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 碧桃花發水縱橫(1 / 3)

上上樓。

接近晚飯時辰,樓裏已經坐了幾桌客人。祝華流剛進大門,謝三飛快迎上來,神神秘秘將他拉到櫃台角落,低聲問:“公子,您兩日前在甘泉山莊是不是招惹了一名小姑娘?”

祝華流愕然。招惹小姑娘?這話從何說起?

謝三小心翼翼觀察他的表情,壯膽在他的手後托了一下,示意“跟我來”。祝華流不知他搞什麼鬼,跟著他來到二樓角落一間偏廳。謝三在門邊停步,掀開紗簾一角,讓他看清裏麵坐的那位“小姑娘”。

還真的是小姑娘。小小的背影,小胳膊撐著小腦袋,小腦袋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小小的辮子隨著她的腦袋在身後一甩一甩的。坐在凳子上,小腳還落不了地,小腿懸空一踢一踢,顯然等了很長一段時間。

花牙,花水然的女兒。

他將劍遞給謝三,不急著進去,“她來了多久?”

“大半個時辰了。”

“找我什麼事?”

謝三恭恭敬敬捧著他的劍,向裏麵偷偷看了一眼,小聲:“花小姑娘沒說找您什麼事,不過,她說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您。她是一個人來的。”

他總覺得謝三最後一句話有點多餘。不看謝三,他掀簾走進去。裏麵相陪的夥計見他回來,立即揖身退出。

花牙回頭,原本等到悶的小臉一見是他,小嘴立即彎起來,“砰”的一聲跳下凳,樂嗬嗬地跑到他身邊,“祝叔叔。”

他見她的小手不自覺地牽起他的衣擺,並不刻意去生疏什麼,配合她的小步子慢慢走到桌邊坐下。

他和這小姑娘並不熟。那日在甘泉山莊,沈瑾見了花水然後,對他們隻說沈子重不在家不在家,逐客之明非常明顯,他與子嗔無意多留,告辭離開。從頭到尾,他不曾和花水然交談半句。沈瑾送瘟神一樣把他們送到大門,他知道角落裏探著兩顆小腦袋。扶門而出,他在門上輕輕推了一下,至於後來甘泉山莊的大門有沒有裂開碎開,他不知道。

當年的事,他既然當時沒有追究,現在來追究也沒什麼意思。如果太斤斤計較,反倒顯得他小家子氣。何況他也不知道花水然對她女兒說過什麼。

“祝叔叔,”花牙昂高小臉看他,“我可不可以請你來我家。”

“去你家?”他諧趣不已。

“嗯,後天是除夕夜,你可不可以來我家和我們一起吃年夜飯。”

他怔住。這是小女娃的邀請,還是……

“好不好?”花牙目不轉睛期盼他的點頭。

他瞥了眼簾外一直沒離開的黑影,輕問:“是你娘讓你來的?”

搖頭,花牙捧起小臉,“娘說我今年可以請好朋友回家一起過年,翱翱家裏人太多了,他說他要問他爹才知道能不能和我一起過年,我不想請他。”

也就是說,他是小女娃的次位選擇。

“為什麼請我?”

“我喜歡你。”

他又向門簾看去一眼。很好,謝三什麼都沒露出來,就是伸了一隻耳朵在簾子上。

“你不怕我是壞人?”他轉目。

“娘說你是好人。”花牙跳下凳子,“我要回家了,太晚回去娘會罵的。我走了,我走了。祝叔叔,你一定要來我家哦!我走了!”噔噔噔跑下樓,真是來如風也去如風。

謝三捧著劍,目送小姑娘的身影消失,回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這麼勁爆的消息,他正在考慮要不要立即飛鴿傳書給自家窟主,說不定還可以多討一份新年紅利。

“謝掌櫃。”

“……”

“謝掌櫃?”祝華流無聲無息來到謝三身後。

“呃?啊——公子,什麼事?”

“把劍給我。”

“……還是讓屬下為您拿回房吧。”這是謝三謹慎思考後的選擇。他好怕……怕化地窟主一個不高興把他給抽刀斷水了。

年三十,除夕夜。

站在巷口邊上,祝華流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個時辰來到這裏。

以往過年,在窟裏自然是眾友人團團打鬧一場。他記得有一年除夕夜,守完歲的他們精神奇好,興致所來,一人抱了一壇酒衝上七佛伽藍去撞鍾等日出,結果伽藍的銅鍾響了一整晚。那個除夕夜,熱鬧。等到第二天百姓趕廟會來拜佛上香的時候,伽藍上到禪師下到沙彌全部掛著兩片黑眼圈。有人問持香小沙彌為什麼昨晚伽藍的銅鍾響了一夜,持香小沙彌居然當著他們金身佛祖的麵說:“般若我佛,主持昨晚帶領小僧們為眾生除大穢,祈大福。”麵不改色得讓他們佩服不已。

就算他在外趕不及回窟,那些沒事就會抽筋的友人也會想盡歪點子與他在路上“巧遇”,有時候我尊還會湊一湊熱鬧,真是……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他不想招搖過市,行不行?

咯——巷子內一戶人家的大門被拉開,柔約的聲音隨之飄出來:“牙牙,別亂跑,等一下要吃年夜飯了哦。”

“嗯——知道啦,娘!”女娃清脆稚氣的回應。

小身影在門邊探頭,隨後忍不住跳出來,背著小手在門口來來回回踱了幾次,眼睛不住地向巷子口張望。

他慢慢走進巷子。

小身影見了他,眼睛大瞪,飛快跑過來,“祝叔叔!”他蹲下身,本想與小女娃平視,卻不料花牙一下子撲到他懷裏,摟著他的脖子格格直笑,“祝叔叔,我們悄悄進去,我們嚇娘一大跳。嘻嘻,娘都不信我今天有請你來哦!”

除夕夜的風帶著濃濃喜慶撲到他臉上,抱著花牙站直,他也沒去介意她鞋上的泥有沒有汙到他的衣服。

既來之,則安之。現在不知道的事,以後總會知道的。

感到一隻小手撩著頸後幾縷發絲,他凝著懷中女娃白嫩嫩的小臉,唇角輕輕勾了起來。應該說小孩子天真無愁,所以對他也不顯生疏嗎?

上台階,推門,入眼的是一方小院,院角掛著幾串臘肉。向前看,是簡陋的小廳堂,廳門上貼著福娃娃,左右兩邊各有一間房,窗子上貼著一對如意財神,青牆灰瓦,樸素潔淨。廳中一張方桌,上麵已放了幾盤菜,為了保溫,都用海碗蓋著。飯香混合肉菜的香氣飄出來,在暈化的油燈下,倒生出些許朦朧和……期盼。

“牙牙,吃完團年飯我們去放……”聲音刹停,抱著兩串煙花筒衝出來準備向女兒獻寶的女子怔在院子裏。

周身冰氣的俊公子靜靜站在院中央,青底白蔓蝙蝠袍,一雙星空般的眸子定定鎖住她……更甚至,他在笑。

這人不能笑……

對於他的出現,她托著煙花不知說什麼好。花牙從他懷中掙脫下地,噔噔噔跑到她身邊,快樂無比地接過煙花,像福娃娃一樣衝到桌邊,“娘,你看你看,我說有客人吧。”

“……”她臉皮僵硬。事實是,她剛才隻看到牙牙拿著一雙筷子在她腿邊繞圈圈。這小丫頭什麼時候和他熟悉起來?她很確定他們從沒見過麵,即便前幾天在甘泉山莊,她也隻在牙牙問“那個漂亮叔叔是誰”時隨口說了句“他是沈莊主的客人”。

娘認識漂亮叔叔嗎?

牙牙這麼問過,她在故事和事實之事徘徊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將事實告訴女兒:娘以前見過這位叔叔,不過這個叔叔還記不記得娘,娘就不知道了;不過,他應該是個好人,但是他對娘有點誤會,如果牙牙以後遇到他,不要靠太近。

不要靠太近——不要靠太近——她是這麼說的吧?小丫頭的耳朵構造和別人不同嗎?怎麼把她的話反過來理解?

還是說,她為娘太失敗?

“我沒地方吃飯。”祝華流神色自若地走進小廳,撩袍坐下。

“吃飯!吃飯!”不諳世事的小女娃歡叫著爬到他身邊坐好。

她為娘是很失敗。花水然默默走到桌邊揭碗蓋,不怎麼確定地問:“今天是除夕,你……”

他笑意淡淡,“介意多我一個人嗎?”

“……不。”她能說什麼?

菜香飄起,小廳內安靜了片刻。他突問:“她爹呢?”

“死了。”她忙著布置碗筷,回答幹脆。

“什麼時候的事?”

“……出生沒多久。”她思考了一下。那一瞬間的表情,竟讓他覺得她正在努力回憶已經遺忘的事。

再見又如何,應該刁難嗎,應該冷嘲熱諷嗎?可在他們之間,此刻,隻有客氣和生疏。總是糾結在過去的記憶裏,隻會讓自己痛苦。這個道理他懂。

一頓年夜飯,除了花牙叫著要喝糯米酒,他們之間都是淡淡地述說,都不提當年摩奈聖教的事。當他問起她什麼時候離開雲南的,她也僅僅雲煙過往般地笑了笑,輕道:“大概是你們離開的半年後。”

吃飯的時間並不長,花牙畢竟是小孩心性,放下碗筷樂嗬嗬扯著他到小院子裏放煙花,放完她買的煙花後,又跑到街上看其他人家放煙花。可惜街上都是些小戶人家,放了一陣之後便各自回家守歲。有些大戶人家在後院放煙花,花牙昂著小腦袋站在人家的院牆外興奮地看著,不願意回家。

她隻對他說了句抱歉,便陪著花牙在牆外看煙花,也不哄她回去。

不知什麼時候,街口又聚了一群人,錦袍裘帽,布衣素襖,有夫妻模樣的,也有父子模樣的,他們圍成一圈,點燃的煙花飛上半空,炫彩奪目。花牙被他們吸引,轉頭跑了過去。擠擠擠,居然讓她擠過了人圈站到第一排。

花水然跟在女兒身後,擠擠擠,也站到了第一排。她看看四周,有種奇怪的感覺。這些人……

他看著她們擠進人群,慢步走過去,隔了一段距離定住腳步,徐徐注視人牆之後的兩道身影。過了片刻,花牙從人群裏擠出來,牽了他的手往裏麵擠。

擠……他倒不覺得很擠,隻是花牙拉了他的手後一直沒放。他見人群中有位父親將幼子背坐在肩上,心思一動,彎腰,攬住輕輕的小身子往肩頭一送,讓花牙坐在自己肩上高高地看夜空中綻放的火之花朵。

因為他的動作,她有片刻的詫異,隨即釋然一笑,凝著女兒歡叫的小臉,眸水似有似無地繞在了他身上。

這群人的煙花放得時間很長,衝上天空的絢爛色彩不知不覺又吸引了一些人家。新歲的時辰漸漸近了,放完煙火的人們三三兩兩隱去,等著新年鍾聲的敲響。他送她們回家後,花牙縮在他懷裏不肯下地,非要聽到鍾聲響了才答應去睡覺。

“你這樣坐在叔叔腿上,叔叔會不舒服。”花水然苦口婆心。

事實證明,她這個為娘的平時就很沒尊嚴。花牙衝她做個鬼臉,轉對他細聲問:“祝叔叔你不舒服嗎?”

他啞然失笑,搖頭,“不會。”

就這樣,三人迎來了除夕夜鍾。他離開時,花牙已經睡了,她送到他大門,寂寂地垂著頭。掩門之前,他聽她在身後輕喃:“謝謝,祝公子……”

他頓步回頭時,她已經飛快將門關上了。

斂眸一歎,袍角揚拂,腳步聲漸行漸遠。

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初一到初三,祝華流一直待在上上樓。湯獻民的屍體按金主的要求放到了適當的位置,至於會有什麼影響,那是金主和朝廷要麵對的事,與他們無關。燕子嗔與部眾們先行回窟,他留在太平府,為的是逃走的沈不害。以扶遊窟部眾探查消息的能力,數日來都不能找到沈不害的行蹤,可見他有些本領,不能小覷。這人留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