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三章 寒枝淅瀝葉青青(1 / 3)

一個月後,熊耳山。

茫茫山靄卷著初春的寒氣奔馳在天地間,如果你能突破重重機關陷阱上了山,你會看到幾隻銅柱,銅柱後是用兩隻奇粗大柱撐起的華麗大門,柱是檀色,上麵刻了兩行草體大字:“電波機變,色絲妙絕。”

這裏是夜多窟。

飛鳥掠空而上,轉眼來到山腰地帶,轉翅斜斜飛過數十仗,眼前又是一座清涼靜怡的莊樓幽院。

樓院有兩道大門,左一道朱紅色,右一道紫檀色,雙門斜斜相對呈北鬥七星式的廣角。門前鋪著大理石板,光潔如鏡。青色圍牆向兩方延伸,拐入綠林之中,有氣衝牛鬥之勢。無論是牆上還是門上都沒有字,甚至,兩扇大門上都沒有銅首雙獅鎖,隻在雙門之間的夾角處放了一隻鎮角香獅子。

以手推門……無論你用多大的勁,門就像膠合了一般,紋絲不動。若是遇上脾氣不好的一個火大踹上去,痛的絕對是腳。

飛鳥不會笨到去踹門,震翅高飛,越過牆門之後回頭再看,牆內也有一隻鎮角香獅子,正好與牆外那隻方向相反。向內的雙門上各有一字,朱紅門上為“化”,紫檀門上為“地”,門縫正好穿過兩字中間,完全沒有破壞字體的筆畫。

七破,化地窟。

數年前,曾經有位風水先生去七佛伽藍上香,正巧遇到七破窟的人去搗亂,陰錯陽差之下將他和一票小和尚一起搬到化地窟來了。那風水先生一到此地,激動得語無倫次,顛來倒去念著什麼“霧隱藏龍,騰蛇盤居,妙啊,妙啊”。我尊見這風水先生輕趣可愛,特別請他入內喝茶,風水先生在化地窟走了小半圈,拍掌直吟,“妙啊妙啊,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妙啊妙啊,真可謂雄州霧列,俊采星馳……妙啊妙啊……妙啊妙啊……”

他要背《滕王閣序》去和尚堆裏背好不好?

夜多窟主閔友意第一個受不了,“你給老子閉嘴!”他提起風水先生的衣領拋下樓,反正下麵和尚多,接他一個不多。

霧隱藏龍,騰蛇盤居——部眾們出奇地喜歡這種風水說法,至今還時不時自戀一下。

臨著朱紅門的是一座青瓦飛簷的雙層樓閣,門邊雙柱題字:“師有所成,思有所成。”上方草體行書三字——“師地樓”。

樓外影木稀疏,風吹葉搖,一派清幽焚香的白蓮境界,裏麵居然……

很熱鬧!

若大的正廳內,數十張長桌縱橫交錯,擺放得可以媲美八陣圖。事實上,桌子的位置的確是暗藏玄機,但在不懂的人眼裏,根本是亂七八糟。每張桌子後都坐了人,或男或女,亂中有序。除開大聲小聲交談的,另有人奮筆疾書,兩耳不聞窗外事,有人端茶凝眉,思家思國思美人,還有人掩卷扶額,先天下之憂而憂。

廳盡頭坐著一個正在讀書的年輕人,容貌清秀斯文,氣質……隻能說他非常非常之內斂,斂到完全看不出有什麼出塵脫俗之處。不過當他從書中偶爾抬眸時,靜如湖麵的臉上會迸出刹那的精犀,像一抹流光鍍在臉上。

他是化地窟侍座,忍行子。因為他姓靈,部眾們都叫他“靈侍座”。

他看書很慢,久久才翻一頁。那書的書名偏偏又很長——《江湖俊傑死前必做九十九事》。回憶起來,這書是他家窟主幾年前在一家小書攤上發現的,當然,他手上這本也不是原本,據他家窟主說,原本在路上遺失了。他們按書名四下尋找,終於在一家快要倒閉的書鋪裏找到了兩本。有了內容,要印多少本都不是問題了。

這書很經看,字字珠璣。他就常常一頁看上兩三個時辰到兩三天不等。

“靈侍。”端茶凝眉的那位部眾突然揚聲,“鹹寧伯指名要化地五殘出單。他要求是五殘出現後再給目標。他出的價格很高。”

“找五名部眾去。”忍行子不抬頭。

端茶凝眉的部眾雙眼一亮,笑起來。

“靈侍……”又一名部眾揚聲,他還不及道出困惑,忍行子倏地站起來,指著左側方的一張桌子大叫——

“快,艮位!把兩張桌子連起來。”

部眾們先是齊齊安靜,然後看看窗欞透進來的日光,“轟”的一聲動起來。

他們已經很習慣自家侍座突然爆一句“快,搬桌子”了。沒辦法,天不助他們就自助,誰叫他們家靈侍是個方位癡,重風水。靈侍不但讓他們搬著桌子移來移去,就連他自己臥房裏的桌子椅子也是三天一小變,五天一大變,有一次還差點開不了門(床都大挪移了)。不過他們家窟主非常聽靈侍的話,至於信不信靈侍的風水之說,他們就保留了。

前段時間,夜多窟主有一次進不了師地樓(桌子把門抵住了),他不耐煩,跳上二樓以“鬼哭狼嚎”大罵:“靈忍行,你給老子夠一點好不好,移個桌子就騰蛇飛龍了?誰信?管你是龍是蛇還是泥鰍,老子一樣下鍋!下次再讓老子進不了門,老子把你師地樓的牆拆了聽到沒有!還有你們——你們——你們——都給老子聽清楚,不要他說搬你們就搬!你們要是很閑就去老子那裏練功,夜多窟外的銅柱你們練了幾根,啊?姓祝的,你聽到沒有——老子不說第二遍——”

嗚,把他們化地窟上上下下都罵遍了。六月為什麼不飛雪?

其實夜多窟主也不是小氣的人,事後他們打聽才知道,靈侍把夜多窟定我居的凳子移了位。定我居什麼地方啊?夜多窟主的居所耶。偏生靈侍移了位卻不提醒,害得夜多窟主回來絆了一跤……其實沒絆到夜多窟主,就是把他騙回來的長孫姑娘給絆了一下,結果長孫姑娘撞到腦袋,額角青了指甲大一塊。長孫姑娘誰啊?夜多窟主的心尖最高點耶。靈侍的“偷偷摸摸”不呰於拍了老虎屁股,還拍青了一塊,老虎能不怒嗎?

所以他們受點牽連也可以理解。

劈裏啪啦,等他們移完桌子,忍行子長長舒了口氣,坐下,微笑,“繼續。”

鴉雀無聲……

“今天的事議到哪裏了,公乘先生?”忍行子問剛剛坐下的一位老先生。

這位老先生穿長袍儒衫,年近五十,麵下有須,在部眾之中算是年長的了。他是化地窟的文書先生,在世上無親無故,獨身一人,但和善可親,學問淵博,又喜歡逗人,部眾們都很尊敬他。窟裏人每次見了他都會恭敬地叫一聲“公乘先生”。他之所以願意留在七破窟,用他自己的話就是——“怎麼,你們看不得老朽在窟裏養老嗎?”

“議到青欞絕妙的單。”公乘先生含著趣笑瞥了眼先前被打斷的那名部眾,對答如流。

“青欞夫人的大女兒?”忍行子若有所思。江湖上,提起“南花北地鯨蜃宮”,大家會不約而同想到青欞夫人。鯨蜃宮地處南海一帶,據說別的不多,就是美女多,當今宮主正是青欞夫人。見過青欞夫人的人都說她是個風華絕代的妙女子,夜多窟主閔友意曾經慕名“拜訪”——說硬撞也不過分,他們以為夜多窟主是衝鯨蜃宮美女去的,不料他回來後放言江湖:“青欞夫人,我見猶憐。”好在鯨蜃宮沒追究這話引來的流言風聞,此事不了了之。青欞夫人有一女一子,她最疼的不是兒子,卻是長女青欞絕妙。青欞絕妙繼承了青欞夫人的美貌,為不少青年俊俠所仰慕,前些年傳青欞絕妙愛上一名江湖人,離開鯨蜃宮,後來不知為何隻身返回,終日閉門不出。仰慕者多方打聽,才知那江湖人負心薄情……忍行子抬眼問:“她想買誰?”

“習非酒。”

忍行子雙眼一亮,不及開口說什麼,師地樓外傳來一道熟悉的調子——

“噫——議事啊!”

眾人的視線“刷”一下子轉向門外那道風流身影,齊道:“見過夜多窟主!”

閔友意笑著捏捏耳朵,“你們家窟主呢?”杏花眼斜斜一瞥,青山的嫵媚。

“化地窟主此時應在長不昧軒。”忍行子站起身。門外虛影一晃,人就不見了。

長不昧軒是祝華流居所,軒內有座小閣,名為“騎佛閣”,是他練字練劍之處。騎佛閣下層隻有六根大柱,第二層是間四麵推窗的書房。閔友意走進去時,乍起的春風將樹上初生的粉色花瓣搖了下來,一時桃色點地紅斑斑。閔友意深吸一口氣,聽騎佛閣上傳來輕歎:“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

“始知人老不如花。”他昂頭,快樂地接道。

“……”

“喂,老子接得不好嗎?”

“……”

“你那是什麼表情?”

“……你非要提醒我老嗎?”祝華流居高臨下看了他一眼,將手中的紫毫筆擱下。

閔友意縱身躍上,端詳了他一會兒,語不驚人死不休:“你在思春?”

祝華流嘴角一扭,“你當我是你?”

閔友意從他書台上找了一把折扇,打開來搖得呼呼作響,“正所謂,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風韻韻……嬌嬌嫩嫩,停停當當人人。”

他不得不瞪了閔友意一眼,以示警告。這隻蝴蝶已經沒救了,他知道。你別希望對他說一句“青竹蛇兒口”他就會反省,他一定會反將,“青蛇上竹一種色,黃蝶隔溪無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