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牙!”她氣了。
“娘不是也很喜歡白螺叔叔嗎?”花牙用力抬頭,爬到祝華流膝上,“娘的櫃子裏明明就有白螺叔叔的像,娘還把一本書和一隻鞋子收拾得好好的,天晴了還拿出來曬一曬……啊!”突然大叫,青桃兒似的眼睛突然閃閃發光起來,“娘,白螺叔叔其實就是我爹對不對?你說爹死了其實是騙我的對不對?”
哦,奇聞?他詫了詫,注視懷中的小女娃。
孩子說的話未必可信,在某種程度上卻可以斟酌。
“你……你不要聽小孩子胡說。”她顧不得女兒,急忙撇清引人誤會的話。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玉珠般的頰上此時飛起了兩嫣晚霞,俏漫多姿,難得的風情。
他的視線移到她臉上,卻見她垂低了眼,不知道在看哪裏。
鋪外丁丁冬冬的敲擊聲傳來,他估計修好大門也要一段時間,墨眸凝然半轉,見花牙的小手緊緊揪住他的衣袍不放,稚白的小臉上莫名燦爛,眼中希冀閃爍,他突然想笑。撫上女娃兒的小臉,指腹感到花瓣似的嬌嫩。
“白螺爹爹……”花牙眨著眼睛看他。
前方一道沉悶的聲響,俊公子與小女娃同時扭頭,隻見花水然站在門邊揉額頭。
她到底養了個什麼女兒啊,轉彎轉得也太快了吧?
“牙牙想不想聽故事?”他笑看撫額的女子,眼底蕩過一波莫名的情愫。
“想啊想啊。”花牙一聽有故事,立即將剛才的壞人拋到九霄雲外。
“那我說一個達摩和尚的故事。”他扶著花牙的小腰,怕她一個不穩從膝上摔下去,“以前,中土是沒有佛教的。漢朝的時候,一群和尚長征跋涉來到中原,開始在中土傳播他們的佛祖和教義,從此,中土就有了佛教。到了魏晉時期,佛教就在中土大盛起來。不過佛經是很玄的東西,每個人讀佛經都有自己的見解,而他們又不認同其他人的見解,這麼一來,他們開始爭吵,甲說自己對,乙也說自己對,吵來吵去,中土的佛教就分成了六大宗派。這六大宗派各抒己見,開門收了很多徒弟,讓徒弟傳播他們自己的道理。那個時候,達摩還沒有來到中土。後來,達摩從很遠的西方來到中土,他覺得大家都是同門同宗,天天吵架很傷和氣,就決定勸說六宗,讓他們合六為一。六宗被他的誠心感動,果然停止爭吵……”
花牙動了動,小聲問:“是哪六大宗啊?”
“不記得了。”他不以為意,“達摩說服六大宗後,又打算說服當時的梁王。不過梁王不買他的賬,他很鬱悶很傷心,跑到嵩山少林寺麵壁,天天坐在石頭麵前發呆。這段時間,有個叫神光的和尚來找達摩,希望達摩傳他佛法,達摩不願意,神光就取刀把自己的左臂砍下來表示決心,達摩被神光感動了,決定結束麵壁。他正式收神光為徒,並將神光改名為慧可。”
“那個叫神光的和尚為什麼要砍自己的手?”花牙吸口氣,摸摸自己的手。
“他不怕痛。”
“後來呢?”
“後來,達摩把自己的畢生絕學傳給慧可,他的名聲也越傳越遠,很多和尚都慕名到嵩山和他辯法。達摩對那些和尚說,在佛法上,你們有得皮者,有得肉者,有得骨者,但得髓者卻不多,隻有慧可得了佛法骨髓。他沒想到自己的話引來其他和尚的嫉妒,還有些和尚不服達摩禪宗,想用毒藥害死他。他們把毒藥下在酒裏,達摩知道那些人想害他,吃飯的時候總是不喝酒,直到第六次被下毒的時候,達摩見他的佛法在中土有了傳人,便笑著把毒酒喝了下去,死掉了。他的弟子把他葬在熊耳山。三年之後,有人在蔥嶺見到一個很像達摩的人,懷疑他沒死,便跑去挖開他的棺木,發現裏麵隻有一隻屐,沒有人。”
“他沒死,對不對?”花牙揉揉眼睛,愛困地打個哈欠。
“對。達摩渡河回到了西方。他回去後,有個修行者問他:‘東土僧眾多次加害師父,師父如今既然回來了,為何還要留隻屐在棺木裏呢?’達摩笑著說:‘既然走了這一遭,總要留些個消息。’修行者這才明白,達摩雖然在東土得到傷害,但終究對東土有情,所以留下一屐,隻屐歸去。”
“和尚……好壞……”花牙閉著眼睛縮在他懷裏,睡眼矇矓。
“嗯……”他低了聲音,讓花水然從懷中抱去花牙。鋪外隻有幾道腳步聲,想必門也修得差不多了。他起身告辭,沒想到她突然開口——
“我是一個很自私的人。”
他在她身後靜默片刻,卻問:“那我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不看他,“我根本不知道、不了解你是一個怎樣的人?”
他笑出聲,“我是壞人。”
她驀地抬眼,烏眸對上他那雙笑意未斂的青瞳,就像五年前第一次見麵那樣,定定地、清晰地凝望他。
情在本而易阜,物雖末而難懷。短短的前緣,今時的重逢,她對他的了解不深,一點也不深。他若即若離的態度她並不打算去深究,他們之間仿佛隔著一層紙,就看誰先去捅破。或許,他們都在等一個時機,一個適當的時機。
達摩隻屐歸西,是有情。他呢?
花牙又開始黏起華流來。她才四歲半,還沒到讀書的年紀,最多就是每晚被花水然捉著認字寫字,寫得最多的當然是她自己的名字。自從“白螺叔叔”升級為“白螺爹爹”之後,她索性天天一睜眼就往上上樓跑,不到黃昏不回家。
來來去去,五天過去了。花水然不知道女兒整天待在上上樓幹什麼,小孩子怎麼悶得住?沒想到花牙從小荷包裏掏出幾張紙往桌上一擺,小鼻子快翹到天上去,“娘,這是我寫的字哦!”
她拈起一張欣賞,嗯,有模有樣,大有長進。
“誰教牙牙寫的?”她笑問。
“是白螺爹爹。”
“……”她這才發現每張紙首行第一個字寫得工整灑脫,後麵臨摹的就……嗯,不愧是她女兒寫的,不錯。
“娘,白螺爹爹會寫好多好多字,蓬書啊,隸書啊,篆書啊,草書啊……嗯,就是好多好多。他說寫字有很多方法,單是篆書又可以分龍虎篆、麒麟篆、魚篆、蟲篆、烏篆、鼠篆……還有……”花牙搔搔臉,小腦袋顯然記不住太多。
“牙牙,這張寫的是什麼字?”她展平其中一張紙。
“白螺爹爹說這叫懸針書。娘你看這一豎,他說握筆的時候兩肩要平,手腕用力,不是胳臂用力耶。”
麻豆……她是說麻煩,以前教牙牙寫字的時候她難道說過胳臂要用力嗎?
就這樣,花牙繼續黏祝華流,她也天天從女兒的小嘴裏聽到他每天練字練字加練劍。青欞絕妙自從追習非酒走後,似乎離開了太平府,這件事暫時就這麼了了。她每天忙於小鋪的生意,或是到糧店買糯米,再不就定期將新鮮的糯米圓送到甘泉山莊,被沈謹撞上還要閑聊幾句。她在太平府的日子似乎回歸原位。
她沒問過他何時走,牙牙依舊每天往上上樓跑,回家總是哼著歌笑眯眯。她每天可以見到上上樓的夥計在牙牙進門後才離開。
有時店裏沒客人,她會想想他們之間的那層紙。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他們也很相似:謹慎內斂,小心翼翼得幾乎到了膽怯的地步。但相似之人不易交心,那層紙……順其自然吧。
但她想順其自然,天卻不會盡從人願。三月二十六這日,因為她買了三袋糯米等送貨,所以對日期記得特別清楚,晌午的時候,牙牙氣衝衝跑回來,嘟囔:“娘,有個人要和我搶白螺爹爹。”
他對牙牙如此容忍,她知道,也記著。
細問之下,才知今日祝華流出門,牙牙跟屁蟲一樣跟著。似乎是牙牙想吃糖葫蘆的時候,一名與牙牙差不多年紀的男孩突然衝上來抱住祝華流的腿,嘴裏叫的竟然是“爹”。
她眉心一跳,心頭升起不妙。感到肩後有些寒意,她倏地轉身,隻見門外站了一男一女,服飾皆異於漢人。那名女子嫣然一笑,“左護法天女,多年不見了。”
她心頭雖駭,表情卻一絲不變,沉穩笑道:“多年不見了,孟羅。我早已經不是護法天女,你的稱呼我擔不起。”
摩奈聖教右護法天女孟羅和護法天衛之一的守牙同時出現,隻說明一件事——聖女沙夜思到了。
摩奈聖教一向雙分製教——聖女守教,教主守律。一般情況下,聖女不會離開教壇,除非有特別的事情發生。
“你知不知道,自從你離開聖教,左護法天女的位置一直懸空,多少姐妹想侍候聖女和少主卻沒有機會。想不到……”孟羅走進鋪子,“你居然在這裏……”她環顧小得隻能與麻雀媲美的鋪子,搖頭。
麻豆,又關我事?她默默在心裏念了句,垂眼道:“左護法天女早在五年前就死了,兩位……”
“這是你女兒?”孟羅打斷她的話,睜大了眼睛與花牙對視。
“……是。”
“她爹呢?”
“死了。”她微不可察地皺起眉頭。為什麼總是有人喜歡問這個問題,麻豆。
“真可惜……”孟羅將視線轉向她,“她的年紀和少主一樣。”
“誰和他一樣,呸呸呸呸呸!”花牙在她身後露出半截身子,衝門外吐舌。她看向腳步沒動過的守牙,在他身後慢慢走出一道小身影,約莫四五歲的年紀,靈眉星目,紅唇齒白,好個翩翩小少年。
她瞪著小少年,心底隻有一個念頭:那層紙不用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