬走得急切,她倒不敢動了。
瞧見身後保定叫著:“十四爺,十四爺。”急急追了過來。
翠翹說:“去哪?”
胤禎說:“送你回去。”
翠翹問:“你不狩獵了?”
胤禎笑了笑,說:“今兒得了大的。”她一時沒有會意,以為他說已獵著許多,胤禎笑容更甚。
騎了一箭之地,胤禎問:“你找我什麼事?”
翠翹納悶心想,我什麼時候找過他,回說:“沒有啊。”想是下人亂報了,或是他聽錯了。
胤禎說:“你不是問九阿哥找過我麼?”
“我什麼時候問九阿哥找過你?”她才理直氣壯地說完,想起那日清晨去見九阿哥,突見到四爺,她慌作一團,胡亂與九阿哥說話,若不是今日胤禎起提,她壓根忘了這件事。
翠翹眼中生出怯意,轉眼向別處望去。胤禎牽嘴一笑,隻當她不好意思,追問道:“找我幹嘛呢?”
翠翹一雙美目微轉,想了想便說:“也沒什麼大事,我聽人家說,木蘭有很多果子狸,又極易獵取。”那果子狸並不是什麼凶險猛獸,體形又小。宮中獵到果子狸之後,常用來做手套。淳敏嫌良妃一到冬日手腳冰冷,又素來有些風濕痛,總嚷著說讓八阿哥獵果子狸來做手套。翠翹說:“姨娘素來血涼,手腳冰冷,你明日若獵到果子狸差人送一副過來。”
胤禎說:“行。”又問了翠翹:“你要不要一副?”
翠翹一時沒有聽清,回過頭來問他說什麼。她這一轉頭,側坐在馬上微失了重心,大宛馬嘶嗚,翠翹忙向胤禎一靠,隻聽到耳邊是他心跳,怦怦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