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毒手沈不害,嗬,他找他好久。
循跡追下去,沈不害在郊外一片坡林停下來,掐住花牙的脖子狠狠瞪他。花牙手腳並用地掙紮,初時動作劇烈,漸漸卻慢下來,抓著沈不害的衣袖大口喘氣,小臉泛起青紫色。
“放開她。”祝華流捏捏手腕。
沈不害戒備地退後一步,“你就是七破窟的化地窟主祝華流?”
“是。”
“你不去比窟佛賽,為什麼跑來斷我財路?”
“……”這話從何說起?他見花牙暫時沒有性命之憂,俊眉微微一挑,“請教。”
“你殺了湯大人,你就不怕我把這個消息賣給朝廷?殺害朝廷命官,罪誅九族。”
他撇嘴,對這人沒什麼話好說的。以孤山墜葉掌成名江湖的孤毒手沈不害已經完全喪失了豪氣,徹底被朝廷的重金收買成走狗了。和他爭辯,是浪費唇舌,也是浪費時間。
“聰明的最好束手就擒,你和我回去認罪,說不定還能保全性命。”
“……”
“如若不然,這孩子今天就陪你一起上黃泉。”
此話之意,即是說拿花牙來威脅他?俊唇斜斜一勾,冰氣沿著唇角迸射開,毫無預兆地,他躍身抓向沈不害的左手。
他的目標竟然是花牙。
沈不害側身擋臂攔下他,卻不料他的手順勢扣在他手臂上,另一隻手翻如魅影疾速在他肩頭一戳。劇痛傳來,沈不害挾持花牙的手突然失了力氣,五指鬆開,花牙“哎喲”落地。她捂著脖子,青桃般的明媚雙眼中儲滿眼淚,吸著鼻子躲到祝華流身後。
“滾開!”祝華流驀然低喝,腳步移動前推,將沈不害帶離三丈。
花牙被他吼得呆住,坐在地上哭也忘了。
祝華流一出手就是殺著,翻掌成拳,每一拳帶出的戾風都擊中沈不害周身大穴。沈不害不料他全然不受威脅,急急使也成名絕技——孤山墜葉掌。對鋪天蓋地迎麵而來的掌影,祝華流不但不避開,反而正麵接下。
雙掌在空中相接,竟是悄然無聲。
祝華流收掌後,急退三步,宛然冰山玉立,俊容鬱冷。沈不害退了五步,站得雖穩,嘴角卻緩緩滑下一道血跡。
“殺人,我通常用劍。”祝華流向沈不害走過去,“今日沒帶劍出來,抱歉。”
他不是劍客,手中無劍,並不表示他殺不了人。
沈不害跟蹤他數日尋找機會,也是偷偷從上上樓的夥計那裏聽來他的身份,對眼前這個功力深不可測的冷峻公子,心頭不由升起絲絲寒意。他行走江湖數十年,不少同道聽到他的名號都會給幾分薄麵。七破窟亦正亦邪,他也有所耳聞,隻不過以前不曾碰到,他也沒放在心上,沒想到今日竟會敗在七破窟窟主手上。可怕的是,他估不出眼前這人是正是邪。明明容貌俠氣凜然,出手卻厲狠無情,招招取命,甚至,他不受他威脅,視那女娃的命於無物。
盯著一步一步靠近的足靴,寒意漸漸沁骨。
三十六計,走為上。沈不害眼珠左右一滾,萌生退意。隻是,他念頭剛起,眼角卻掃過一道縹緲不定的灰,後背霎時寒毛倒豎。
殺意!極冷極冷的殺意!
他想以一招“懶驢打滾”躲開,來不及了,背胸心口處劇然一痛,全身骨骸仿佛被雷電穿透,枯枝般頹萎倒地。
一口血噴出來,他撐住手回頭,看到一堆縹緲不定的掌影,忽大忽小,忽赤忽白,忽黃忽碧,忽分忽合。瞳孔驀地放大,定在他眼中的最後影像,是翩然收掌的冷峻公子。
悠雲雁過——楞迦變相十六式中的掌法,輕者不痛不癢,重者命歸黃泉。
花落水流紅。這一句,非是讚景。
料峭春寒,當祝華流抱著花牙送回花水然那裏時,小女娃已經含著眼淚在他懷裏睡著了。兩隻手緊緊抱著他的脖子,頭縮在他勁窩裏,似乎一點也不怕他方才在她麵前殺了一個人。
受了驚嚇的孩子,在哭泣之後,熟睡是最好的安慰。
見到花水然時,他才注意到花家靠近街道的院牆有間小鋪子,窄小的門麵,空中漂浮著香甜的氣息。走近細嗅,是糯米圓的香氣。
花老板?他想起在甘泉山莊時沈謹對她的稱喚。
接過花牙,她的表情不掩驚訝。聽完他簡單的述說,她垂臉凝視懷中的女兒,素手在小臉上輕輕撫過,什麼也沒說。
“別讓她再來找我了。”他盯著她額角的散鬢,視線徐徐自她臉上掠過。她最大的變化,就是少了當年的純稚之氣,低垂的頭,白珠般秀麗的側顏,低眉順眼仿如垂筋渴睡的白鶴,讓她生出些許婉約。
他記得她說過,她父親是漢人,母親是苗人,但以她現在的穿著來衡量,根本看不出一點外族的味道。
看不到她的眼眸,他也不知道當年積聚在她眼底的壓抑現在還有沒有。
不知不覺,五年……五年了……
也許,當年根本是他狗拿耗子。
“我會的。”她抱著花牙從內門進去。將女兒輕輕放在床上,脫鞋,蓋被,端詳有些淚痕的小臉,她默默吐了一口氣。牙牙為什麼黏他,就連她也莫名其妙,沈謹也很疼愛牙牙,但牙牙每次到甘泉山莊總是對他愛理不理。沈謹這人養尊處優,表弟沈子重又是北武林盟主,除了有些高門大戶的驕奢仗橫之外,也不算什麼大奸大惡之輩,若說牙牙大小眼……噫,這麼個小女兒家,哪懂什麼大小眼,想必是單純地依著喜好親近人罷了。
等她出來時,他已經走了。小鋪裏空蕩蕩,什麼人也沒有。
第二天,謝三苦著臉走出城門。他身後,一名夥計牽著一匹通體黑亮的駿馬,他前方,是深杏色錦袍的俊公子。
“就送到這裏。”俊公子停下腳步,回身從夥計手中接過韁繩。
謝三的臉皺得像餃子皮。實在是,對於化地窟主這種說走就走的神龍個性,他措手不及啊。就算解決了沈不害,化地窟主也可以留在太平府多玩幾天,何必急著走呢?“您就讓屬下再多送一程吧,公子……”
“不必。”祝華流斷然回絕。從上上樓送到城門口,他還打算送多遠?
“您這一走……”
“還會來的。”
“……那,請您替屬下向我尊問個好,再替屬下向扶遊窟主和眾窟主問個安。扶遊窟主她老人家……”謝三的表情掙紮了一下,還是說:“她老人家日理萬機……”
“我會。”祝華流打斷他的話,不覺得有聽下去的必要。拉過韁繩正要登馬,身後卻傳來不應該出現的叫聲——
“白螺叔叔——白螺叔叔——”
俊冷身形不自然地石化了一下。他慢慢回頭,氣喘籲籲的花牙直接闖到他腿邊抱住。
“牙牙?”他攏起劍月似的眉頭,“你怎麼跑來了,你娘呢?”
“白螺叔叔你要走?”花牙努力地昂高腦袋看他,“我去上上樓,裏麵的叔叔說你出城了,你要離開,我就……就跑來了。”
他蹲下身,讓她的小脖子扯得沒那麼辛苦,“你來幹什麼?”
“我來送你。”
“……”
“你以後還回不回來?你不喜歡牙牙嗎?你為什麼都不告訴牙牙一聲就偷偷走了?牙牙昨天晚上做噩夢,夢到那個壞蛋又捏住牙牙的脖子……”小女娃憂愁了一下,轉而揚起甜笑,“不過白螺叔叔你出現了,輕輕一下就把壞蛋推開,救了牙牙。”
可不止“輕輕一下”——謝三在一邊彌感自豪。就算他沒有親眼見到當時情況,單憑沈不害的屍體他也能斷定化地窟主的“推開”一定是激電穿雷的一掌。
等他在一邊自我豪邁完畢,卻見他的化地窟主與小姑娘大眼瞪小眼,什麼話也不說。他清清嗓,彎腰在祝華流耳邊建議:“公子,您應該摸摸她的頭,說‘乖,別怕,以後不會再有壞蛋欺負你了’。”
祝華流淡淡瞥他一眼,從懷中取中一柄小彎刀放到花牙手上,“送給你。”
圓圓的桃兒眼頓時一亮,“送我?真的?”彎彎的,冰涼冰涼的,外麵還有她看不懂但是很好看的花紋耶。
“它叫‘錯過刀’,你把它當吉祥物帶在身上,以後遇到壞蛋時,把它拔出來戳到壞蛋身上。”
“這樣壞蛋就不敢欺負我了?”
“對。”
“好。”花牙點頭,鄭重其事地將刀別在自己的小腰上。
謝三在一邊擦汗。窟主啊,小孩子不是這樣教的,冰清玉潔的女兒家,小小年紀怎麼可以慫恿她拿刀子戳人呢……
花牙拍拍裙子,伸出小手指,“白螺叔叔,你以後再來這裏,一定要到牙牙家玩哦。到時候,我會準備好多好多禮物送給你。我們打勾勾。”
是不是打了勾勾他就能走?他頭痛地蹙起眉心,不拂她意地勾住那根細小的手指頭。
花牙搖了兩搖,放開,果然站到謝三身邊讓他上馬。他看了謝三一眼,謝三明白他的意思,“公子放心,屬下等一下就把牙牙姑娘送回家,不會讓人欺負她的。”
俊目徐徐浮移,從謝三身上移到昂頭的小姑娘身上。靜默片刻,他伸手在花牙頭上很輕很輕地拍了拍,“聽娘的話。”
“嗯。”
翻身上馬,黑駿昂首揚蹄,飛馳而去。
待一人一馬消失在驛道盡頭,謝三這才牽著花牙的小手慢慢往城裏走。五六步後,他僵住,顫抖抖問身邊的夥:“你說……公子是不是忘了什麼?”
“什麼?”夥計滿臉茫然。
“比賽啊——”謝三哀叫著捂住眼睛。窟主啊,為什麼你這麼神龍擺尾呢?
因為鬱悶回去又要給自家窟主飛鴿,他們全都不曾注意到立在城門外茶檔邊的那道纖弱身影——花水然。
也就是五年前的花信。
從甘泉山莊初見他的那一刻起,她就做好了麵對他刁難的準備。但他卻任花牙黏他纏他,全不提當年她用計李代桃僵一事。表麵上看,他們相安無事,可她心底隱隱有一絲不安,不知為什麼。她倒寧願自己是杞人憂天。
她是一個將自己的未來計劃放第一的人。她可以為摩奈聖教做任何事,但是她也有一個底線,超過底線和尊嚴的事,她不會做。然而,居事國,必聞其政,在摩奈聖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當年她萌生離教之意,卻未必就要入中原,未必就要進入七破窟的範圍。她要的,是撇得幹幹淨淨。否則,不不呰於離開狼窩又入虎穴。
她又不是傻瓜。
從小爹就說她很聰明,可又時常提醒她不可外露,功高必然震主,言事必惹禍端。口是禍之門,舌是斬身刀,閉口深藏舌,安身處處牢。她現在已經很少去直視他人的眼睛了,因為怕自己眼中隱藏的東西泄露出來被人發現。所以,她總是低眉垂眼。
“無多言,無多事,多言多敗,多事多患……”纖影垂眸一笑,回身入城。
他送給牙牙的刀,牙牙獻寶似的拿給她看。刀鞘兩麵各刻了兩行銘文,牙牙不認識,她認識,一麵寫著“佩之有錯,不佩有過”,另一麵是“既錯又過,錯過錯過”。
既錯又過,錯過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