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
“已經過世了。”她歪頭,“爹的身體一直不好,過世兩年後,娘因為太過思念爹,積鬱成疾,不久也離開了。”
“你想離開嗎?”
她驚訝地看向他。
“你如果想離開摩奈聖教,我可以帶你走。”他將自己的句意解釋清晰。她語中的向往他聽得出來,之所以願意幫她,是因為……
對他來說,容貌的美或不美,隻是其次。在她身上,有一種東西吸引他。那是他不止一次在自己眼中看到的熟悉情緒——
壓抑!
一種經年累月積聚而成的壓抑,盡管一閃即逝,但她眼中熟悉的隱藏卻瞞不過他的眼。畢竟,對這種情緒他駕輕就熟。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她流露出這種眼神?與他一樣嗎?無論怎樣都好,隻要她想離開,他一定幫她,算是對她同病相憐吧。
他一向少有善心。
“你不會有任何麻煩。”就算有麻煩,他也會收拾幹淨。
這算是……邀請?她終於消化掉他的話,心思微轉,卻不知說什麼好,一時怔在原地。
“你想嗎?”他傾了傾身,向她靠近了些。
這人……她怵然一顫,驚覺俊容在眼前放大得太過了些,這種親昵的距離不是她應該得到的。下意識地搖頭,她站起身,慌道:“夜沉了,花信不擾祝公子休息,告辭。”匆匆跑遠,身影轉眼隱入灌叢。
他獨自一人坐在石上,俊色容貌映著銀華月光,無塵到眼,仿佛疏梅相見。突地,他唇邊迸出一道輕笑,笑聲隨風而化,融入月光的碎片中,了無痕跡。隻是,那笑意軟化了俊容的剛毅棱角,仿若黃河之水瞬間澄清。
看來,做善事也是一件麻煩又高深的事啊……
想不到第二天,她竟然主動找上他。
當日一早,雍臣邊備了早餐請他共用,興致所來與他對了幾招劍。
雍臣邊是高手,但還不到深不可測的地步。若是一年前的他,大概與雍臣邊平分秋色,現在的他卻隻需要六成功力就能全力捕捉雍臣邊的動向,或許,沒有性命相搏也是原因之一。虛晃一招讓雍臣邊贏了先機,他假意不敵,收了劍。雍臣邊沒說什麼,一邊的三位長老不知怎麼回事,紛紛落場要和他切磋,猶以龍晟為最,拳路老辣,招招要害。他對拳法沒什麼研究,若是夜多窟的蝴蝶在此,或許會拳興大發與龍晟過上五百招,他卻沒這個耐心。
龍晟故友之子被他殺了,心裏多多少少意難平,以切磋為名行刁難之實也說得通。他能理解。
但理解歸理解,他可不想無故挨上一拳。
原本他隻以四成功力與龍晟對招,偏偏老人家越打越血氣,拳風勁招之間漸漸染了殺機。這可不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這道理他懂。不過還有常言說:薑是老的辣。
他討厭吃辣薑。
身影飛閃,趁龍晟躍上半空之際,他運功七成一拳擊出,隨即收勢抽身,不再動作。俊容半斂,大袖之下,雙拳已是微緊。
不動,是怕自己難以壓製突湧的殺氣。
龍晟半空受拳,落地後臉色青白交加,最後還是雍臣邊出聲打岔,讓他退下。
約半個時辰後,滿頭銀光閃閃的花信來請他,說聖女邀他指點棋藝。
他的棋藝很普通,下幾盤就可以,要他破解什麼千古棋局就免了。原想推辭,對上她一瞥而過的眼時,他改了主意。正好雍臣邊有教事處理,他隨花信到竹樓和聖女下了半天棋。聖女很健談,棋間偶爾吟吟詩,感慨幾句,他聽著,適當時應上一句。
天景自然,或遠或近的林木中,常能聽到鳥語呢喃。正是風流公子,紅粉佳人。
“祝公子不必客氣,‘聖女’隻是教中稱謂。我叫沙夜思,你喚我夜思即可。”聖女柔柔一笑。
他舉著一顆黑子未落,聽了這話,頷首,“恭敬不如從命,夜思姑娘。”
這顆黑子他落得有點心不在焉。眸中是棋,眼角卻是一片銀光閃閃,大半的心思分在不遠處的花信身上。
棋盤半滿的時候,一名侍衛奉雍臣邊之命請聖女議事。聖女隻帶孟羅與侍衛離開,命花信留下伺候。
隻剩兩人,默默凝看棋盤,他不說話,她也不說話。
“花姑娘,坐。”還是他先開的口。
她抬頭看過來,依言坐在他對麵,不知盯著棋盤還是盯著石桌,頭低低的,炫得他滿眼銀光。又靜寂了半天,她靦腆開口:“昨晚……多謝……”
“今天也有效。”他動手取黑子,準備還棋盤一個本來無一物的幹淨。
見他動手,她也配合著將一顆顆白子放回棋盒,“祝公子叫我花信吧。”他們相識不過兩天,昨天他也是這麼叫的,她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可今天聽他這麼一叫,她全身怪怪的。
“信?”他將黑子拋進盒裏,子子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他問:“不知尊父高名?”
她笑了笑,“我爹姓花,雙名沐文。”
花沐文……他記下了,回窟一定讓扶遊窟查一查。壓下念頭,他轉又問:“你怎麼會當上護法天女?”教派就是麻煩,總有些驚天地泣鬼神的規矩,摩奈聖教的護法天女可以說是侍女、婢女,也可以說是伺奉聖女一輩子的人,她們終身不能嫁人,聖女歸西後,她們也要一同歸天。說明白點,就是活尼姑,連孤獨終老的福氣也沒有。
她將白子攏成小山,一把一把抓進盒子,輕聲細道:“祝公子的好意,花信心領了。隻是……花信舍不下聖女。聖女自幼和我一起長大,我爹就像聖女的夫子,她從小也隻有我和孟羅兩個玩伴。登上聖女之位後,總有些不高興不順意的事,她不能抱怨撒嬌,隻能躲著一個人偷偷哭。說起來,她身邊也隻有我和孟羅能說說話。何況,成年之後,她要在三年內誕下下一代聖女或聖子,如今已過了兩年,教主逼得緊……我若走了,她怎麼辦?”
“主仆情深。”他言不由衷。
話外的誚諷意思她又怎麼聽不出來,無奈地抿起唇,她將最後幾顆白子放進盒子。棋盤上經緯縱橫,方寸世界可大可大,小到入了心思鉤沉,大到容納山河萬裏。帝王將相常比江山如棋、人如棋子,如今這桌上江山空蕩蕩的,宛如雨洗清秋,讓人不知在什麼地方落子才好。
“錯了,”他朗朗道,“應該是姐妹情深。”
她撫著盤上經緯,一格一格,一格一格。許久之後,她徐徐抬眸,對上他晶亮的黑眸後立即移開,不知心裏想到什麼,頰上飛起兩片妃色。然後,她動唇說了一句話,聲音比蚊子還小。但以他的耳力,足夠聽清了。
她說:“如果你願意幫我,今晚二更……在這裏等我……”
“好。”他欣然點頭。
都說了,他一向少善心。但偶爾他還是會習慣一下,去做一做那高深又不太好做的善事。
深更半夜,雞貓子鬼叫的時候,她居然準備了糯米酒?!
他隻能說,苗人的習俗就是怪。
七破窟裏畫花臉、玩笑做戲的大有人在,飲光窟那幫家夥戲來戲去的調子他花了大半年才適應。別告訴他,她和她們是一路貨色?
江湖上習慣上說雲南苗疆是毒蠱之地,不過毒他不是很怕,蠱……聽說金蠶蠱很厲害,什麼時候他能一睹真蟲?
庸醫曾說過,大範圍而言,蠱可以歸劃到毒物類中,“不要以為蠱是什麼神秘的東西,人傳人訛罷了。肚子裏長蟲子的統統可以叫寄生蟲。發現得早還可以治好,發現得晚就隻有等著升天。在端午節捉它十幾二十種毒蟲放在酒缸裏互咬,我也會啊。蟲蟲廝殺就像人一樣,它們自身的毒就是刀劍,弱肉強食,成王敗寇。”這是庸醫的原話。
有時候到厭世窟走一走,他還會看到掃農(庸醫的徒弟之一)坐在角落裏興奮地研磨一堆蟲幹,叫得出名的,蜈蚣蠍子蜘蛛黑蠶,叫不出名的,長條的像曬幹的毛蟲,短粒的像壓扁的小豆,長須的長尾的,什麼顏色都有。最恐怖的是掃農一邊磨還一邊笑,手上咯吱咯吱,嘴裏嘿嘻嘿嘻,就怕嚇不到人。
心思分岔之際,他不知不覺將她送上的酒喝下肚。素衣染香,玉酒添色,不由……心思傾側……
“花信多謝公子仗義相助,可是……要離開聖教並非易事,莫說給祝公子惹上不必要的麻煩,教主追究起來,花信心裏也過意不去……”她牽起他的手,將他向竹樓深處引去,看上去神色坦然,耳朵卻紅紅的。他任她牽著,靜觀其變。
夜中燭火幽昧,彎彎曲曲走了半天,來到一處掛滿輕紗的房間。穿過層層紗帳,室內黑漆漆,伸手不見五指。
“如果真要離開,花信也隻有這一個辦法,隻是……恐怕要委屈祝公子了。”她的聲音再度傳來,不知是否紗帳的原因,聲音變小了,變低了,甚至,有些妖豔。
他心神一震,臉上被某種柔軟觸碰了一下。
“……祝公子若不願意,我……我也不勉強……”她的手停留在他臉上,微微遊離。
被下毒了?他身體發熱,急斂心神之下,神誌清明了些,卻依然感到皮膚表層有一股異於往常的熱度。她輕撫在臉上的手冰涼如玉,他竟然沒有排斥,還生了親近更多的欲望。
護法天女侍奉聖女,玉潔無瑕,終身不嫁人。若與男人苛和,必定失去侍奉聖女的資格——這就是她的法子?他不知是該怒還是該笑,想運功壓毒,卻發現根本起不了作用。
呼吸漸急漸促,他感到牽住他的小手動了動,抽離開,不一會兒,柔軟的身軀覆上來,沒什麼特別的香氣。
有人吻他的臉,生澀熏染,羞怯明顯。
他並不討厭風月情事,但也沒有特別為之。小時家教過嚴,父親從來不會特別將這種事拿出來訓練,天地倫常,見情見性,順其自然就可以了。如今他位居一窟之主,事務繁冗,又不像夜多蝴蝶那樣以“風流猶拍古人肩”為己任,沉心練功之餘,心境日漸素冷,風月情事想得更少。
他可以殺了“她”,隻是……要把心念交付給本能嗎?
在暗色中勾起唇角,他任懷中女子恣意放肆。倏地,氣息倒湧,喉內微有腥意翻騰上來,他克製壓下,心誌因胸口的鈍痛清明了些許。凝神細聽,屋外竟有一道輕低的呼吸。
拳指遽縮,他怒火衝天——
花信!
好個花信,竟敢和他玩狸貓換太子?!
重重紗縵阻隔了任何綺想,隻有遙遠天際飄來的隱隱敘曲穿透紗縵,一直繞在耳邊……
一夜易過。
天幕微啟時分,他慢慢走出竹樓,衣衫倒還整齊,就是臉色蒼白,唇無血色,鞋子隻穿了一隻。
冷冷注視肅立在樓外的女子,他氣不可言。發角的露水表明她在竹樓外站了一夜。是他低估了她,想不到她年紀輕輕竟有如此深沉的心思。這麼設計他,她想得到什麼?
見她動唇,他拂袖掃去,不想聽到她的聲音。
她身後,粗大古木發出痛苦的呻吟,可怕地向後倒去,轟天巨響在清晨格外刺耳。未幾,侍衛紛紛出現,就連龍長老也披衣趕來,衣服穿得還算整齊,就是腰帶係得有點亂。
看到淒慘一片,龍晟怒問身邊一名教眾:“發生何事?”轉眼瞧見俊容蒼白的他,不由驚呼:“祝公子?”
他看著她從地上爬起來。
龍晟驚疑不定地看看鬢角狼狽的花信,再看看神情可怕的他,突然用力吸了一口氣,皺眉,“白花蛇舌?”這不是……這不是聖教獨有的……
他突然縱身躍空,絕塵遠去,無法壓抑的戾氣嚇得無人敢擋。
盡施功力,他什麼都不去想,轉眼出了摩奈聖教哨崗地界。來到一處略顯開闊的山道口,他刹住身形。三匹馬正在路邊啃青草,兩人抱臂靠在樹下。
“窟主。”久候的燕子嗔上前一步,見他足下隻有一鞋,眉心蹙起,立即彎腰脫下自己的鞋。
“不必。”祝華流止了他的動作。抬頭,日光透過密密枝葉灑在臉上,微微有些刺目。
他難得的善心換來的卻是她生生的算計。明明怒氣在胸口翻騰,對上她那雙寂然夜露般的眸子,他卻始終拔不出劍。她對他可曾有那麼一點的……一點點的……
疲倦地合上眼,掩去那漸漸燦爛的陽光。
罷,汝歸滄海我歸山。
倏地,睜開眼。
“窟主,您又驚夢了。”一縷暗香繞在身側,輕婉的聲音響起。
夢……他合上眼,又緩緩睜開眼。原來,在午後的槐陰下,因一爐夢腦金獸的瑞香,他竟沉沉睡去。
“嗯……”抬袖捂眼,喉間溢出一道低低的呻吟,隨後,是沙啞的詢問:“什麼時辰?”
“未時。”
未時……今天真的睡了很長時間,以往他不會睡得這麼沉,究竟……他移開袖子,注視頭頂的枝蓋。孟夏時節,山中林風有些涼意,卻不冷。徐徐坐起,他看向右側的香爐。餘煙嫋嫋,幽香陣陣,是……他啞然一歎,輕問:“你換了香?”
侍女乖巧答道:“不是我換的,窟主!午正一刻的時候,夜多窟主找您,見您午睡,他不讓我吵醒您,便添了一塊疏影三嗅在香爐裏。”
“疏影三嗅……”他徹底無言。對於庸醫喜歡拿迷香熏人入夢的習慣,他敬謝不敏。
斂目靜靜坐了半晌,讓思緒清晰一些,他轉看侍女,自然也將她毫不掩飾的偷笑收入眼中。侍女被他逮到,竟也不害怕,垂下頭擺弄香爐,假裝粉飾一下太平。
“……虛語到哪裏了?”
“啊?”侍女抬頭,笑吟吟與他對視片刻,眨眨眼,半晌才明白他問什麼,忙答道:“扶遊窟主已經到達光之定城。”
“嫣呢?”
“前幾天聽商那和修提過,夜多窟主又跑到四川買布去了。”
“……我呢?”
“呃?”侍女愣住,不知如何答他。
“我呢?”他又問。
侍女回過神,緩緩一笑,“您剛從夢中驚醒。”
語落,樹下隻剩軟榻一張,獸爐一隻,和……無奈歎氣的侍女一名。
冬,一年之末。
大雪蓋天,江上,一葉雪舟緩緩飄來。舟前站了一人,深杏色的袍子,同色忍冬紋腰帶,襟胸處都沒有繡花,隻在下擺有一圈細細散散的鉤爪形花紋,一眼望去極為素淡。
他背手而立,冷麵冰眸,衣袖沾著點點雪花,修長身形鑲嵌於天地之間,仿佛透著一種俠氣的俊美。隻是他的冷峻過於刺骨,讓人隻敢遠觀不敢褻玩。
小舟緩緩靠岸。
“祝公子!”一名等候多時的中年男子走上前,他容貌憨厚,濃眉大眼,穿一身黑藍色大花綢袍,腰邊掛著一吊玉墜子,墜子下方垂著一個不起眼的小葫蘆。他是扶遊窟部眾,一早就接到自家窟主的命令,在此等候化地窟主。接到命令後,他的心情一直很雀躍啊……實在是,幾位窟主在江湖上名聲赫赫,但因為長居熊耳山,行蹤莫測,要見上一麵也是難上加難。真要說起來,化地窟主在江湖上的名聲不如夜多窟主那麼令人“憤恨”,不過化地窟重在七破窟另一方麵的營生,自然比不得夜多窟主的風流。
化地窟窟主——祝華流——有幸得見的部眾都說他冷峻過人。以我尊的話就是——“華流他……骨體清英,如梅枝勁節,曲折雅致。”
窟裏還有個傳聞,前些年,須彌窟主偶爾撞見化地窟主抬頭微笑,戲道:“這人,笑比黃河清。”
光是隻言片語,已勾出一道絕塵高緲的身影,如今有此機會一睹真容,難怪他的心肝會一直跳個不停……雀躍,是雀躍。
雖然在外不顯身份,禮數卻不能廢,他恭恭敬敬地對輕躍上岸的冷麵公子報出身份:“屬下謝三,太平府上上樓的掌櫃。奉扶遊窟主之令,在此迎候化地窟主。”
“有勞了,謝掌櫃。”祝華流淡淡回禮,坐上馬車。
謝三跟著上了馬車,年輕的小車夫收到眼神,揚鞭起駕。
車輪在雪地上壓出交錯的兩道輪印,謝三偷覷對麵的冷麵公子,心肝一直撲通撲通。化地窟主與自家窟主完全是兩類,就像嫵媚和煦的春神與青銅覆雪的冬神,自家窟主說起話來讓人如沐春風,受用無數,就算明知自己力有不及,聽了自家窟主的話也覺得豪氣在胸,誓要勵誌修煉,前途在我手,前路由我創……
“城裏有什麼動靜?”淡色唇瓣微微一張,祝華流恰好抬眸,迎上謝三偷覷的視線。
謝三嚇了一跳,臉皮微微發紅,趕緊將太平府這些日的動向說給他聽:“自從冬賽貼出來後,城裏來了不少江湖人,暫時相安無事。城中部眾都在等您下達比賽的命令。窟裏的其他窟主暫時沒動靜,隻說聽您調遣。”
“燕子嗔呢?”
“燕公子早您一日到達,現在上上樓等候。”
祝華流說聲“謝謝”,低頭沉思,不言不語之間,仿佛一頭蜷身沉睡的驪龍。謝三受寵若驚,剛平靜下來的心肝又被他“謝”得狂跳起來……激動,是激動。
因他呼吸微亂,祝華流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也僅僅隻是瞥了他一眼,無意打破車內幾欲凝固的空氣。
說起今年最後一季賽事,原本有點小麻煩。不知是不是天懶人懶,聽說我尊突發奇想要比尋寶,被幾位窟主否決後,我尊一時也不知該比什麼好。拖啊拖啊,立冬了。又拖啊拖啊,拖過了冬至,轉眼就是新年。要他以為,冬季窟佛賽索性不要比了。比了這麼些年,我尊不膩嗎?
江湖上,人人都說窟佛賽甚囂塵上,為人所津津樂道,道上明裏暗裏也會借窟佛賽滋生事端,搭一搭順風船,誰又知其中的辛悲與無奈?
至少七佛伽藍裏的古錐們很無奈。他看得到。
大雪之後,我尊出了一趟門,得了一卷畫。
是一幅絹本山水,年代已經有些久了,畫麵微微泛黃。畫上,遠水近山,山中林木蔥籠,山坳木屋兩間,有人居住。裏麵的確有一人,幾筆墨線勾出俊逸的背影,看得出衣衫飄飄,是個男子,卻不見麵貌。那人站在一叢墨竹邊,向竹子的方向伸出手,掌心向上,竹叢背後另有一人,隻畫了半隻手在外麵,不見衣袖,也不知是男是女。畫角題有兩句詩:“年光一擲逐杯酒,來年尋伴赤鬆遊”。
很明顯,畫上的人是道士。“赤鬆”就是赤鬆子,本名張初平,修道成仙的家夥。當今佛道之爭甚重,道佛不兩立。以前有件事鬧得凶,江陵一帶,曾有道士請畫家畫了一幅侮辱和尚的畫,在城門外掛了三天,實實在在嘲笑了佛門一把,和尚知道後,氣憤難平,出銀子請畫家也畫了一幅畫,對道士反唇相譏。同樣,也在城門外掛了三天。針鋒相對,真是……
蔚為美談!
我尊說,畫裏藏著一個秘密,隻要參透就能讓當今江湖震三震。
讓佛家去參悟道家,我尊罷明是刁難和尚。他對窟佛賽一向無可無不可,這次由化地窟出賽,他也是取個順道。扶遊窟在太平府有些產業,虛語主動安排他的行程住用,他也不必推辭。至於賽事……
“祝公子……”謝三的聲音斷了他的思緒,“太平府到了。”
“停車。”他掀簾跳下車,“我走進去。”
“可……”
“坐在車裏看不真切。”城門就在前方,他舉步便走。
謝三愣了一會兒,趕緊跳下車跟在他後麵。化地窟主要觀賞城景,他肯定奉陪,隻是……
窟主啊,你走錯方向了……
長江下遊,南岸,太平府。
年關將至,街上行人來去匆匆,一派喜氣。
噔噔噔!一道小身影從側方的巷子裏跑出來。
“哎喲!”兩眼閃星星,撞到一根柱子……不是,是人腿,還是一位漂亮叔叔的腿。小人兒抬起頭,兩手捂住額頭,愣愣盯著被她撞到的人……不是,是撞到她的人。
“很痛嗎?”祝華流低頭,眼前是一個四歲左右的女娃兒,粉嫩嬌弱的小臉,粉紅色的小裙褂,式樣樸素,布衣簡約,可袖角針線做得很細,看得出她的父母很疼愛她。
女娃搖頭,停了一下,又點頭。
“別跑那麼急啊,小姑娘。”謝三蹲下身與女娃兒平視,“怎麼了?”
“我追我娘。”小女娃放下捂頭的手,脆生生一笑,“叔叔有沒有看到我娘?”
“你娘穿什麼顏色的衣服……”
謝三才問了一句,女娃兒突然歪過身子看向他後麵,“咦,是娘耶!我追到娘了。叔叔再見。”說著快步繞過他們。
噔噔噔!
祝華流回頭望去,隻看到不遠處的拐角有一個背著竹簍的母親背影,整個身子差不多已經拐過去了,隻剩下一片肩角。女娃跑過去的時候,那位母親停下腳步,身子側了側,向女娃伸出手。女娃兒蹦蹦跳跳牽上去。母女二人手牽手拐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