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啼笑兩難分(3 / 3)

眾人一散,中軍帳裏空蕩蕩,皇上想想覺得氣,想想又得沒意思。草原的秋天,晚上就有些涼意了,獸爐裏的炭火在他訓斥皇子們時已經燃盡了,皇上正想叫梁九功進來,那牆上影子晃動,進來一個人。皇上怒吼著:“內務府是誰在當值,眼神勁也沒有,這種天氣……”皇上咳嗽了一聲,他背對著帳門,看到牆上的影子晃晃悠悠,帳門撩起來又出去了。

皇上聽到有人在外間吩咐:“叫內務府的人給中軍帳拿些煤球來。”皇上轉過頭,卻見胤禎進來了。他手裏拿著一個精致的盒子,胤禎說:“雖是夜了,兒臣想皇阿瑪還不想睡吧。”

皇上瞥了一眼那盒子,壓著聲音說:“那有什麼心思下棋。”

胤禎說:“反正皇阿瑪也睡不著,不如陪兒臣玩一局。”胤禎見皇上口頭雖然不悅,卻沒有阻止,便將那盒子打開,自盒子拿出折疊的棋盤展開。胤禎說:“這是東洋來的新棋盒。”棋盤是薄木製的,還有兩個梅花型的木製棋盒,小巧玲瓏。

胤禎說:“皇阿瑪向來厲害,今兒讓兒臣先走三子。”他說畢在左上走了二子,又在中局著了一子。皇上勉強拿了一顆棋子在手上,遲遲不下,卻歎了口氣:“你說你二哥的事該怎麼……”

皇上如今不叫他太子了,胤禎忙說:“皇阿瑪,該您下子。”胤禎拿了皇上的棋子,在中局旁為皇上著了一子,胤禎說:“兒臣讓皇阿瑪陪兒臣下棋,可不是來聽皇阿瑪說教的。”

皇上說:“怎麼著,才拿了金書就這樣跟朕說話。”

胤禎一怔,金書?什麼金書?皇上知道他多半還不知道。胤禎娶婉兮的時候,皇上起先並不怎麼同意,她和逝去的翠翹長得極像,讓人心裏生出些芥蒂,但她到底還是一個品性純良之人。

皇上說:“今兒,你福晉不是讓朕賞她麼?朕問她要什麼,她說要金書鐵卷。”

胤禎心裏怪婉兮沒有分寸,這個節骨眼上問皇上要什麼金書,胤禎便說:“她進宮不久,還不懂得宮裏的規矩。”

皇上說:“什麼不懂規矩,我看你是壓根也沒讓她懂吧。朕就順著她的話,說改明兒讓人給她打了金書賜到府上去。”

胤禎笑道:“皇阿瑪作弄她?”

皇上說:“朕就問她要提什麼內容。她說,那就寫皇十四子胤禎於朝有功,永免死罪。”

胤禎伸到棋盤裏的手一顫,棋子滑落。

皇上說:“怎麼不說話,你聽不出來麼,她這是在問朕要免死金牌。”

胤禎顫著聲音說:“皇阿瑪別當真,她是太貪玩。”

皇上說:“朕把免死金牌賜給她了。”

“謝皇阿瑪聖恩。”胤禎忙站起來,要行跪禮。

皇上手一壓,讓他好生坐著。皇上說:“她雖是你的福晉,可是總不是血緣親人,她尚如此,你二哥倒讓朕太失望了。你二哥的事,是朕的錯。一步錯,步步錯。朕也是想幫他一把,可是他偏不爭氣。”胤禎說:“這也是沒有根據的事情,皇阿瑪應該問問二哥才是。”

皇上哼了一聲說:“問他?你以為我怎麼知道他貪汙,我讓張廷玉抄了他的太子府!那些個賬目,一筆一筆,白紙黑字。”這話剛才幾位阿哥在的時候,可是沒有說的,胤禎一驚,不知道該怎麼答,隻能緘封不語。皇上想了想,說:“朕意已決,這一次再不立太子。”

……

內務府的人送的煤球到了,獸爐裏燃起紅彤火光,這火花亮了大半夜,胤禎回到行宮時,婉兮已經入睡了。袖子不知怎麼抹到手肘上麵,半截白藕般的手壓著被子,胤禎抬起她的手,放在被子裏麵,卻是歎了一口氣。

心事婉轉,他竟然坐在窗邊整整一夜未睡,他不應該高興麼,她這樣處處為他著想。可是卻開心不起來,到底哪裏出了錯,哪裏?天光快亮的時候,婉兮翻了一個身,迷糊中覺得窗邊有個人影,她慢慢睜開眼睛,四目相望,竟如磁石般竟竟吸住。

婉兮叫了一聲:“胤禎。”他應了一聲,睡到她身邊去,婉兮貼近他,貓在他的身旁,仿佛是平常一樣,枕在他的手上。胤禎想伸手拍在她的背上,卻是停在空中久久不動。

婉兮眯起眼,睡意極重地問:“才回來?”胤禎半天沒說話,她才抬起頭來,半暗的廂房內,看到他明淨的雙眼。

她的頭發散了一縷在額間,他為她綰到耳背,問道:“為什麼要免死金牌?”他一臉嚴肅,語氣也是從未有過的莊重。

婉兮說:“皇上責罰你了?”她低低咒了一句,先前問皇上要金牌的時候,可沒有想到這一層,隻想到他作為皇上的威嚴會不得不給。

胤禎說:“沒有。”

婉兮眉頭一皺說:“免死金牌不好麼?免死金牌,就是免死金牌啊。不會有人傷害到你。”

胤禎伸手在她眉間一點,說:“你別皺眉頭,我不喜歡。”他說畢深深擁她在懷中,在她耳畔說:“我不需要。”

天亮還有一會呢,胤禎要起身練槍,她與他大婚之後,他雖起得比她更早,可不至於早起到如此。

胤禎說:“今兒要出獵西邊那片林子,那片林子獵物多,我先去鍛煉活動一下筋骨。”

婉兮心裏一沉,隻覺得這仿佛借口,胤禎好像在閃避她一般。因為免死金牌?不應該啊,那可是人人都想要的寶貝。婉兮正在胡思亂想,胤禎俯下身打算給她一個輕吻,那想俯下身不由自主地唇舌交錯,卻是異樣的纏綿悱惻,並不如他說話的語氣那麼對她不理不睬。婉兮也糊塗了。

胤禎這日箭如風行,次次狠心,獵了許多果子狸。雖獵得多,也並不見開心,李以鼎跟在其後,發現端倪。兩人經過一道小溝渠,騎馬慢行,李以鼎問:“吵架了?”旁邊樹林裏躲著一隻驚恐的小獸,胤禎取箭拉弓,“嗖”一聲,那小獸應聲倒下。

隨從上前抬得來報:“果子狸。”

李以鼎說:“你今兒專挑果子狸不成?”

胤禎說:“當日也是在這裏,她讓我獵果子狸為良妃做手套。”

李以鼎一笑,他在說什麼,婉兮是第一次到木蘭來。可是他的笑容瞬間消失,胤禎說的是翠翹。這個名字像是一個禁咒,沒有人敢隨便提起的。

胤禎說:“我能為她做的事情原本就不多。”唯一做過的一件事情,就是成全她與四哥。

李以鼎試圖笑著說:“說句實話,我一直以為你大約為會她終身不娶,其實皇上也有這種擔心,人世變故,命運安排得妥妥切切,遇到婉兮也算是天意。”

上天終於開了眼,對他的深情回饋。胤禎說:“當初口口聲聲說非她不娶,如今娶了旁人,你們都在看笑話?”

李以鼎說:“坦白說,我原以為在你身上,可以看到這世間也許真的有天長地久也說不定。”

胤禎說:“我讓你失望了?”

李以鼎說:“談不上,隻有傻子才會將自己困在一處。”大約他從不相信天長地久,更不相信至死不渝。

胤禎突然哈哈地笑了起來,笑得李以鼎莫名其妙,笑得眼裏犯起了濕意。胤禎問:“李以鼎,你跟在我身邊最久,我問你,除開我的皇子身份,我是不是一無是處?”

他問得突然,李以鼎驚問:“十四爺怎麼會這樣想,你們——吵架了?”

胤禎勒住馬繩,將免死金牌的事情簡略向李以鼎說了一遍,李以鼎笑道:“這是好事啊,十四爺未免想得太多了。”

胤禎說:“上次在京裏,她去找四哥救其其格的時候,我心裏——我心裏就像有一塊石頭堵在那裏。”

李以鼎眼裏一亮,問:“如今在朝廷行事,誰人不想大權在握。不提你的皇子身份,單就你手裏握著的幾十萬兵權,太子、八阿哥、四阿哥誰不忍你三分。你的決定對於他們都很重要,你支持與倒戈會帶動整個朝廷的瞬息萬變,你怎麼會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呢?”

胤禎說:“可是……”

李以鼎笑道:“可是,你認為這些兵權都是朝廷的事,而婉兮,你覺得你不能為她做什麼事嗎?你錯了,錯得離譜。試問,倘若今天你與四阿哥一樣在刑部可支手遮天,救出其其格這樣的事情,大可不必廢什麼周章。隻是你沒有,就算你手上重兵在握可是你不懂得運用,你把心思放在兒女私情上麵,從前是因為翠翹,現在是她。”

胤禎雖然不喜歡李以鼎現在和他說話的語氣,可是他說的都是事實。

李以鼎說:“其實讓你從函穀城回京,一直是我在旁推波助瀾。一開始,我以為你對婉兮不會當真,我想利用她讓你情愛徹底死心。這一步棋今天看起來倒沒有成功,隻是如果今天因為她,你來對我說這一番話,也不枉我當初說服她留在你身邊。既然話都已經挑開了,我不妨再多說一些給你聽,當日宮中大火是我放的。皇上起初讓我殺了婉兮,好讓你斷了念頭。”胤禎靜靜地聽著。雖事過境遷,可是那些凶險的事情,不由得讓他屏住呼吸。

李以鼎說:“我隻是想說,在宮裏隻有強者才能生存下來,如果你有你想要保護的人,你也隻有變成強者才可以。而如今太子下獄,正是最好的時機。”

胤禎問:“你要我去爭儲君之位?”

“你還是沒有看清時局,儲君之位如果被八阿哥奪走,他會允許你手握重兵?如果是四阿哥,”李以鼎停了一停說:“如果是四阿哥,四阿哥當年如此眷戀翠翹,如今福晉十分麵容,九分長得像翠翹,如果你是四阿哥,你會怎麼做?”

胤禎想起那天晚上在石亭裏,他們單獨相見的場麵來。

李以鼎說:“儲君之位不是誰讓你去爭,而是你不得不爭!”