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證候來時,正是何時?(2 / 3)

翠翹歎了一口氣,像他那樣的人,說這樣直白的話,也很難得了吧。一個人靜止不動的時候,雙腿的感覺仿佛尤為明顯,不聽使喚地沉重,仿佛並不是自己的似的,翠翹試著挪動。四爺說:“不要回頭,趁我現在還有勇氣,讓我把話說完。那天在左都禦史府裏——”

“我——”

翠翹才要解釋,四爺打斷她說:“我並不怪你,亦不憎恨。奇怪得很,我反而想成全你。年羹堯帶著年姑娘到京城時,十三也曾問過我,她比你更容易接近,比你更絕色無雙,為何我不曾心動。我很想縱容你,那種感覺,那是隻有在你麵前才會有的情緒。”四爺說到這裏,聲音低了下去,喑啞地說:“我很想縱容你,所以,不想強迫你做任何事情。”

翠翹聽到這裏,斷然不敢再回頭了,有淚珠自腮邊劃過,並不想讓他看到她流淚。她隻得一動不動,也不敢拭淚。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啦,突然在他麵前變得愛掉眼淚。四爺還待要說些什麼,隻說得一個“我”字,瞧見十三阿哥突然自營中跑來。

翠翹慌亂拭淚。

十三阿哥老遠叫著四哥,直嚷著皇上有旨去中軍帳傳話。他說完方見著二人皆麵向著營區而站,神色有些異樣,十三阿哥低聲問四爺:“怎麼啦?”

四爺擺手一笑隻說沒事,末了想對翠翹說了一聲珍重,可張口,卻是說不出來。他自翠翹身後走出,與她擦肩而去。

翠翹偏過頭去看他,四爺反而低下頭去,全當沒有見到一般。餘暉裏卻將她整個人罩在眼中,隻怕這一別,經年難見,隻得這一刻在記憶中。

這倒不像四爺的作風。

四爺不說話,與十三阿哥向營中走去。十三阿哥又問:“怎麼啦?”

四爺依然回說:“沒事。”

十三阿哥覺得有些不妥,賭氣說:“這會怎麼分生了?”他見四爺不理不睬,回頭去看翠翹,見她依然站在原地。轉過大營的護欄,四爺借機回頭。蒼茫大地之中,她暗影立在天地之間。他與她的距離讓他早已看不清她的模樣,卻好像在深藍色的天幕中看到一雙明眸善睞,淺淺對他笑。四爺隻覺心中更痛,仿佛自心中裂出一道口子,他漸行漸遠,步步踏在那傷口之上,痛過還依然是痛。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這麼想要得到她,卻得不到。

他用力握住腰間佩玉,死命嵌入肉中,方才能忘了心中疼痛,手臂之傷複又裂開,順著左手滴下血痕。十三阿哥驚了一聲,要與他去太醫處先行包紮,他偏倔著脾氣,隻說怕皇上等得太久。十三阿哥隻得依了他,好在晚上那夾紗深藍色的衣裳上即使染上血色,亦並不顯眼。

四爺與十三阿哥到穹廬大帳,諸位隨行的阿哥大阿哥胤褆、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十四阿哥胤禎皆已立在帳中。皇上見眾人都到了,方說:“這麼晚把大家叫來,有件事想商榷一番。朕打算今秋圍獵之後,讓完顏科魯穀跟著回京任職,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眾人麵麵相覷。大阿哥上前一步說:“兒臣以為不妥。完顏是金朝的國族,大金後世子孫雖為奴,但野心未改,長久以來一直思於複國,皇上一旦重用,豈不是養虎遺患。”

皇上點頭,他說得沒錯,這一層他並不是沒有想過。八阿哥說:“完顏族最早自塞北異軍突起自立國號,單是這一點,已是不可小覷的政敵,兒臣以為,父皇若招其進京入職,職位若給得過低,隻怕科魯穀心有不服;職位給得過高,他日完顏部在草原之上必定狐假虎威。”皇上稱是,直道:“我大清昔日消耗多少人力物力,才收複北疆草原。若再割據,隻怕落得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九阿哥附了八阿哥的意。皇上見四爺與十三阿哥未執一語,指著四爺問:“老四,你的意見如何?”

四爺說:“兒臣前些年讀春秋史記,二國互不信任,都想要牽製住對方時,總是兩國雙方遣其至親之人到另一國做人質。皇上可依此法,調科魯穀入京,再給他安置一個權不高卻位重的官職,借由此牽住完顏部族在草原的一舉一動。”

皇上一笑,說:“甚合朕意,此乃朕之初衷。完顏氏的強大,我們控製不住,隻能壓製。”幾位阿哥心中揣測不出聖意,皇上原是有主見的,何必要問他們。皇上說:“隻是——”下文尚有但書。

四爺說:“昔時趙圍秦,秦始皇做了趙國人質,可後來他回到秦國反吞並趙國,一匡天下。可見這方法並非可讓人全無後顧之憂。皇阿瑪是在擔心這個?”

皇上讓四爺接著說下去。四爺說:“皇阿瑪大可不必太過擔心,國之本,立於民。縱然今日沒有完顏氏,亦可能有其他部族,任何一個部族存在、滋長,對大清都是有危險的,難道我大清就此不長久下去?完顏氏雖是可怕,終是外敵。內憂與外患,當解內憂於燃眉,此為上上!”

皇上拍手,讚他說得好,當下心中已拿定主意,又命梁九功拿今日狩獵時禦用的良弓做了嘉賞,賜予四爺,折騰半時方命眾人散去,卻獨自留了十四阿哥胤禎問話。

四爺在穹廬帳外,獨自靜下來,內裏也不知是何滋味,隻覺得適才在帳中像一片兵荒馬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這會兒子突然安靜下來,突又好像看見翠翹在原上佇立的樣子,衣袂輕揚,那溫柔卻不屬於自己。

梁九功命人將禦弓送入四爺的帳中,即使受封依然並不開心的樣子。十三阿哥迎上來,向著穹廬帳裏偏了偏頭,對四爺說:“皇上為完顏科魯穀的女兒說親呢。”

四爺心不在焉地問:“女使的光景,二人對他。敵。內憂與外患,當解內憂於燃眉。由其一方,決定好了?”

十三阿哥說:“尚未。”

四爺說:“總不至於讓老十四拈鬮決定。”

十三阿哥笑了一回,方正色說:“四哥,以前你說大智若愚、大隱於市。今夜為何這般鋒芒,不像你的作風。近來八阿哥與太子不合,日漸趨於明朗。皇上越是對你更眼有佳,隻怕八阿哥和太子都不會善罷甘休才是。”

他不懂四爺心思,他情場失意,自要從其他地方補回來,讓自己更為強大。凡人皆有這樣的心思,以強大的優勢對抗那失了意的弱勢,不過向旁人證明,諾,你當初看錯了人。四爺雖甘心情願放任翠翹作為,但他一向高傲,心中卻輸不起自尊心。

二人一路回了軍帳,十三阿哥又命人去傳方太醫在帳裏候著。四爺倔著性子不見,心上空落落,隻覺得一切都是海底撈月,到頭來一場空。又覺得傷好又怎樣,他倒想受痛。萬事都順了自己的意又能怎樣,他到底想要什麼?這會兒思來想去,越發不明白了。

巡邏的軍曹小跑著過來,十三阿哥問:“什麼事?”

那人說:“有位宮女來找四阿哥。”

四爺使性子不理不睬,天塌下來,又能有什麼大事。

十三阿哥問:“誰啊,有說什麼事沒?”

那人人說:“穿鵝黃色衫,說是叫翠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