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呼吸一窒,適才在帳外站了許久,麵色都凍得發紫,此刻血氣湧上來,覺得指尖似在細小暖氣流動。他深深呼吸,想了半刻對十三阿哥說:“你去見她吧,問問什麼事,幫她辦了。”
十三阿哥暗暗一笑,知他心中別扭,從了四爺的命自己去見翠翹。才要走,突又聽四爺說:“你們去帳裏談吧,天涼,仔細別凍著。”
十三阿哥笑著說:“以前為四哥辦差事,四哥可沒這麼心細。”四爺哪有心思與他開玩笑,隻道他速去。
四爺那也沒去,就站在原地,他雖叫了十三阿哥去,腦子裏翻轉了無數的念頭,心裏想得最多的卻是,他到底要不要去見她。可轉念一想,長痛不如短痛,隻怕見得更多越發不舍。他自幼便極為自律,身行規矩。他自己明白,他做得到這些事情,卻更明白,心中怎麼也擱不下她,若是他狠得下心,斷得了念頭,怎麼會避著不見。
十三阿哥須臾便回來了。怎麼這麼快,四爺問:“她說什麼?”
十三阿哥暗自發笑,順了氣,方說:“她說等到三更,若四哥不見就走。她要見你,自然不會跟我說,我倒更想問問,你們適才說些什麼?”
不知為何,四爺嗤地笑了,仿佛能想象她說話的表情——“等到三更,你若不見我就走。”觸到心中更柔軟的地方,四爺說:“走吧。”他要去見她,他長舒了一口氣,好像這才順了他的意,他原想如此。
輕手拉開泥金繡邊的帳帷,邊角的八角宮燈影影綽綽,她正彎腰研究他遺在帳中虎皮地毯上的書箋。帳帷打開,突然灌入長風,她冽冽一瑟,向他望來。遠遠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翠翹嫣然一笑,拍拍手中的纖塵:“三更了。”他從未見到她這樣的笑,無邪俏麗,竟忘了要說什麼。
他依然站在帳帷處,右手撩著簾子,翠翹笑盈盈:“你就打算在那裏站一輩子麼?”
四爺清了清嗓子,方要問她何事。十三阿哥突然帶著方太醫進來,笑得老奸巨猾的樣子,低聲在四爺耳邊問:“說什麼?”
四爺說:“不知道。”
十三阿哥兩目圓瞪,這都來了大半天了,卻還沒說。他原是想帶著方太醫來打探虛實的。
方太醫為四爺檢查了傷口:“不是昨兒個就結痂了,怎又弄傷了?”方太醫配了新藥,十三阿哥欲命兩個宮女過來上藥,隻道女子心細。
翠翹笑他:“這會子三更都過了,你還讓人巴巴過來,還真是被伺候慣了的主兒。”她接過太醫的藥,讓四爺坐下,自己半蹲在四爺麵前,拿了白色的繃帶,為他上藥。她毫無芥蒂的表情,反讓四爺覺得局促,隻得隨她罷弄。翠翹讓他抬手,他便抬手。
十三阿哥知趣,拉方太醫出來。方太醫年過花甲,閱人無數。這二人隻眉目一轉,他便看出些許端倪,忙對十三阿哥說:“十三阿哥,這怕不成。”
他一笑,早拉了這囉嗦的太醫走:“方太醫,去吃水酒吧,暖暖身子,這天氣真是要命,晝夜溫差太大……”
那二人漸行漸遠,這邊帳裏,翠翹低頭認真為他纏繃帶,見他箭袖上隱隱能見血跡,深黑色的一片:“這傷口什麼時候裂的,你自己怎麼不小心一點。”
她這樣關心他,倒讓四爺覺得非常不自在:“你怎麼來啦?”
翠翹俏皮地回話:“還要將我趕出去不成,嗯?”堵得他說不出話來,見她細細密密地繞著帶子,更像是細細密密在繞著他的心。更多的話,他也不敢再說,伸手覆在纏著帶子的手臂之上,與她的指尖隔著一寸的距離,他不敢逾越。翠翹以為他吃痛:“繞得太緊麼?”
四爺說:“這些事讓宮女來做便成。”翠翹打下最後的結,方才回了他剛才的問題:“來與你算賬。”四爺越發起了疑問:“算什麼賬?”翠翹說:“你方才嫌棄我不如年家小組長得標致,我這個人最愛記恨,這句我可是記下來了。”
邊角的燈火印在她的臉上,從四爺的角度看去,那雙睫毛似羽扇刷過,在她臉上投下一個弧般的陰影,卻是再認真不過的表情。他莞爾一笑,任誰都能聽出他剛才那話裏有話,他那時並沒有這個意思,再說那句的重點並不在這裏,好不好?四爺說:“又不是小孩子恨什麼?”他轉念一笑,突又沉聲說:“記著恨也是好的。”
翠翹原是想和他玩笑,緩和一下氣氛,他這樣一說,她心裏反而一沉,他那話裏仿佛是說:“巴不得你恨我一輩子,一輩子將我擱在心上。”她瞬著眼,望向他。四爺居高臨下地望到她眸子裏去,心中暗湧如沸水翻滾,複又問她:“你來這裏做什麼?”
翠翹為他放下箭袖,弄得妥妥帖帖,方說:“我現在就走,成不成?”他好像巴不得她走似的。翠翹站了起來,垂著的手在衣裳的滾邊處絞了二下,輕輕地問:“你一定覺得我很無情吧?”
四爺呼吸都停了片刻,方說:“怎麼這樣講?”
翠翹深深吸氣,說:“我知道你對我,我也想對你好。”她笑著望向他,四爺眼裏一熱,卻不動聲色,隻偏頭故作一笑。她叫了他的名字,說:“胤禛,沒有我你也會很好很好,我不想改變那樣的曆史。”四爺疑惑問道:“你能改變些什麼?”翠翹說:“我不知道,所以,才更要小心翼翼。”
他是曆史洪流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她不過是個無名小卒,仿佛生與死,世人都不會知曉,而她並不能改變這樣的曆史,因為她本身亦在這曆史之中。她不過權衡利弊,為他選出更利於他的道路。
四爺點了點頭,低聲說:“我明白。”但是他還是很想問,他對她來說特別嗎?四爺自嘲地笑了一下,問了又有什麼意思?仿佛稚氣未脫的少年,他又是那麼沉穩的一個人,總能穩得住自己,直說道:“我明白,我真的明白。”他何嚐不明白自己的心。
透過八角宮燈的微光,她眼眸裏閃出一片水光,顯得楚楚動人,翠翹說:“你將來位登九五,會實現你所有抱負,也一定會遇到更鍾意的女子。”四爺他心緒繚亂,隻聽到她後半句,心裏想道,不會了,再也不會有了。
四更天過的時候,翠翹要回行宮去。四爺取自己的貂毛大氅披在她身上。寒風一吹,翠翹縮著脖子,領口處幾簇毛硬,微微有些刺人,那樣清晰的疼痛,讓人更覺得清醒。
眼見著快到行宮,翠翹脫了大氅,要還給他。四爺披回她身上,四爺說:“我從江南回來之後,還能再見到你麼?”
翠翹說:“我也不知道。”四爺點了點頭,突然想伸手將她抱一抱,他未敢行動,隻眼睜睜看著她進了行宮大門邊的角門。
那年秋天,最後一次圍獵,皇上夕獵回營,命人鋪酒開宴。隨行的宮女早膩了塞上寒苦,皆去湊熱鬧。那些回鶻的女子,拋低皮裘,涼風襲來的夜色中,搖著手中鈴鐺清脆地響,金樽印月痛飲。翠翹向人群中望去,說來那麼奇怪,那麼輕易地自人群中分辨出四爺。回首相看,隔著皎皎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