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六章 文采縱橫意自殊(3 / 3)

顯然他的消息慢了一步,“窟那邊”的人已經殺到了。

震驚過後,少年和尚慌忙挺腰合掌,臉皮通紅,“見……見過蘭若。”

“有台,你不靜心做功課,腳步匆忙,成何體統!”得得禪師搖頭。

“我是來給師叔報信的……”有台小聲咕嚕,正要退出去,卻見祝華流身側探出一顆小腦袋……他不動了。

“白螺爹爹,這個大哥哥也是和尚?”花牙好奇地盯著他。

“是。”

有台的眼睛睜到極限,就差下巴沒掉下來。般……般若我佛啊,他、他還沒聽說窟那邊有人當爹呢。算起來他和商那和修也有段時日沒見了,改天去找他問問……

花牙見花信站著不動,跑回去牽她的手,“娘!”

有台的嘴巴張開了。這怎麼看都像是一家三口……不行,他明天就去找商那和修問內幕。

冰魄冷眸不經意地掃了有台一眼,似笑非笑。

被人盯的感覺實在不自然,花信回頭看了那叫“有台”的少年和尚一眼,將牙牙哄出羅漢堂。她大概明白持香的小師父為什麼不收她香錢了,她也有點理解為什麼會有武僧出現。那嚴陣以待、如臨大敵的樣子,根本是因為他。

不覺,眼睛向他的方向繞去。他隨著牙牙的步子慢慢悠悠走著,四下觀賞,並沒有尖銳刁難的氣息,反而像大戶人家出遊的公子爺。

他突然蹲下。她定眼,原來他們不知不覺來到放生池。牙牙蹲在池邊,指著池中的紅鯉問:“這些魚可不可以撈?”

當然不可以——她的話還來不及出口,他已經點頭了,“可以。”

她撇嘴。

“有台。”他頭也不回地叫了聲。

立刻,樹後“嗦嗦嗦”輕響,走出剛才的少年和尚,年輕的臉上浮著被人當場捉住的羞紅。

“有沒有撈網?”他問。

“呃?”有台愣了一下,點頭,“有有有,我去拿。”他帶出一陣煙跑遠,半途撞到另一名小和尚,那小和尚聽說有人要撈放生池裏的魚後馬上大叫“不可以”,沒想到有台拖他一起去找魚網,連說:“可以的可以的。”如果七破窟的人來伽藍都隻是撈幾條小錦鯉,不砸古鍾不鋸香楓,真是大大的功德啊。

她盯著跑遠的煙塵,決定勸女兒放棄撈魚的念頭。還沒開口,有台又是一陣煙跑回來,手裏拿著魚撈。

……她還是到那邊的石凳上坐坐好了。

他沒接魚撈,卻讓有台陪牙牙撈魚。有台捧著魚撈,正好一片葉子打著旋落在他頭上,看上去淒涼無比。

他走到她身邊坐下,一副“你敢不撈試試看”的架勢。有台戰戰兢兢把魚撈伸進放生池,開始還有點抖,牙牙在一邊叫著“前麵前麵,後麵後麵,提起來提起來”,居然把有台的怯意給趕跑了。等撈上一條,牙牙說沒有盆子裝時,有台把魚撈往牙牙手上一塞,跑出一道煙去找木盆。等他拿了盆回來,把魚放進去,她……她可不可以假裝什麼都沒看到?

有用化緣的缽盂裝魚的嗎?

牙牙嬌嫩的笑聲引來不少僧人好奇的視線,他輕輕一咳,那些光亮的腦袋立刻收回去。

神威啊……她突然迸出笑,“祝大爺,你其實不是那麼討厭和尚吧?”

“談不上討厭,但我尊不喜歡。”

“玄尊不喜歡,所以你也不喜歡?”

他沉吟片刻,“也不完全是。就像……和尚歸和尚,麵粉歸麵粉。”

真是思考異於常人……她沒敢將這話說出來,盯著他的側麵猛瞧,瞧瞧瞧,不覺又笑了起來。

他的側顏起伏找不出什麼瑕疵,發飄額角,高鼻潤唇,下巴到頸部的弧線渾然天成,麵無表情的時候,給人一種遙遠的距離感,無端讓她想起“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可惜“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又宛在了水中央,矛盾得可以。

當他生氣的時候,周身又仿佛凝出冰霜,犀利駭人。

最喜歡就是他笑的時候了,唇尖先是一抿,嘴角就像慢慢打開的折扇,東風夜放、花千樹,整張臉似被柔和的月光撫過,東君蒞臨不過如此。

“我臉上沾了什麼?”他望過來。

她對視了一下,乖乖垂下眼簾。她怕,怕自己經不起他的誘惑在佛門淨地做出麻豆的事來。盯著手指看了一陣,她忍不住又抬起眼。難得有這麼清淨的時候,這是她以前完全沒想過的生活,當然,她不會蠢到以為什麼麻豆的事都沒有了,在她決定“仰丈”他時,就已做了應付各種麻豆的準備……她是說麻煩。

“祝大爺,你怎麼會成為化地窟的窟主?”

“是我尊把我從我爹那裏討來的。”

“你爹?”她的表情像是聽到什麼新鮮事。

他莞爾,“怎麼,你以為我從石頭裏蹦出來?”見她搖頭,他失笑,向放生池邊撈魚的一大一小瞥了一眼,見牙牙玩得開心,繼道:“從小,爹對我的要求很嚴格,無論是讀書、練功、為人,沒達到他的要求,他就會罰我們……”想到一些歎事般,他微斂眼睫,低低的嗓音像春風吹笛,“我出生在秋風十二樓,有個長兩歲的哥哥。祝家世代以殺戮為營生,祖上最初是依附朝廷的暗殺組織,後來自立門戶,營生卻沒變。每一代樓主都是有能者居之,就算有時候兄弟數人,經年不斷的任務和殺戮,最後隻會剩下一人兩人,上一代樓主要麼兩選一挑一個能力高強者,要麼不用選直接傳位。我這一代,爹卻無從選擇,因為我和大哥能力相當。要二選一,我們之間必定有一場決鬥。那個時候,我尊突然出現,開口就向我爹討我這個人。”他們由陌生到熟悉,自是經過了一段時間,打也打過,漠視也漠視過,現在想來,那是一段不會遺忘的時光。最後,他選擇了隨玄十三一起離開秋風十二樓。

就算他當時留下,也未必有今日的自在和舒展。

何況,還有大哥……

走了一下神,他鎮神壓住湧上來的記憶,側目,卻見她潤著大眼以仰視之姿凝看他。

他微奇,“怎麼?”

“原來你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啊……”好羨慕。

“……”

“祝大爺,以前的事還請你不要計較,千萬別計較啊。多多擔待,多多擔待,我以後不會了。”

他歪頭,“你已經道歉了,還提以前的事幹什麼?”

“若是我沒有道歉呢?”

“我會等。”他頓了一下,又道:“等到你知錯為止。”縱然不是英雄,他、到底是男兒。

也就是說,如果她沒有對過去的事道歉,他就會一直若有若無不鹹不甜地引誘她?七破窟的人果然不能得罪——她醍醐了。

“祝大爺……”她靦腆一笑,“如果時間可以回轉,五年前的那夜你會怎麼做?”

“離開雲南時,我並不知道五年之後還能遇到你。不過,我當年怎麼做,就算時間能夠回轉,也應該還是那麼做。”他答得沒有半點遲疑。

她坐得有點麻……動動腰,動動腿,她慢慢歪了身子,將臉靠在他肩臂上。

很平常的話嘛,她沒有感動,真的沒有感動。

“祝大爺……”枕著他的肩,她斜斜注視放生池邊的聳天古木,欣賞難得透過密密枝葉的細縷日光,微笑著開口,“牙牙的爹娘死得早。”

“嗯,你說過。”

她靜了一會,閉上眼,嘴角的笑卻越來越大。

他終於察覺到她話中的不協調,皺眉,“牙牙的爹娘?”

“是啊!”她若無其事地數手指,“我從一個快死的女人那裏撿到牙牙的時候,她才三個月大,又小又黑,一隻手就能提起來。那女人還寫了血書說明牙牙的身世。血書我一直留著,臨摹了幾份,等牙牙長大了我再給她看。”

“……她不是你女兒?”他慢慢吐字。

“是啊,她是我女兒。”她坐正,“祝大爺,牙牙是我女兒。”

他明白她的意思,可漸漸眯起的眼中卻凝起霜霧,“你沒有喜歡另一個男人?”他一直以為牙牙的父親必定有過人之處,否則怎麼會得到她的青睞。可她現在卻說……

她也眯起眼。

這就是他介意的地方?不介意她成過親死了夫君還有個女兒,卻介意她愛上根本不存在的男人?他啊……真是麻豆……她是說麻煩。

“牙牙!”她跳離他三步,“走了哦,別撈魚了。”

“嗯,知道了,娘。”花牙捧著缽盂(缽裏真的有魚)跑過來,“看,我和鯉魚哥哥一起捉了三條。”

鯉魚哥哥?她看了有台一眼,少年僧人靦腆一笑。

“放回去,牙牙乖。”她循循善誘,“它們離開水會死的。你要是把它們放回水裏,它們會感謝你,以後還會報恩哦!”

“可是小盆子裏麵有水啊。”花牙不舍。她還要再誘勸,身後卻伸出一隻手將缽盂托起。

“走吧。”他旁若無人的樣子,無疑給花牙豎了壞榜樣。

花牙衝有台搖搖手,跟在他後麵,他的步子邁得慢而小,配合小女娃的速度。風中送來兩人的對話——

“白螺爹爹,我以後還可不可以跟鯉魚哥哥一起玩?”

“可以。”

“可不可以撈魚?”

“可以。”

“我能不能把魚帶回家養?”

“能。”

“可是娘說魚兒離開水會死掉耶。”

“我搬個大缸給你養,這樣魚就不會死了。”

“真的?”

“真的。”

他低頭淺笑,小女娃繞在他身側,捉著他的衣袍蹦跳。這一幕,她想她到死都會記住。

向捧著魚撈的有台送去歉意的笑,她快步追上他們。

五月最末的一天,在七佛伽藍所有僧眾的戒備中,伽藍的損失意外的少,隻失去放生池中的三條小錦鯉……外加缽盂一隻。

般若我佛!功德無量!功德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