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 碧桃花發水縱橫(2 / 3)

在謝三為他準備的後院內,他除了等消息,其餘時間則用來寫字。

初三,午後時分,一管乳羊毫,取墨後掠去浮汁,抬手,徐徐落在宣紙上。一切如常,隻除了——

“公子——公子——”謝三笑著衝進來。

勁筆一勾提起,他轉目。

“牙牙小姑娘又來了。”謝三不自覺地強調了一個“又”字。

“不見。”

“可是……”

“不見。”他瞥了謝三一眼,另起一行落筆。

謝三盯著他行雲流水般的書寫,靜聲不語,卻也沒有離開。隨著筆毫的移動,墨色字體布滿潔白的宣紙。那些字體看上去雖然漂亮,但每個字的收筆處總是有點怪,謝三說不出怪在哪裏,反正就是……他寫不出來。

“還有其他事?”祝華流趁離筆吸墨的空隙問道。

“呃……屬下愚昧,不知窟主寫的是哪派字法?”

“金鵲書。”

“哦,原來是金鵲書啊……嘿嘿……嘿嘿……”謝三搓搓手,不死心地又問:“窟主,您真的不見牙牙小姑娘?人家小姑娘天天守在門外,不容易啊……”他不敢說實話,其實他看得心尖都是痛的。白白嫩嫩的小女兒家,天真燦爛,每天四次跑到上上樓來問“掌櫃大叔,祝叔叔在不在”,小小的腦袋在櫃台下一跳一跳的,笑著小臉跑來,苦著小臉離開,如果是他的女兒,他早就提著劍把拒絕見他女兒的混蛋給砍了……他的意思是不敢對化地窟主怎麼樣的。

祝華流淡道:“你讓她以後別再來了。”

謝三還想說什麼,見他容色微冷,心髒一陣狂跳,把湧到喉嚨邊的話硬生生吞回去。他轉身準備出去。

“謝掌櫃!”祝華流突然叫住謝三。謝三以為他回心轉意了,笑著回頭聽他命令,卻不料他問了一句不相幹的話:“你們總是無孔不入嗎?”

謝三愣了愣,隨後明白他指的是什麼,嘿笑不語。

“你們在哪裏買那麼多煙花?”除夕那晚放了半天也沒放完,他不得不懷疑他們是早有預謀。

“在城東老孫家買的。”謝三老老實實答他,不等他再開口,趕緊打岔:“屬下早就聽扶遊窟主提過,化地窟主的書法在窟裏堪稱一絕,今日得見,您的書法真是……真是……筆尖落紙生雲霧,掃出龍蛇驚四筵,蠻書寫畢動君顏,酒中仙!”

“……”為什麼扶遊窟的全都是這種調調?

“屬下這就讓牙牙小姑娘回去。”謝三掀簾逃逸,動作與他憨厚的樣貌完全相反。

不是開玩笑,再不走,化地窟主的字就要寫到他臉上來了。他不隻聽說化地窟主書法了得,他還聽說化地窟主喜歡在臉上寫字,不管是部眾的臉還是自己的臉。

盯著“卟卟”晃動的竹簾,祝華流半天沒動。

花牙……花水然……他不見花牙,是因為他不知道今時今日的花水然與昔年昔日的花信有何不同。無論是她,還是她的女兒,他都不想再放過多心思。他也有點不明白,為什麼牙牙會這麼黏他?難道他天生“親和臉”?

孩子其實沒什麼錯,但與他沾上關係畢竟不好。江湖險惡,除非這孩子有足夠自保的能力,不然……

輕輕擱下筆,他走到窗邊,垂眼往下看,院內牆角有一棵梅樹,鐵色枝節曲曲折折,綠牙點綴在上麵,顯然已過了花期。

皺眉彈指,不覺間,冷過黃昏。

如果祝華流相信謝三能徹底打發掉花牙,他就相信酈虛語會以誠懇的表情說真話。問題是,他不知道在有生之年能不能等到這一刻。

初四這天,他隨興出了上上樓。出門前,他都不明白謝三為什麼緊張兮兮地追出來說“公子公子,上上樓在瑞和街,是瑞和街,瑞和街”,好像在交待什麼。

難道他不知道上上樓在瑞和街嗎?

還是說,謝三擔心他像三歲孩子一樣會迷路?

沿著街邊青石走了一會兒,他發現身後跟了人。駐足回頭,眼角捕捉到一抹細小的黑影縮到某個小攤後,一隻小小的鞋尖還露在外麵。他就當沒看到,繼續前行。一路見到不少腰邊佩劍的江湖少俠,也欣賞到一名青年俊俠路見不平救了買身葬父的姑娘,還看到一群衣衫華麗的公子在酒樓上喝叫道好,自然,他還瞧到一群年輕女子經行而過,衣服色彩不同,式樣卻相差無幾,不知是哪幫哪派的女弟子。

小身影開始還知道躲避,走得遠了,索性直接跟在他後麵,亦步亦趨。他走得快,小身影就提著裙子小跑,他走得慢,小身影就跟在他後麵,他停在某家商鋪前,小身影就站在外麵探腦袋,他要是停在買糖葫蘆的小販前麵……

“嗯……我是牙牙,我想吃糖葫蘆……”身後會傳來細細的聲音。

前方的人徑自走著,不理她。

人繼續走繼續走,賣糖葫蘆的小販不知怎麼回事竟然跑到前方去了,而且,小販還換了一個人。

“我……我能吃糖葫蘆嗎?”

他的腳步在小販前頓了一頓,繼續走。小販笑眯眯取下一串糖葫蘆,蹲下身遞到花牙手中,當然,不是白給,“把你腰上的繡荷包給我換這串糖葫蘆,願意嗎,小妹妹?”

她點頭,飛快地點頭。

過了一會兒,細細小小的聲音又傳來:“我想吃粥。”

走……前方俊直的身影不曾遲疑,也沒有片刻的停駐。

又不一會兒,粥攤出現在前方,賣粥的小販換成一位年輕人。將小小的一碗粥送到小身影手邊,年輕的粥老板笑眯眯,“用你的手帕跟我換,可以嗎?小妹妹。”

“手帕是娘繡的,不能換。”稚嫩的嗓音,顯然是花牙。

“你可以讓你娘再繡一塊給你呀。我的粥可不是天天能吃到的哦。”

香香的粥……娘繡的手帕……

娘的繡功她真的不敢恭維,至於娘煮的粥……

“呐,給你。”換了。

得到手帕的粥小販笑彎了眼睛,大聲說:“小妹妹你坐下來吃啊,端著熱粥在街上跑會燙到手的——啊,追前麵的叔叔呀?沒關係,那個叔叔不會走很快的,我保證你喝完粥他還在前麵。真的真的,我保證——我保證——”

祝華流嘴角一撇,竟真的轉身走回粥攤。花牙睜大眼睛,無比崇拜地看了粥小販兩眼。粥小販得意洋洋,拖了板凳讓她坐下,還特別將另一張長凳用布擦了擦。花牙見祝華流真的坐在長凳上,這才開動勺子小口小口地喝粥。喝著喝著,一隻小手捏到他的衣袖上,緊緊的小拳頭,似怕他飛了一般。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被人“跟蹤”得這麼明目張膽。

冷冷瞟了粥小販一眼,他實在不覺得有什麼好笑。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上梁不正下梁歪,坐鎮夜多窟的是一隻花蝴蝶,這些部眾又能被他“正”到哪裏去。

“牙牙,為什麼跟著我?”他問時不時抬眼看他的女娃。

花牙摸摸鼻子,嘴巴動了幾下,他隻聽到有發聲,但聽不出什麼意思。既然得不到答案,他也不打算再問。花牙眼巴巴看著他,過了片刻才清晰而小聲地說:“我想……我想把你撿回家。”

他怔住。這是什麼邏輯?

粥小販的嘴巴已經裂到耳朵跟去了,多虧他忍得住聲音。

反正憋笑也憋不死人。他不理粥小販又拍胸口又揉肚子的動作,直視花牙,“你再說一遍。”

“我想……”花牙被他冷下的表情嚇住,委屈地低下頭,捏在袖上的小手卻沒有放開。等了好一會兒,她才重新抬起頭,怯怯道:“白螺叔叔,我把你撿回家,你當我娘的白螺叔叔好不好?”

他這次是真的聽不懂,“什麼白螺叔叔?”他耐心求解。

“就是讓我家能很幸福很幸福的白螺叔叔呀,你沒聽過嗎?”花牙嗔怪地瞅了他一眼,似在說:這你都不知道?

粥小販已經憋不住了,弓腰捂嘴在一邊撲哧撲哧。

“我沒聽過。”他不打算傻坐在這裏和一個四歲女娃一般見識,正要抽回自己的袖子,卻聽花牙道——

“我說給你聽。我來說給你聽。我娘說,以前有一個叫吳湛的人,他住在一道小溪邊,那條小溪很清很清,那裏的人都用這條小溪裏的水,但是他們又不愛惜,吳湛就很愛惜這條小溪,還用竹子做了一道籬牆將小溪保護起來。有一天,他在溪裏撿到一隻白色的大螺,他把白螺帶回家養起來,以後,他每天回家都發現桌上有新鮮的飯菜。他很吃驚,不知道怎麼回事,然後他偷偷躲起來偷看,發現他出門之後,有一個漂亮姑娘從白螺裏走出來幫他做飯。他衝進去問那個姑娘從哪裏來,白螺姑娘就說:我是溪水裏的水神,見你這麼愛護溪水,特意到你家來給你當妻子報恩的,你吃了我煮的飯菜,以後就能成仙。吳湛很高興,就娶了那個白螺姑娘當妻子,和她一起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

“我也希望我家水缸裏能跳出一個白螺公子,幫娘做飯,然後和我們一起過幸福快樂的生活。可是……我在溪邊都撿不到白螺。”嫩稚的聲音低了下去,透著沮喪。

白螺公子……祝華流嘴角抽搐。

叮!他聞聲轉頭,見到粥小販正捂著肚子拾滑落在地的碗,不過手有點抖,拾了半天也沒拾起來。

他考慮要不要直接滅口。

“白螺叔叔,好不好?”花牙跳下凳挪到他腿邊。

四歲的孩子能有多高,小身子撲在腿上,小腦袋昂得高高的,期盼無比地看著他,纖細又脆弱。孩童的眼睛沒有成人那麼狹長,中間滾圓兩角微彎,像飽滿的小桃核。

“不好。”他盯著黑白晶亮的桃兒眼,語氣尋常,“回家去,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花牙半倚在他腿上,歪頭想了想,突然咧嘴大笑,拍手,“那你把我撿回去好不好,白螺叔叔?”

叮哐!粥小販的碗又摔了一個在地上。

“不好。”他相信自己說得很清楚。這次直接配上動作,他擰起花牙往粥小販一送,“別再讓我看到她。”手往桌上一拍,抽身走人。

“啊?”粥小販手忙腳亂地接人。

一個小販,一個女娃,大眼瞪小眼,軟玉小溫香,粥小販還來不及抗議,眼前的桌子轟然倒地,四分五裂。

花牙看看爛桌子,又瞧瞧走遠的身影,眼角紅紅的,“白螺叔叔……”

粥小販看看女娃,再看看走遠的身影,眼圈也是紅的,“公子……”

祝華流走到街口,突然聽到身後傳來驚呼,旋步轉身,卻見粥小販正和一名男子拳腳相攻。那男子一手挾著花牙,一掌擊退粥小販,步法詭異閃過人群,躍上牆院快速消失。

“孤山墜葉掌。”俊目凝然一眯,身影瞬間來到粥小販身邊,“有沒有受傷?”

粥小販揉揉肩膀,“沒事。多謝公子關心。可是花小姑娘被……”話沒說完,眼前的俊公子已失了蹤影,眨眼之間出現在高牆上,形若遊龍卷雲,循著花牙被擄走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